全一卷

作者:_·羽·… 更新时间:2016/3/30 16:00:03 字数:32433

第零日

世界被黑暗所笼罩了。在天与地相接的一线之间,自砂土和风中凭空出现了一座堂堂的魔城。

于是,人类要讨伐居住在魔城中的魔王。

国王发令:每一座村落为单位,皆出一名勇者,以诛讨魔王。

历来,人们认为,凡勇者,定当力冠群雄,智计天下,有不世之勇武,披银甲执神威,力斩妖魔而不可撼动。一夫当关而万妖莫开,方可称为勇者。所以,对付所谓的魔王,非勇者一人而不可为;多余的军队啊百姓啊,都是累赘,去多少都是送死。

可是,谁是勇者呢?

魔王是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了的,而能打败魔王的人,就理所当然地可以被称之为勇者了。

说白了,勇者对魔王,就是一场明明只有两个玩家,却硬是赌上了全世界的游戏。可是,谁才能代表人类,站在代表勇者的屏幕左方,使出一整套必杀的连续技,将屏幕右边的魔王的血条直接打空呢?

国王说每个村要派一个“勇者”去讨伐魔王,但其实每个人都知道,勇者这种等级的人物,岂是像地里的蝗虫一样,只要你张开手臂一呼一跃,就可以呼啦呼啦接二连三地蹦出来一群的东西。

国王所发出的命令,无非就是希望撒大网捞大鱼,祈祷运气足够好能在无数所谓的“勇者”里找到一个真正的勇者罢了。

至于剩下的……就算他们为国捐躯吧。也是膺荣的。

只是,这位陛下的运气似乎不太好,连续二十七年,都没有捞到他所祈望的那条“勇者鱼”。

二十七年来,,为了安抚魔王,王国一共接连向它进贡了三次,每次除了大量财宝以外还要奉上七对少男少女。

今年是第二十八年,在上一代的“勇者”们再度全军覆没后,国王发起了第四次诏令,他说:

让每村都派出一位勇者来,去讨伐魔王!

同时,他又不忘补充,让臣下再去物色七对少男少女。

臣下在赞佩王上的思虑周全的同时,忙不迭地发散开他的部下行动起来,召集勇者与少男少女。

臣下的部下又找到其部下,秉执上头的诏令,命他们去寻找勇者与少男少女。

其部下又找到他们的下线,拿着上头的命令,命他们去寻找勇者与少男少女。

下线的下线又……

……

最后,一个芝麻大地盘的领主找到他辖内的芝麻大村长老托恩,对他说:“上头命令要一个勇者或者一个童男,你看着办吧。”

最后的最后,老托恩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士坦,然后拄着拐杖的双手举起来,朝他摊摊手。

意思也是,你自己看着办吧。

士坦翻了个白眼,这怎么选都是死嘛。

第一日

讨伐魔王的路线,是一条很经典很有历史意义的路线,历年历代,每一位勇者由自家门口出发,在村口告别了父老乡亲,之后不论他们走的是哪一条道路,用的什么交通工具,最后都会在自西而东,在王国东边最边陲的大胜利门汇合。一来这是地形原因,因为王国在大陆西,魔王城位于大陆东;二来是在大胜利门处,会有专人登记勇者的身份和故乡,好确认每个村落的指标完成了没有。为了父老乡亲老婆孩子亲戚朋友,他们就算只是签个到也要急急忙忙地赶过来。

只是,签到以后,正式成为了勇者的他们,在打倒魔王前,是终生不得回故乡、甚至是不允许再度踏足国土的。

“姓名。”坐在桌子那头的兵大头问道。

“士坦,没有姓。”士坦倚在桌子上,一只手撑在头,眼睛望着别处,郁闷地回答道。

“性别男。”兵大头扫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刷刷刷地写了几个字。

“你怎么知道我会不会是女的啊。”士坦看都不看兵大头,随口嘟哝着。

“反正都是要死的人,男的女的很重要么,我说你男的,那就算你是女的你也得是男的。等你死了,衣冠冢都不会有一个,你说性别有意义么?”兵大头低头填着余下的信息,什么身高啊体重啊样貌啊,随便缭了几个字上去,然后拿起桌边的水壶,闷了一口,舒心地长长哈出一口气。

兵大头在嘴边抹了抹,手往边上一甩,擦净了嘴边的水渍,接着说:“接下来这个比较重要了,出身地。”

“……”士坦的目光仍然放在边上的一棵树上,那上面有一个他刚发现的鸟窝。时值春天,雏鸟刚刚孵化,嘤嘤吆吆地朝刚刚回巢的爹妈讨食。

“喂喂喂喂——”兵大头以为他没听见,在他面前的桌板上敲了几下,稍微扯开了嗓子对他又重复了一次,“出身地!”

“你随便写个上去就是了。”士坦说。

兵大头起了口浓痰,他嗬地一声,然后啐在地上。

哔——哔——哔——

他拿起挂在胸口的哨子,鼓起腮帮子,很是熟练地长吹了三声。然后在士坦的身后,冷不丁地冒出两个彪形大汉,抓住他的两手,将他重重按在了桌子上。

“怎么又是你这种败类,”他翘起二郎腿,拿起桌上的水壶又闷了一口,说,“你以为你不报出身地,就可以让我们随便写,然后陷害你的家乡了?——少来,你这种人老子见多了!”

哔——

然后他又长长地吹了一声哨子,从他身后的城门班房里摇摇晃晃地走出一个小士兵来,他的手里拿着高高一摞的卷轴。那一摞纸卷垒得高过了他的头,使他看不清眼前的路,只能侧着脑袋斜眼探路,好几次手里的卷轴差点要掉在地上。

“小心点啊!”等小士兵终于有惊无险地把所有卷轴放在桌子上,兵大头拍着桌子朝他喝骂一声,吓得他赶紧敬了个礼就缩头缩脑地往板房里钻。

兵大头又啐了一口,然后一个卷轴一个卷轴地拉开和士坦对比。

最后,他啊哈一声,把手里的卷轴反过来给士坦看。

“是这个了吧。”兵大头眯着眼睛,朝士坦阴阴地笑。

士坦被两个大汉按在桌子上,脑袋只能往上扬一点点,见到他那副表情,不由得在心里鄙夷他小人得志;又看到卷轴里的画像的确是自己,知道他们早已有了对策,失望地阖眼不语。

兵大头见他默认了,也就收起了卷轴,也不叫班房里的小士兵来收走,就让它们堆在自己桌子边上,自己那还装有半壶酒的水壶旁边。

雅尔斯典。兵大头在“出身地”这一栏上写下这几个字后,就挥挥手,示意他们把士坦带下去。

于是士坦就无精打采地被拖下去了,两个大汉临走前还在他的胸前别了一枚徽章,徽章呈圆形,外围是一圈灿烂漫射的阳光,正中央刻有一名托天撑地的勇者。

据他们说,这就是代表勇者身份的徽章,被大国师以国传魔法加持过,在踏入国土且被守卫念起魔法咒语时如果勇者的身上没有佩戴徽章,那么他的心脏就会即时停止跳动。

排在士坦身后的人,大概是有几个看起来满脸阴沉的家伙,但在他们看到了士坦的结局以及兵大头的桌子上那高高一摞的卷轴之后,都老老实实地完成了信息填补。在太阳离正对头顶还有一小段距离的时候,在大胜利门举行的勇者登记就完成了。

然后就是饯别的仪式。

几百人排列在大胜利门前,男女老少,高矮肥瘦各不一,他们面迎祖国,背后一步即是蛮荒。士兵们给他们每人派了点物资,包括匕首长剑什么的,然后就是一些干粮、水袋、调味品之类的,都装进特制皮甲里,让他们穿戴好。最后又给勇者们一人一只碗,碗里都倒满酒。

兵大头站在行列的最前面,他立在一座纪念百年前某位勇者的雕像下,手里也举着一碗酒。

“诸位都是王国里最出类拔萃的人,只有您们才能打败魔王,为我们带来真正的光明的未来。我们在这里期待着,随时随地为您们祈祷:愿神明保佑,让您们凯旋而归!”说着,他咕嘟咕嘟地喝完了碗里的酒,将碗底翻转,说,“我希望,我用这碗酒送走您们,将来还能用一碗酒迎来您们的胜利!”

一部分气盛的年轻人,被他的话激励起来,也咕嘟咕嘟地灌下了这碗酒,有的顺势往地上一摔,以示自己的气势。

除了那一部分真的立志打倒魔王,自信能够担起“勇者”名头的人以外,还有一大票被逼上梁山的人,士坦环视四周,真正壮志满酬的人其实并不多。

“他们上次可还有大鱼大肉的宴会送别呢,今年就只剩一碗淡酒。……啧,准是他们昧了。”在士坦的身旁,一个比他高两个头,皮肤黝黑的年轻人边小口小口地品尝着酒,一边碎碎念抱怨着。

“你怎么知道上次有大鱼大肉?”士坦在旁边端着酒问他。

“我干嘛要告诉你……还有随便偷听人说话很不礼貌啊。”皮肤黝黑的年轻人把头扭到一边去,蹲下来自顾自喝酒。

士坦见他小口喝酒,不时还要含在嘴里仔细品味,想了想,走到他身后,戳戳他的后背。

“干嘛啊……”黑皮青年不耐烦扭过头来。

“我喝酒会长疹子,所以你帮我喝了它好不好?”士坦缩着肩膀,扯起笑脸对他讲道。

“哼——”黑皮青年斜睥了他一眼,但还是快手接过了士坦手里的酒碗,“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帮帮你好啦。”

士坦趁着他伸长鼻子去嗅碗里的酒香,搓着手,脸上堆满笑容,问他:“那个……刚才您说的上次的……宴会,是怎么回事能给小弟我讲讲吗?”

黑皮青年轻哼了一下,士坦仿佛能看见空气从他鼻子里被吹出来。他举着两碗酒站起来,小心地左右瞄了一眼,见没人注意他,才小声对士坦吹嘘道:“我老爸就是上一代的勇者之一,是当年他写信告诉我的。”

写信?

出了国界以后还会有信使么?

黑皮青年看到了他脸上的疑惑,便凑到他身边来,抬起举着酒碗的右手,对他说:“看这个。”

“……酒?”士坦闻着他嘴里的酒气,不由得捂住鼻子。

“哎呀,不是不是,是我手上的戒指。”黑皮青年歪着脑袋用眼神示意士坦看他手上的戒指。士坦低下头,果然在黑皮青年的食指上看到一枚方面的青铜戒指。

“这个戒指啊,就厉害咯……”黑皮青年还是个自来熟,他凑到士坦耳边小声对他说,“这可是我们村的秘宝,一共两个,带着戒指的双方每个月可以用它传信一次!当初我爸爸带着一个,我爷爷拿着另一个……嘿嘿,你懂了吧?”

士坦捏着鼻子点点头。

这时站在队列最前方的兵大头宣布饯别正式结束。一排手持长枪的士兵于是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他们在兵大头面前排成一排,手里提起长枪,一步步往前推进。

大多数人都自觉地往后退,一步步往大胜利门外退,少数被迫成为勇者的人挣扎着不愿意动身,对成为勇者这件事如似梦幻,还抱着丝毫的希望,希望兵大头能讪讪地放弃。结果,枪兵毫不退步,一步步往前,枪尖抵在了他们的胸口,然后又往前大踏步,顺道刺穿了他们的心脏。

就这样,第四批的勇者,出现了首次的阵亡。

士坦是不甘心就这么死了的,而黑皮青年似乎也有所谋,两人都跟着大部队踏出了大胜利门。当他们正式离开了国土的一刻,两人的眼睛——不,几乎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在环视这片天地的时候,都睁得圆滚滚的。

仿佛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一样,离开了王国以后,在踏出大胜利门的那一刻,眼中的景色马上就被两种颜色所取代,一是天空的青,二是沙漠的黄。从小就只在自家村子里居住的勇者们,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象:天空中没有一丝云雾,烈日当头,那光热仿佛要刺穿人体一样;地面是延绵无尽的沙漠,除了沙子以外什么都不剩,从地上卷起的热浪扭曲着人的视线,汗即时就腾腾地从额头冒出来了。此外,天空中还有数只不明鸟兽在他们头顶盘旋,四周还隐约传来隆隆的怪吼……

在这种鬼地方,别说打败魔王了,能活着就不错了。

隆隆隆隆……

在一众勇士为眼前的景象而感到恐怖脱力的同时,他们身后传来了一阵齿轮和铁链咬合的声音。士坦他们回过头来,见大胜利门的铁吊门,正在缓缓的下落。

“不,让我回去,让我回去!”一个中年男人趁着铁吊门未曾合上,抽出怀里配套的长剑和匕首冲了进去,受他的影响,几个不堪重压的勇者也抽出武器,大喊着冲入了大胜利门内。

……迎接他们的,是无数的弓箭以及长枪。

“女儿……我的女儿……”

中年男人和其他人,转瞬之间就已经倒在了血泊里。士坦透过铁吊门的格子,可以看见他还在仍在尝试着努力往前爬,还在用微弱的声音呼喊着。

只是没多久,哐的一声。

大胜利门彻底合上了,那个中年男人也一动不动了。

这是第四批的勇者,第二次的阵亡。

余下的,站在蛮荒之中的勇者们是显得如此的茫然和渺小,他们沉默着,像是同时签下了什么约定一样同时噤声。这份缄默直到天空中出现的那一声尖锐的鸣叫声才被打断。

盘旋在天空中的怪物,在鸣音落下的同时朝着他们俯冲而下。

……

一天里,这是第四批的勇者的,第三次的阵亡了。

幸存的勇者们站在国门口,收拾着残局。

他们剥下死者身上的装备,用沙子和他的佩剑为他作坟。

太阳已经慢慢垂入西天,天色渐渐变暗了,温度骤降,风刮在脸上像是要把肉割下来一样。

士坦和黑皮青年幸存了下来,他们裹紧自己的衣裳,协力从一具尸体上把衣服扒下来。

“这衣裳,后背怎么破了那么大个洞!”黑皮青年举起衣服,透过衣服后背的地方露出的被烧出来的大洞,望着士坦说道。这是刚才的怪鸟咬出来的,它们嘴里的牙齿可以冒出火焰来。

“可以拿来当围巾啊,你不要我要。”

“要啊要啊,干嘛不要,一人一半!”黑皮青年已经跟士坦建立起了战友情谊,现在反而对士坦死皮赖脸起来,他用匕首割开那件衣服,划成长布条,把长一点的给了士坦。

士坦接过围巾围在脖子上,继续翻着尸体身上的皮甲,然后叹了口气说,“都是那些东西啊,连份地图都没有……”

黑皮青年扬扬自己手里的戒指,得意得看着士坦说:“有我在,愁什么地图啊,哥带你去吃香的喝辣的。”

“哈?”士坦扭过头去,望着黑皮青年。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忒米拉,出身地是希尔比拉。”忒米拉朝他伸出手,说,“你相信‘国外国’的存在么?”

叛军希尔比拉?

士坦愣了愣,只呆呆地伸手回握,回应道:“我叫士坦。”

第五日

沙漠的风凌冽而干燥,刮在脸上随时就是一道血口子。更何况是夜晚,那狂暴延绵的风有了夜晚的寒冷作为加持,一股子的煞气更加显露无疑。也是难为这风了,没日没夜地刮着,将灭绝一切作为自己最高的目标,却总是有那么些小不点每隔几年就踏入自己的地盘捣乱,吹不尽又杀不绝。

那些从那座用魔法结界罩着的堡垒里走出来的小不点,他们要么三五结成一群,要么托大玩起孤军深入。

也不是没有巍巍颤颤缩在城墙脚下的人,但这些软蛋在见识过这片世界真正的面目后,连往前迈步的勇气都没有;要么选择蝇营狗苟地混一日算一日,要么反而鼓起了勇气举剑自我了断,根本没必要多费注意力去留意他们。

反正都是要自生自灭的人。

夜晚是一日杀戮的中场休息,根据王国出版图书《历代勇者屠魔实录》的记载以及成为勇者前的半个月培训所讲,这个时间绝大部分的怪物都会进入短暂的休息,以准备第二天的生死搏斗。

“这么看它们还是挺讲道理的嘛。”作为自生自灭份子中的一员,士坦趴在沙地上边匍匐前进边讲。

“嘘!”在他右侧,稍微比他爬的快一点点的忒米拉扭过头来,竖起手指放在被蒙住的嘴上,示意他噤声。

就算是“绝大部分”都休息去了,那还有那“绝小部分”醒着嘛,士坦明白他的意思。毕竟,忒米拉不提,士坦可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

两个身上缠着厚厚几层衣服撕成的布条的人,在这片砂石横飞的荒漠里匍匐前进着。这已经是第五天了吧,白天他们就躲在峭壁下或者挖个沙坑把自己埋起来,晚上就自己把自己从沙子里刨出来;运气好,相互还能见得到面的,就继续匍匐前进;运气不好……就只能永远窝在地底,乖乖等人来陪了。一开始响应忒米拉的号召而跟随他们的大概有十来个人,但是因为沙虫啊、流沙啊、鼻子特别灵还擅长挖洞的怪物啊什么的,现在又只剩他们两个幸运星了。

靠着伙伴们留下的食物和水,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士坦和忒米拉这段时间也不用学历史上的前人捕杀怪物来充饥,就是整天趴在地上扭着屁股往前走太难看了些。虽然没有成为勇者的自觉,但总归有挂着勇者的名头,还好这里一眼望去人影都没有一个,不然士坦觉得他宁可被怪物吃掉。

得了吧,那时候一个同伴打断他。

“你以为我们出来了就真的是大英雄大勇者了啊,能活着就不错啦。”他是这么说的,然后没过多久就被卷进了流沙,连尸体都找不到。

想到这里,他把手用力地按在胸口上。

“喂,想什么呢!”忒米拉压低声音,远远地朝他叫道,士坦发呆的一会儿时间,他已经爬到了他很前面去了。他用力朝士坦招了招手,让他快跟上。

士坦赶紧扭起全身,双手拨起沙子,好不容易爬到他的身边。荒漠里的沙子干得很,又没什么杂质,士坦这样匍匐着边扭动手脚边前进,就像是一只泳姿蹩脚的蛤蟆。

等他爬到忒米拉原本的位置时,却发现忒米拉已经不见了,眼前是只有一片峭壁。他急的四处张望,只听见忒米拉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下来吧,我把绳子系好了。”

士坦往峭壁下探头,见忒米拉已经顺着绳子落到了底,正朝他招手。士坦觉得有些奇怪,猛支起身子来,一只手挡住眼前的沙子,同时将视线投向前方。

圆。

月光下,他看见的,是一个极为工整的圆。像是隔壁家玛丽阿姨做饼干用的模型在面团上压出来的圆一样;将整片荒漠看做一大块面团的话,这里就是被模型压过并取走了一块,只留下了一个规整的圆柱形深坑。

士坦顺着忒米拉钉在峭壁上的绳子往下爬,并不多久,就到达了坑底。也算不上太深,可能是因为脚下的沙子填盖住了真正的坑底。

沙子不时往下落,不过总是比上面好多了。士坦脱下了兜帽和蒙住口鼻的布条,他像小狗一样拼命抖动全身,尽可能地将身上的沙子抖去。

在他旁边的忒米拉比他更夸张,他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用力甩动。

“稍微在这里休息一下吧。”忒米拉说着,伴随着沙子碰撞的声音,还有布料和空气摩擦的声音。哗啦哗啦。

忒米拉在地上划出一个四方形,将四根特制的篝火棒分别插在四个角,嘴里轻轻“啵”的一声,然后站起身来,舒舒服服地倒在事先砌好衣服堆里。

四根篝火棒的顶端应声撞击在一起,擦出的火星转而变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篝火。

在这里的话,应该就不用担心火光引来怪物了。

士坦裹着厚厚的布条,也靠着墙壁,呆呆地注视着篝火的火焰。

“哎——哟——”忒米拉舒服地伸了个腰,然后拿起了水壶,再从腰间摸出一份地图来,“让我们来看看我们还差多少的路程吧。”

“你还是这么乐观。”士坦缩着脖子,尽量让自己埋进一堆布条之中去。尽管裹着两三层衣物,还点起了篝火,但是他依然觉得这儿的夜晚冷得让人牙颤。

“咕……咕……咕……哈!”忒米拉灌了一大口水,滋润了喉咙之后,精神更加饱满了,他把水壶丢给士坦,“要是给我一壶酒,我会更加乐观。”

士坦接过了水壶之后马上用布条裹住,得益于魔法,水壶里的水还保持着常温,但水壶还是冰冷的。

闷了一大口之后,士坦擦擦嘴角,问:“接下来该往哪儿走?”

“你看,乐不乐观,还不都是要看地图。”忒米拉翘起脚来,优哉游哉地说,“快啦,今晚如果顺利的话,就可以到‘国外国’的入口啦。所以我们首先要……嗯……”

“怎么了?”

“这里……好像跟地图上的内容不太一样啊……”本来还在抖脚的忒米拉僵住了,扯起一边嘴角缓缓说道。

“你是说……走错了?”士坦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

忒米拉眼神乱飘,若有若无地点了下头。

嘭。

士坦狠狠地往墙边踢了一脚。

走错了?

士坦呆呆地站在原地,在脑海里不断回响着这几个字的含义,一遍又一遍,直到确定自己没有记错这句话的意思,自己没有发错火,才朝着忒米拉大吼道:

“走错了?老子千辛万苦,像条泥鳅一样扭了这么多天,担惊受怕了那么多天,死了那么多的人,你现在告诉我说,走错了?”

他的声音经过墙壁的无数次反射,不断在坑底回荡。

忒米拉赶紧站起身来,明明比士坦高了不止一头,身强力壮,却连忙轻轻抚着士坦的后背,让他消消气:

“说不定是哪儿走岔了而已,再慢慢找一找就行了。朋友你冷静一点,万一把他们引来了就不好了。”

“走错了!”他前后踱步,像个疯子一样张牙舞爪,又朝忒米拉吼道,“怪物来了就来吧,要杀杀要剐剐!我已经受够了!”

说完回身又往墙壁狠狠加了一脚。

“来啊,怪物,来啊,来啊!”他朝天大吼。

说实话,士坦的怒气本来就积聚到了爆发边缘。他不像忒米拉或者很多的人,主动报名上这条贼船,他只是在被迫的情况下不得已才成为了勇者;加上这几天来风餐露宿,见过了太多的尸体,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残酷……本来以为很快就可以摆脱这些噩梦一样的现实了,所以他一直忍耐着,可谁能想到,他们在寻找希望的某个路口,竟然走岔了。

走岔了,这可不是拍拍屁股站起身来,说一句“回去再走一次吧”就可以解决的,天知道路上又会出现些什么邪魔外道要你的命。五天,仅仅五天,就已经死了十几个人,那回去再找路又会死几个人?这里可就剩下两个人,还能死几次么?

算了,只要一死了之就能解脱的事情,我干嘛还要去受这个罪?

忒米拉拉住他,捂住他的嘴,拼命安抚他。同时他四处扫视着,警觉随时出现的怪物。

趁着火光,顺带也看到了士坦在墙上踢出了那两脚留下的脚印。

原本光滑的墙面被踢出两道蜘蛛网一样的裂痕。

乖乖,现在的熊孩子这么壮啊,他心想。

但是突然他的脑袋里有些什么东西灵光一闪,让他的视线在墙面的裂痕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然后他松开了士坦,自己跑到墙角那儿去了。

士坦在忒米拉松开他之后,又吼了两嗓子,见没什么动静,忒米拉也不去理睬他,发泄得差不多了,正想要回到篝火边再生会儿闷气。

“朋友,来一下,快,来一下。”

士坦本来不想理睬他,但经不住他的再三催促,只好一幅不咸不淡的模样走了过去,轻描淡写地问了句:“干嘛?”

锵!

忒米拉冷不丁地从腰间抽出长剑来,剑身冷晃晃的反光打在士坦的脸上。

“你、你要干嘛?”士坦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忒米拉举起剑,狠狠往墙角一插,一撬,在墙角——准确来说是墙壁与沙地之间——撬出了一个小小的洞。

“快,朋友,拿出你的剑来,帮我一起挖。”特拉米一下又一下地将剑刺入墙壁,然后撬开墙面,小小的洞口渐渐变大。

士坦“哦、哦……”地抽出剑来,学着他的样子,一下下掘开墙壁。

王国给勇者们的佩剑,虽然没能帮他们击败怪物,但是用来撬地挖墙,还是挺顺手的。

不多时,洞口变得有半人宽。

忒米拉把插在地上的篝火棒拔出来,举着它弓下腰,探身进洞内。

等他从洞口退回来的时候,面无表情。

然后当士坦准备再摆出一副臭鱼脸的时候,他突然大笑起来,也顾不得手里还举着篝火棒,紧紧地抱着士坦,又叫又跳,嘴里喊道:

“找到啦,找到啦,朋友,我们没走错!你真是我们的小福星!”

找到了?

等士坦不明所以地收拾好东西,举着篝火棒跟着忒米拉走进洞口时,借着火光,他发现前面是一条长长的下坡隧道。

“几年前这里应该还没有那么高的沙子,所以这个隧道在被我老爸他们找到的时候还没被沙子完全堵住。……本来我们应该是发现不了这个隧道的了,但是没想到你的那两脚,让我发现这里的墙面都风化了,最后试着往里面一挖……竟然被我蒙对了。我的朋友,你果然是我们的福星!”

忒米拉手舞足蹈地说着,越说越高兴,最后不禁又在士坦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哈哈地笑了起来。

完全没有在意士坦刚才对着他大吵大闹、无理取闹。

士坦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跟在忒米拉的身后。任凭忒米拉在前面一边走,一边高谈阔论。

“等到了‘国外国’之后要怎么办才好呢。也不知道老爸他还活着没有,那么久都没联络了……啊,他还认不认得我啊?不对,应该想想该怎么找到他才对。嗯……‘国外国’,‘国外国’,会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呢?虽然在老爸的信上看过无数遍了,可我还是好期待亲眼见到的那一刻啊!……说到底,那里的酒味道怎么样呢,啊,要是没酒的话怎么办?哎,朋友,你说那里该不会没有酒吧?……唔?朋友?”

忒米拉扭过头来,打量士坦的状况:“你没事吧,觉得冷吗还是?”

“哎,特拉米。”士坦抬起头问他,“为什么,大家会叫你们‘叛军希尔比拉’呢?”

“这个问题啊……”忒米拉微笑着把头转回去,边走边说,“这个据说是我曾爷爷辈的事情了,不过都写在书上了……你知道也不奇怪。事情大概的经过你应该知道得差不多了,其实名副其实嘛,就是以我们的村子希尔比拉为中心的几个村子,掀起了一阵叛乱——然后被镇压的故事。我觉得也没什么特别好讲的,几个老头儿想不开了而已……啊,说起来那时候他们还不是老头哦,那最后这句就当我没说吧。”

“不是,”士坦整理了一下思绪,说,“我是问,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要去叛乱么?”

“嗯。”

忒米拉停下脚步,他侧过身来问士坦,火光在他的脸上跳跃着:“朋友,我反问你一个问题:你有什么梦想吗?”

梦想?

士坦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没能理解忒米拉的意思。

忒米拉见他一头雾水,于是换了个问法:“朋友,你有什么特别希望做的事情吗?”

希望的事?

士坦把视线投向别处,眨巴眨巴着眼睛思考,过了好一会儿,才摇着头说:“没有……吧。……我就想活着就好了,嗯,活着就好。”

“你刚才可不是这么想的,什么‘要杀杀要剐剐’的。”

士坦抿了抿嘴,扭过头看向别处。

“哈哈,我又没有怪你。”忒米拉又伸手拍拍他的肩,微笑着对他说,“就好比你刚才以为……哦,误会我们走错了的时候,就绝望地大吼大叫,连命都不想要了……”

“打断一下,”士坦举起手,头仍然望着别处,说道,“‘绝望’是什么意思?”

“不是吧……”忒米拉的眼睛睁的大大的,“你没念过书?”

“……”士坦微一点头,算是默认。

“唔……你的出身地是?”

“雅尔斯典。……不过我是捡来的。”士坦第一次对外人说起这话,说话的时候身体不禁挺了挺,手指在掌心不停搓着,很不自在。

“这样啊。”忒米拉一副释然的模样,向他解释道,“希望啊梦想啊,意思就是想要做的事;绝望呢,就是你想做的事做不成了。这样你能理解吗?”

看见忒米拉释然的表情,士坦心里很是别扭,但他姑且还是点了点头。

“所以啊,回到一开始的问题,”忒米拉说,“我是不清楚我爷爷的爷爷是想干嘛啦。但是呢,一个人他的梦想——也就是想要做的事情,假如实现不了的话,他就会绝望,以至于连命都不想要。大概这个时候他们搞什么起义啊叛军啊这种不要命的事就是这个缘故吧。”

“因为绝望了,所以就不要命了,就成了叛军?”士坦视线回到忒米拉身上,他眨巴着眼睛问道。

“因人而异啦,你绝望的时候还想让怪物吃掉呢,这怎么类比。”

“……哦。”士坦点点头。

“那,忒米拉你的梦想是什么?”士坦紧接着问。

“唔……我啊,最大的梦想可能还是想喝酒喝到死啊。”忒米拉想象着那个画面,整个人都变得恍惚了,然后意志力驱使着他看清现实,“不过,还是得先到得了‘国外国’吧。这个是眼前最大的梦想,也是最接近实现的那个啦。”

说着,他又拍拍士坦的肩膀,然后转身继续前进。

“走吧,耽误了不少时间啦。”

“啊、啊啊,等等我。”士坦赶紧跟了上去,同时又追问,“那我的梦想会是什么?”

“谁知道啊,这种事情要问自己。”

“我还是不太懂啊……”

“用你那颗脑袋慢慢思考吧,你还年轻,我的朋友。”

“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好吧。”

“好歹我已经成年了,是吧?”

……

这座深坑的墙壁大概是人造的,士坦和忒米拉凿开墙壁后来到的是一条长长的隧道,头顶的天花板黑压压一片,火光也无法触及。士坦猜想可能这里的天花板就是荒漠的表面,忒米拉则对此保持怀疑态度。

他们脚下是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沙砾,高高的垒成一座山。斜度不是很大,他们慢慢地走下来,也没有遇到什么怪物,没走太久时间,双脚就踩到了平地。好不容易,终于又能踩到实地了。

他们来到的,是一片空阔的空间,无尽的黑暗,好像是一间房间,但除了身后的墙壁,哪儿也见不到头。

天快亮了。

忒米拉看着手里的地图,画在上面的时钟显示现在已经接近破晓。

他核对着父亲信件里的描述以及地图所记载的方位,不想浪费一分一秒;而士坦则在惊叹这片鬼地方竟然还有这种地下奇观的同时,无所事事地举着篝火棒四处晃荡,顺便还跟忒米拉聊天。

篝火棒的光线有限,能看到的只有整齐林立着的石柱,古朴无华,没有任何的浮雕和纹饰;地上的石板切割地方方正正,但是经不起时间的打磨,有的已经龟裂开来了。

他拿起匕首在地上刻着画玩儿,问忒米拉:

“那个,你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忒米拉比对着信件和地图之余,竟然还有余力和士坦讲话。他站在沙麓边翻着地图边说:

“老爹啊……一个酒糟老头子呗。小时候就开始教我喝酒,然后和我比喝酒,老不要脸;一开始还老把我喝吐,后来到我能把他喝趴下的时候,他就已经出来啦。……哦,我家以前是酿酒的。”

“以前?”

“找到路了,这边。”忒米拉拿着信件和地图的手指了个方向,便招呼士坦跟上,边走边说,“以前是指老爸成为勇者之前的时候啦,他被使命选召为勇者之后我们家就吃着王国的俸禄无忧无虑,只有喝酒的份,再也没有酿过酒啦。”

“那你为什么……还要当勇者?”士坦捡起剑,快步跟上忒米拉。他刚才在地上用剑画了个笑眯眯的人像,旁边伴有一只装满的酒碗。

忒米拉在前面走得飞快,举起手里的信件和地图,说道:“还不是这个不让人安心的糟老头子,之前也跟你说过了吧,他出去之后传信回来说和队友找到了劳什子‘国外国’,然后还很开心地定居在了那里,可那之后就杳无音讯了……弄到现在还要我特地出来找他,啧,你说这个糟老头多不让人省心!”

第三代勇者全灭的那个传闻……么?

“嘘,小声点,也不怕引来怪物。”士坦在后面捅捅他的后背。

“嘿,你还好意思说我!”忒米拉说扭过头来调笑道,“没事啦,根据老爸的信件里说的,这附近什么都没有。”

“谁知道现在会不会住进些什……”士坦连忙闭上嘴,不去讲这些不吉利的话,他重新换了个话题,“那‘国外国’又是什么啊?”

“哎呀,一路上不是都跟你讲过几次了嘛。”

“我还是没搞懂啊。”士坦的眼神瞟向别处。

“就是,”忒米拉特意走慢了些,等士坦跟到了他的旁边之后接着讲道,“就我们所知道的,这个世界上一共就两个地方出现过国家,一是王国,二是变成了现在的魔城的未知名的古国,对吧?”

“嗯。”

“然后我老爸他们啊,就发现了第三个王国……喏,就是你现在走的这条路,它的尽头就是第三个王国,他们叫它‘国外国’。怎么样,懂了吧?”

“嗯……”士坦姑且点了点头。

“真的懂了?”忒米拉问。

“大概、吧。”士坦回答道。

“啊……朋友,你真是个小蠢蛋。”忒米拉仰天长叹。

士坦用剑柄狠狠捅了忒米拉的背一下。

在忒米拉大喊着痛想说士坦些什么的时候,士坦已经一溜烟地跑了,嘴里说:“啊,我看到出口了。”

忒米拉哭笑不得地追了上去,一只手抚着后腰,踉踉跄跄。

“走错啦。”他朝士坦喊道。

第六日

等两人走到出口的时候,地图上的时钟划向了另一天。这是士坦离开王国,成为“勇者”的第六天。

挡在他们面前的是两扇厚重高大的石门,合两人的力量也无法推动它们一丝一毫。

“怎么办?”士坦问。

“唔……老爸可没提到过这一关啊……”忒米拉翻着手里的信件,又不时上下查看着门,希望可以找到些可以对应的特征。

士坦也跟着仔细观察石门。

两扇门,以朴素来形容的话尚不够准确。门框上雕有精美的镀金纹饰,让你一眼就能看出这是道门;但门板上则像是未加工过的一整块原石,无修无饰,连门把都没有。

总不可能真的根本打不开,只是用来愚弄像士坦他们这样的人的吧?

士坦眼尖,尽管光线黯淡,他还是发现在其中一扇门的中央有个小孔,虽然两扇门的门面上都早已经因为年月而千疮百孔,但这个小孔显然有人为的痕迹,比起其他的疮孔而言要规整得多。

他用手肘推推忒米拉,另一只手指着那个小孔。

忒米拉举高篝火棒,就着火光仔细观察小孔,然后走开几步;稍微思索了片刻,他把手里的地图和信件都塞到口袋里,朝着士坦举起自己的右手,露出戴在食指上的青铜戒指来。

“你觉得,这可能么?”士坦咽了口唾沫。

忒米拉没有接话,他将戒指摘下,抓在手心里,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三次,然后睁开眼;他大踏步走到门前,将戒指戒面对准小孔,以拇指缓缓地将戒指按进去。

小孔四周不断有尘埃坠下,但戒指完全没入小孔之中,刚好契合。

轰隆隆……

两扇石门开始不住地震颤,石灰像是抖筛般落下。

忒米拉不禁往后退了两步,他和士坦一起仰着头睁大眼睛,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每一个画面铭刻于脑海。

没有任何魔法元素,没有魔法阵,没有咒语——也许是肉眼无法察觉——仅仅凭借着一个毫无关联的戒指,两扇重达千钧的石门,就这么缓缓地,像是被午后的穿堂风轻轻吹过的竹帘一样,呼啦地开了。

士坦和忒米拉微张着的嘴,渐渐上扬张大,最后变成了欢呼和尖叫。

他们张开自己的一只手,狠狠地和对方击掌,然后像疯子一样大吼大叫。

忒米拉用臂弯将他的朋友抱了个满怀,用那只因击掌而变得通红的手使劲揉弄士坦的头发。

士坦也罕见地,欣然接受了这种野蛮的示好。他狠狠地吼叫着,发泄着这几天压抑着的抑郁,为着这一刻疯狂地庆祝。

“希尔比拉,希尔比拉!‘国外国’一定就是我的族人建立的!”忒米拉叫着,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

士坦闻言,狂喜的感情忽然一点一点从他的身体里退潮,他扭过头去,用一种莫名的眼神注视着他的黑皮大朋友,世界忽然像是与他隔了一层无形的膜,声和光彩都被抽走,只剩一色的灰;他看着忒米拉,明明他们俩亲密无间,他却觉得忒米拉正距离他越来越远。

稍作休整,他们正式踏入了‘国外国’的大门,进入了一条拐七拐八的廊道。廊道不算长,加上忒米拉气宇轩昂地迈步前行,也就更是轻松了。只是士坦跟在后面,低着头一言不发。

拐过最后一个拐角,蒙蒙的光将他们从绝境的黑暗和灼人的火光中解放;好一会儿,他们才适应这光。

收起了篝火棒后,两人一点一点踏入新的领域。他们所抵达的新一站,是一间茧状的房间,开阔异常,比起他们训练时的校场起码大三倍以上。房间的墙壁是无数的粗壮枝桠纠结缠合而成,间隙处则是薄薄的一层膜状物——光就是从天花板处的间隙里穿透而入的。

这些膜像是磨砂的玻璃,只有光能透入,在里面的人却无法看清外面。

只是,比起纠结为何在地底会有光穿透进来,更加让他们感到惊异的,是在这间房间里的出现的东西。

啊,也不能称作东西,毕竟虽然是像一大块水晶一样,而且还有无数的枝条藤蔓缠绕着,但,那里面的怎么看,都是个人类吧。而且,还是个女孩子。

忒米拉在房间里绕了一圈都没能找到出口,有些急躁。他走向房间的中央,士坦正蹲在那里,呆呆地注视着那块菱形的水晶。封印在里面的少女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年纪,容貌被水晶扭曲模糊,看不清真容;只知道她双手合握,恬静地闭着眼,大概是在微笑着。

“虽然我也知道你差不多到了那种年纪了,可现在真的不是时候啊,朋友。”忒米拉走到士坦身边,摇摇他的肩膀,“那大概只是个魔法工艺品,快来一起找出口吧。”

士坦不为所动。忒米拉忽然觉得他的朋友的背影有些渗人,他赶紧走到他的面前,拍拍他的脑袋说:“你还好吧,我的朋友?”

士坦忽的站起来,吓了忒米拉一跳。他顺势,故作夸张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怎、怎么了?”忒米拉瞪大眼睛,语气也刻意变得急促起来。

“走吧,”士坦没理会他的逗弄,冷冷地说,“离开这里吧。”

“哎,哟。”忒米拉从地上爬起来,他以为士坦又因为什么在闹别扭,他拍拍士坦的肩膀,问,“怎么了,我的朋友?”

“希尔比拉的秘宝戒指,一共有两枚,对吧?”士坦抬起头来,他诚恳地望着忒米拉,一字一顿,“一枚在你的手上,那,另一枚戒指在哪儿?”

“当、当然是在我老爹那儿啦。”忒米拉的拇指摩挲着重新戴上食指的戒指。

“那为什么这么多年他都没有消息传来?”士坦穷追不舍。

“所以我才要来找他啊!”忒米拉下意识地加重了声音。

“走吧,”士坦再一次恳求道,“这里有点古怪。”

忒米拉放在士坦肩上的手一下甩开,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像个醉汉一样朝着士坦嘶声大叫:“走?我们可以走到哪儿去,小鬼?回到那个沙漠里你以为我们又他妈能活多久?你听着,我一路走过来,死了那么多人,还要忍你的臭脾气,你以为是为了什么?现在,我警告你,要走你一个人麻溜滚蛋,我不留你——谁他妈会挡着别人去送死;可你,你别他妈在这个时候想唬我去跟着你一块死!”

“你明明也觉得这里有不妥,为什么还要骗自己!”士坦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

“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当勇者!”

忒米拉一语落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着,两人都喘着气,相互瞪着眼,咬牙切齿,互不相让。

就在这时,戴在忒米拉食指上的戒指嗡鸣了一声,一道绿光自戒指投影至半空中。

上面写着:以血灌溉之种,冲天而上,直达天国。

这……

两人看着浮在半空中的文字,然后齐齐望向菱形水晶前的一小块空地。在满是杂草和藤蔓的地面,唯独那儿的土地是裸露出来的;而且,在中央,微微凸起的小土坡上,有一株小小的、不起眼的幼苗,它嫩绿的两片叶子上挂着稀薄一层的露水。

几乎是同一时间,当忒米拉转过身去还没迈步的时候,士坦已经赶到他的面前张开双手要拦住他。

不要去。

可士坦这句话还没说出口,忒米拉就已经抓起他的胳膊将他甩到一边去了。在忒米拉这种自幼训练的精英面前,瘦小的士坦根本无法抵挡;他重重的摔倒在边上,眼看着忒米拉红着眼冲上去。他像是瘾君子一样跪倒在幼苗面前,抽出匕首在手心握拳一划,全身不停地颤栗着,他注视着血一滴一滴地打在幼苗的嫩叶上,同时重重地喘着气。

随后,他又像是嫌血流得太慢似的,将匕首架在手腕上,不顾士坦声嘶力竭的呼喊,闷头用力一划,带着病态的喜悦看着自己的血液从破损的血管里喷薄而出,洒向干燥的土地。

士坦好不容易摆脱地上的藤蔓,竭力向忒米拉赶过去。

还没走几步,忒米拉身前的幼苗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冲天而起,洒在幼苗和地上的血液全都不见了踪迹。

幼苗像是杰克的豌豆,盘旋着冲向半空,眼看就要冲破穹顶,却止步于半空,不再长高。忒米拉见状,像是发了狂,疯狂地用匕首划着自己的手臂,甚至握住肘部,迫使血液流出来。

“住手啊……”士坦无力地呼喊着。

忒米拉的“豌豆”将这些血液照单全收了,忒米拉也因此变得全无血色;但这株“豌豆”就是不愿再长高,相反,它开始慢慢收缩,形状也不断地扭曲变形。费了一番功夫后,“豌豆”变成一个三人高的树人,绿色的皮肤里渗着猩红,脑袋上挂着一幅狞笑,手里拿着几乎等身的狼牙棒。它像是个蹒跚学步的婴儿,带着哇哇哭声,跨出土坑,屹立于忒米拉的面前,似哭似笑地打量着他。

在它的脑袋上的一个桠角上,一枚青铜戒指紧紧地箍在上面。

脸色苍白的忒米拉缓缓扭过头来,用还握着匕首的手,颤抖着的手,指着喝着他的血长大的怪物,回望士坦;他脸上的笑容僵成了惨笑。

“豌豆”高高地举起了它手里的狼牙棒。

同一时间,士坦终于够到了忒米拉的手。

当狼牙棒砸在地上,土石崩飞,声如雷鸣,仿佛连空气都在不断震颤。士坦的搏力一扯将忒米拉拉起,令他往自己这里踉跄数步,刚好避开了狼牙棒。只是随后掀起的气浪,将他们都卷飞数尺。

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藤蔓上的荆棘在士坦身上划开了一个又一个的口子,本来就已经破破烂烂的衣服更是变得不成样子。但他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却是左右找寻忒米拉的踪影,刚才的气浪将他们冲开了。

忒米拉从荆棘中爬起身来,也在不停地寻找着什么。他口袋里的地图和信件被气流卷起来,哗啦啦地散开,像是落叶一般散落一地。

忒米拉因为失血过多,走路变得摇摇晃晃,于是他干脆趴下身来,挣扎着在荆棘之中搜集地上的信纸。

隆隆隆……

“豌豆”树人又哭又笑地迈着步子朝忒米拉跑去,脚下的步伐之重连大地都在颤抖;它边跑边举起手里的狼牙棒,准备在迈出下一步的时候,就狠狠挥下。

士坦发了狂一般朝忒米拉冲去,尖叫着嘶吼着咆哮着,连话语都模糊了。

他伸出手,要去再拉他的黑皮朋友一把。

这是生死攸关的一把。

他必须赶上。

可他没赶上。

他以为他可以赶上。

他看着一道影子掠过他的身侧,落在他的身后。落地时像是雷霆万钧,又似乎悄无声息。

他扭过头去,亦步亦趋地走着,也不记得脚下的藤蔓上的荆棘了,就这么踉踉跄跄地走了上去。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落在地上的物什,努力地想认清那是什么。

他大脑里的血像是被抽干了一样,花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才认出那是什么。

那是忒米拉啊,你的黑皮好朋友啊。

那个和你并肩作战的忒米拉啊。

那个教你看信认地图的忒米拉啊。

那个说要跟你做好朋友的忒米拉啊。

那个对着发脾气的你处处体谅的忒米拉啊。

他是忒米拉啊……只剩下了上半身的。

好不容易,真的,真的好不容易,士坦才认出来那是忒米拉。他顿时跪在了地上,嘶声嚎啕。

只剩一半的忒米拉,大概是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脑袋,可是已经没有那个力气了。血早就流干了,最后剩下的回光返照也没能让他动弹一下手指。

可他逐渐失去神采的眼珠子里,映入不断落泪的士坦。

他不忍心看见好朋友为他而哭泣。

所以,是奇迹么,他竟能再次嗡动着嘴唇,对着他的朋友说话。

他说话的声音几不可闻,可士坦还是听见了。

也许只是幻觉,但士坦还是听见了。

忒米拉,他的好朋友,唯一的朋友,最后的遗言。

他说,不要哭了,我的朋友,我们和好吧。

说完,像是想要露出微笑,但嘴角仅仅抽搐了两下,就不再动了。

尔后,藤蔓一条一条地攀到了忒米拉的身上,一条又一条。起初,士坦还发着疯一般地拿起刀刃去劈断这些藤蔓,但后来,藤蔓愈来愈硬,刀刃全卷刃了;于是他又用手徒劳地扯,用牙齿去咬。满嘴血糊,满手腥烂。

藤蔓裹起忒米拉,不停地蠕动着。

住手啊,混蛋,快点住手啊。士坦的哭腔里已经带着血腥味了。

最后,最后的最后,藤蔓自己一点点地松开、腐化。只是里面的忒米拉,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一堆满是破洞的碎布、一枚戒指、几张不成样子的信纸。

而吸收了忒米拉的“豌豆”,则又蹒跚着回到了土坑之中,它呜呜哇哇地苦笑几声后,就蹭蹭蹭蹭地往上长,最终冲破了穹顶,顶穿了这个房间。整座房间因此土崩瓦解,外面的世界露了出来。

地上的藤蔓忽的变成了一片花海,七彩缤纷,生机动人;四周是青山绿原,芳草茵茵;随即鸟鸣四起,蝴蝶纷飞。太阳自东方缓缓抬起头来,普照大地。

冲天的藤蔓,静静地矗立在边上,守望着这份可人的美好。

按照士坦所在的村子的习惯,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才算是新的一天。

……走过六天旅途的“勇者”士坦,你好啊。

赤脚的少女从地上捡起一枚青铜戒指,拿到面前的少年的跟前,问道:

“请问,这是您的东西吗?”

见他不说话,又自顾自地说:

“妈妈曾经告诉我,能将我从封印中拯救出来的,只有传说中的勇者。……请问,您就是传说中的勇者吗?”

……

见面前的少年还是不说话,少女有点恼了,她叉着腰道:“你倒是说句话呀!”

那名叫做士坦的勇者,他茫然地抬起头来,空洞的眼神没有一丝光彩,他胸前缠着的碎布不知何时被迎面而来的风吹走了,露出一条被染成了白银色的项链。那是一把小小的剑。

第七日

原地不前。

第八日

自暴自弃。

……

第十四日

士坦再一次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时间已经入夜,月牙儿高高悬挂在上。繁星灿烂非凡。

他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天空,同时手往旁边伸去,摸到一颗像是果子的东西以后,也不去看是什么,就塞到嘴里,有气无力地嚼了起来。

夜风拂过,在草地上掀起一卷绿浪,吹过他身上,拨动他杂草似的刘海。

树叶沙沙作响。

星星很好,月色很美。

而这些都没能进到他的心底里。

他空睁着眼,却在等着再次入睡。

……好累啊。

听着住在心底里的小人这么呢喃道,他翻了个身准备阖眼。

这时,一股沙沙声传入了他的耳朵。有什么东西移动到了他的跟前。

他已经习惯了,没有去理会,继续酝酿睡意。

只是,他的嘴巴忽然被撬开,然后一股冰凉涌入嘴里,他猝不及防,被呛得猛咳嗽起来。灌入他嘴巴里的水大都被喷在了身下的草堆上。

“啊,抱歉抱歉,你没事吧?”面前传来人声,慌慌张张。

他从痛苦中睁开眼睛。面前的是一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身上一袭蓝白交替长裙,此时正因为他的咳嗽而不知所措。

好半会儿,她才想起来要把士坦扶起来,然后慢慢地拍着他的后背,紧张地问:“你还好吗?”

呛进气管里的水差不多都被咳出来了,虽然喉头还很难受,但士坦也不想去再理会,他强压下不适,推开搀扶,躺下翻个身又睡去了。

第十五日

清早的阳光很温柔,但还是将士坦从睡眠中刺醒。

他很想卷起一床被子把自己捂在里面,可一伸手,身下的都是细碎的草料,除了让自己身上变得更痒以外毫无用处。

他不得不睁开眼睛,去找自己的那条布条围巾。

一睁眼,一张闭着眼、正在昏昏大睡的脸庞映入他的瞳孔。

那是张极精致的脸蛋,秀眉、樱唇、鼻子小巧而亭亭,长长的睫毛泛着白金色;皮肤雪白,脸颊因为阳光而微微泛红。

她睡得很香,甚至小声地打着呼噜。

他愣了半响,忽而吓得从草堆上坐起来。

扫视四周,他正坐在一张干草和树叶堆起来的垫子上,旁边是不知名的红色果实堆,还有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装备。而他现在上身只穿着一件污黄白衫。

夹杂在树影中的斑驳阳光零碎地打在他的身上。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温度渐渐上升;可能是这个缘故,使得士坦的脑子也终于开始转动起来了。

这是哪儿?

他再一次环顾四周,不远处是一大片的花丛,还有一株高耸入云的藤蔓。而在他的身后,则是一棵茂盛的果树,树干旁边还有一根长长的木棍,那大概是用来将果子打下来的。

这个女孩……

他的视线再次回到身边的少女身上,她凌乱的金发摊在草堆上,几根发丝挂在了脸上,惹得她痒痒,小小地打了个喷嚏。

他将身上的装备穿戴整齐,拍掉身上的干草,往花海走去。因为气温还是有些低,所以把长长的布条围巾也裹上了。

士坦跪在花丛里,一遍又一遍地摸索着寻找着,但就是找不到忒米拉的遗物:那些碎布、断剑、信纸、地图以及另一枚戒指。

就算是风吹得再厉害,也不至于什么都不剩啊。

他最后还是放弃了,怅然地站在花丛中,凝望着那棵插入云端的藤蔓,心里既懊悔又难过。

要是他早点把东西收好就好了。

士坦怅然良久,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随后咬紧牙关,握紧拳头,转身准备离开。

一转身,折射而来的反光刺得他不由得眯住了眼,不得不用手遮挡。

好不容易适应了,他慢慢地睁开眼,才看清那是一开始见到的那块菱形水晶。他走近过去,发现沿途是碎成小块的水晶块,而那原本的菱形大水晶,现在像是被打竖切开了一样,只剩下半块残立此地。

士坦捡起一块碎片,阳光在这块深蓝色的碎片上折射出五彩斑斓。

他记得,这块水晶里,原本应该还有个人。

是个女孩,而且年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

他想起身后还有个女孩在呼呼大睡。

士坦把碎片放进口袋里,转过身去,朝着远方那棵大树远远的眺望。

他看见草堆上空无一人,而少女已经醒了,正朝他跑来。她光着脚丫,张大着双手,迎风呼啦呼啦地朝他冲过来;然后在中途,突然踉踉跄跄地停了下来,捂着小腹不停地喘气。

士坦连忙赶上去。

“哈……哈……”少女不住地喘气。

“你……还好吗?”士坦挣扎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他太久没开过口说话,声音有些沙哑,音调也没能控制好。

“哈……哈……没事……哈……”少女嘴上这么说着,但是还是好久没能喘过气来。

士坦只好扶着她慢慢走回树下。

他小心扶着少女在草堆上坐下,随后站起身来,左看右看,不知所措。

“我……哈……我没事……。”仍然在气喘吁吁的少女坚持道。

“那个,水放在哪儿,我给你拿来吧?”士坦道。

少女伸手指了个方向,士坦顺着方向看去,只见树底下静静地躺着一个用树叶裹成的漏斗;他走上去,拿起漏斗,里面的水只剩寥寥。

他忽然记起昨天晚上正是少女给他喂水。他捧着漏斗,略带歉意地回到少女的跟前。

“附近有水源吗,我去打点水给你。”士坦说。

“我都说我已经没事了,”才一转眼,少女原本苍白的小脸竟然已经染回了健康的红,她像是个没事人一样,歪着脑袋,朝士坦皱眉,“你这个人,瞎么?”

“额……”士坦睁大眼睛,惊异之余又不知道该作何回应。

刚才她明明是一副快要喘死的样子没错吧?

士坦现在也算是见怪不怪,而且他也不想对他人的隐情过于深究;定定神,他决定换个话题。

“请问,你的名字是?”

“在问别人名字之前要先自我介绍,这是基本的礼貌吧?”少女抢白道。

“额、那个,抱歉,我的名字是……”

“我知道我知道!”少女又一次打断他,并且将他的来历一股脑地道出来,“你的名字是士坦,来自西方的雅尔斯典,和我一样都是十四岁,而且还是一名真正的勇者!”

然后少女围着他喳喳跳,嘴里不住地蹦出诸如“为什么你没有姓呢”“雅尔斯典是什么地方啊”“你好瘦好矮喔”的问题来。

士坦还空张着嘴,不是说让我自我介绍的么,怎么反倒变成了她叽叽喳喳的自问自答了。

然后半响,他忽然才反应过来不妥,连忙后跃一大步;与少女拉开距离后,摆出在训练所里学到的蹩脚架势,皱起眉头,努力装出一副警觉的样子,示意她生人莫近。

“你到底……咳,是谁?”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努力压低自己的嗓子,以至于忍不住咳了一声。

少女重重地叹了口气,叉起腰来,哭笑不得。她大步走近士坦,在后者明显慌乱起来了的时候信手在他额头弹了两下。

士坦下意识地闭上眼,再睁开眼的时候,少女素白的手掌映入眼帘,上面还躺着一枚徽章。

那是一枚泛青铜色的徽章,正面是伴有灿烂光华的勇者雕刻,背面用魔法工艺刻着持有人的个人信息。它是勇者的凭证,为了证明勇者是勇者而存在,每一枚徽章都独一无二,一旦持有人的心脏停止跳动,它也会随之风化。

士坦拿起徽章,认出背面刻有他的名字,这才明白少女是看了他的徽章才知道他的名字和出身的。

“你这个人,蠢咩。”少女看着反应过来的士坦,直抿嘴。

“我已经介绍完了,”士坦臊着脸道,“你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吧?”

“嗯……”少女思索半响,然后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来,“不行。”

“哈?”士坦有点恼羞成怒了。他脾气一上来,干脆转身就收拾起自己的装备,作势要走。

少女则很不知好歹地跟在他的身侧,好奇地看他收拾那些破铜烂铁——它们都因为前几天的那件事而变得不成样子了。

“我们要去哪儿呀?”少女有些兴奋地问道。那样子就像是个未涉世的公主,怀抱着对城墙外的无限憧憬。

“我才不会跟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一起走。”士坦闷声回应道。

“别这样嘛,”少女好不容易才看出士坦的怄气,她走到士坦面前,学着他的样子蹲下,然后挽起右手的袖子,露出雪白圆润的胳膊来,“你看,我如果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的话,会发生很了不得的事情的!”

士坦闻言,抬起头看向她的胳膊,只见一片雪白之间,一红一篮两道魔纹相错相交,缓缓转动,像是臂环一样缠在她的胳膊上。

“这是……”士坦姑且还是认得,这是书上所说的魔咒的一种。至于具体是什么咒,他一个半路出家的杂牌勇者是不可能知道的。一般精通魔咒的,要么是魔法大家,要么就是自幼培养的精英勇者。比如忒米拉。

假如忒米拉还在的话……

士坦咬咬牙,强迫自己不再想这个。

视线在将要收回来的时候,士坦不经意瞟到少女长裙的下摆。士坦不是很懂服装上的好坏,但从少女身上的长裙的质地和做工来看,就绝非次品,至少在他的感觉中有与之媲美的衣装的可能只有传达勇者任命状的王国女使者。只是这条本应是精致非凡的长裙,此时却以一个破破烂烂的模样呈现在士坦的眼前。尤其是下摆,那长长短短的布条,还沾满了泥灰,简直就像是扫帚一样。

……似乎,这些天是她在照顾我。

少女原是伸出胳膊向他证明自己的无辜,却不想眼前的勇者竟盯着自己的裙摆一动不动,愣愣地出神;她低头看看自己破烂的裙摆,大片大片的肌肤若隐若现,再看一脸呆滞的“勇者”,眼睛像是快要长在上面一样,举在半空的手不觉就这么顺势狠狠挥下。

啪!

少女叉着腰站起身来,满面通红。

“你这个人,聋啊!”

“这关聋什么事啊?”士坦搓着脸上火辣辣的掌印,感觉异常无辜。

“刚好凑齐傻聋瞎,你有意见么?”

傻聋瞎的士坦费了好一番口舌,少女才姑且相信刚才的事情是场误会;作为交换,士坦也姑且相信了少女手臂上有魔咒的说法。

“阿里涅,这是妈妈给我取的昵称。”少女自称阿里涅,然后转过话题,问他,“哎,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吧?”

伤?

士坦觉得自己已经开始习惯这妞思维的跳跃了。他的意识在全身上下窜了一遍,也没有感觉到哪儿不舒服。于是开口问:“哪里的伤?”

阿里涅忽然弯腰,双手将他环抱,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

士坦被她这一举动吓得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藉由阿里涅贴耳朵的触感,他突然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那是一个正在不断攀升的频率。

“那、那个……”士坦艰难地挤着字眼,他感觉脸上的掌印又重新热辣起来了。

“什么?”

“前几天……都是你在照顾我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啊。”阿里涅听着心跳,很平静地回答道。

“那个……”

“唔?”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那么费力去照顾我?”他说话的时候不自觉瞄了一眼她残破的裙摆。

“这有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的,很平常的一件事啊。你是‘传说中的勇者’,斩除魔物,将我从封印里救了出来;那么作为‘勇者的从者’的我,努力将你在战斗中所受的伤痛抚平,这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么?甚至连义务都谈不上啊,只是很顺便的事而已——这是妈妈教我的。”

“可我不是什么‘传说中的勇者’啊,”士坦很颓然地讲道,“我连勇者都算不上,而且,也没有受过值得被抚平的伤。”

“已经结痂了,小心不要让它裂开就可以了。”阿里涅松开了怀抱,认真地对士坦说,“还有,虽然你看起来是很挫,又矮又瘦,也不帅;可你把我救了出来,所以你就是勇者,‘传说中的勇者’。

“你要做的,不是去否定。不要费力去证明自己和所谓“勇者”的差距,而是要去达到你所认为的‘传说中的勇者’的标准;你已经是勇者了,接下来要做的,只是去考虑怎么样才算称职,仅此而已。”

“好牵强啊,这也是抚平伤痛的一种么?”士坦苦笑。

“假如是这么轻松的活就好啦。”

阿里涅说完,突然又合掌惊呼,像是想起来什么,转身往草堆里翻翻找找,随后捧着一个破布包交到士坦手里。

“给你。”阿里涅兴致冲冲地朝他说道。

士坦接过包裹。那是一个用一整条破布包成的包裹,布的材质和士坦的围巾差不多,只是更加破烂。

士坦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小心翼翼地掀开包裹。

里面是几把扭曲变形的刀剑、一簇簇纸团、一份魔法地图还有两枚青铜戒指。

他几乎是忘记了呼吸,颤抖着拥抱这个包裹。双腿突然就失去了力气,令他不禁跪在地上,嘴唇不住地嗡动,却发不出一个音节来。

他也不想要再说什么,只管尽情拥抱怀里的这些东西。

那是他唯一的好友的遗物。

阿里涅在他身旁蹲下,身上在他胸口的位置轻轻拍拂着,嗔怪道,“都跟你说了要小心伤口裂开,里面的伤口可比外伤脆弱得多。”

这是阿里涅在那天就收集起来打包放好的,一直放在草堆里面,除了代表忒米拉勇者身份的徽章没有了以外,别的东西都好好的。士坦在树下刨了个坑,将除了魔法地图以外的东西都放了进去,然后填上土,将自己的长剑插在前面,做成衣冠冢。

剑柄上缠上了忒米拉的围巾,士坦再在围巾上面原本别徽章的位置别上他自己的徽章。

“这样你就回不去了哦?”阿里涅眨巴眼睛,看着他。

“嗯。”士坦点点头,“不回去了。”

“我先送你回去,顺便锻炼自己,然后……”

士坦的话还没说完,阿里涅竟突然就合上了眼了。她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士坦连忙去扶起她。

所幸并没有大碍,只是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

这异常也有点过分了吧,她。士坦叹了口气,费力把她弄到草堆上去。

然后他走到树底下,邻着衣冠冢坐下,抱着膝盖,抬头看天上的星星。

——当然是看不到的,视野都被树冠和无尽的夜色遮挡了。

但是他还是尽力往天空望去。

“突然有点想仔细尝尝酒的味道,这是受了你的影响吗?”他自言自语,有一茬没一茬,“我已经在‘国外国’了,只是这里看上去跟我们那儿差不多嘛。……我呢,其实在哪儿都无所谓的,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人,只要能活着,在沙漠或是在天国都没差别。我是孤儿——这你是知道的,是托恩那个臭老头把我从马贼窝里捡回来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反正我就被捡回来,然后还养大了。现在想想,可能是善意的吧,那老头偶尔也挺好的,记得有一次我被诬陷偷了东西他还给我作保。有些东西我知道他也没办法决定,哪怕他是村子里的老大,比如我是马贼窝里出生的,比如领主要征人,比如魔王……我也努力地尝试着去体谅他,还有他们;虽然最后我还是没能做到。在我走的那天,我以为那个我生长了十多年的地方,会为我的离去而有一些些的不同,哪怕是表面上的、口头上的甚至只是老头一个人做做样子也好。可是没有。在我走的那一天,一切都和往常一样:该出门劳作的提着锄头早早出门,该乘马车赶集的簇拥在一起七嘴八舌,钓鱼的钓鱼,打猎的打猎,老头窝在窗台静静抽烟……一切都如往日般,甚至是平日里以欺负我为乐的那伙人——他们连臭鸡蛋都舍不得往他们往日的好玩具身上扔一个!

“所以啊,我签到的那天就总想着要报复他们——我大概是早就明白你所谓的‘绝望’是什么东西,只是不如你明白地那么书面,因为我不识字嘛!……但我现在觉得我可能比要你明白地更加真实,因为我总是亲身体会它们。”

假如还有一丝希望,当初的希尔比拉也不会变成“叛军希尔比拉”吧?

或许,‘绝望’其实并不如它看上去的那么消极,至少,当我一无所有,或者说,当我只剩下它的时候,我可以拥有比之以往十倍百倍的勇气。

我不是勇者,真的,士坦凝视着被乌与黑覆盖着的树冠,轻声哂道,我承载不了希望……可我还有绝望的力量。

那复仇的意志,将充盈我的全部。

第二十八、二十九日

晴空碧海,一艘木质帆船在海面乘风破浪。

这是一艘新造的帆船,甲板上还残留着森林的馥郁,未被海水的潮酸所侵蚀。这艘船没有上漆,素白的帆,也没有挂旗,甲板上的木板更是毛毛糙糙,看上去明明是刚下水的好船,却像是被当做干苦力的骡马一样不被爱护。船长是一个提着酒瓶醉醺醺的糟老头子,他和他的船一起随着波浪飘来荡去。船上大概载客五六十人,都是在同一处上船,目的地也只有一个。

天空中不时有海鸟绕着桅杆盘旋,水手们攀着定索爬上爬下地忙活。阳光下,桅杆的影子斜斜插入船舷一角,细末的影角盖在一位少年的脑袋上。

少年叫做士坦,正把脑袋狠狠压出舷外,吐得稀里哗啦。

“你真的,好弱啊。”在他旁边,坐在木桶上的少女百无聊赖地说道。

阿里涅还是光着脚丫,穿着下摆变成长短布碎的蓝白长裙;她的手肘枕在腿上,双手托着自己的下巴,晃荡着双脚,像是看着无聊表演打发时间一样看着士坦晕船。

士坦吐完,像是被抽走了半条命一样,靠着舷板瘫坐在地上。他长长地呵了一口气,望着天上不住拂翼的海鸟,还有那毫无遮挡的艳阳。

“闭嘴。”他说。

“你是第一次坐船么,你们那里没有船么,我第一次见有人坐船会吐。”少女用闲聊一样的语气,直白地表达着她对士坦的鄙夷。

船,王国里当然有船啊,士坦在心里腹诽,只是他哪里有机会坐过。雅尔斯典附近最多也就几条小溪,最深的时候水深没足。

更何况,王国里只有人工制造的运河,是以魔法驱动,在国内循环,作用仅为交通。

而眼下这片是海。当他站在甲板上时,望向四周,都只是一片碧蓝,偌大的世界里仿佛只有这一艘小小的木帆船,感觉不论怎么走,除了天上飘动的白云,环境都没有任何变化。

这才是令他心悸的东西。

就像是当他犯错时被关进去的那间禁闭屋。

不过说起来,这里不应该是地底么……太阳,天空,竟然连海洋都……

只是望着天空发了会儿呆,胃袋就又随着海浪的起伏而摇晃起来,士坦暗叫一声不好,又艰难地爬起来,面朝舷外,做准备。

预备——吐——

其他乘客不断投来侧目,阿里涅也不禁再叹了口气。

“都已经坐了两天船了,你就不能长进点么。”

士坦还在背对着她,努力地同胃袋作斗争,只伸手朝她摆摆。

其实士坦已经很有长进了,在和阿里涅一起的旅途中,他们也遭遇过一些不知名的野兽的袭击,虽然不及沙漠中的魔物凶悍,但起码獠牙和利爪都兼备在身。凭着自己的努力,士坦成功地将匕首插入其中一只袭击他们的魔物的胸腔之中。

这对他而言已经是相当伟大的一步。要知道,虽然在成为勇者的第一天起他就见识过无数的尸体和流血,但主动杀死什么,对他而言还是第一次。这其中,经历过很多内心的挣扎,但最后还是妥协于那股黑色的、复仇的意志。他想要变得更强,为此,这是必须的。

只是让他懊恼的是,除了那一只野兽以外,剩下的都由他身旁的赤脚少女挥挥手解决了。

而且,在他想来他杀死的那只野兽很有可能是她故意手下留情,留给他练手的、最弱的一只。

想到这里,又一次吐完的士坦不由得擦擦嘴,又一次幽怨地转向少女。

阿里涅见他转身面向他,很有默契地举起食指晃悠。

“不行的啦,都说,”阿里涅翻着白眼道,“魔法这种东西是要看天赋的,你就不要勉强啦。”

说着,她把拇指捏起食指,无声地向他表达“你连这一丁点儿天赋都没有”。

这是早有预料的回复,只是士坦听完之后仍然觉得失落不已。

阿里涅见他耷拉着脑袋,大概是心有不忍,又补了一句:“你也不想打完架的时候两个人同时倒下吧?”

她在对那群野兽施展完魔法之后,明知有漏网之鱼,可是无可奈何,眼睛一黑就呼呼睡着了。

士坦还是耷拉着脑袋。

“最多……”阿里涅叹了口气,“等我们到了我家之后,我给你一样报酬,能让你变厉害的报酬,行了吧?”

士坦“刷”地把脑袋抬起来,像小动物一样朝阿里涅眨巴眼睛。

“别这样啦,好恶心啊。”阿里涅嫌弃地看着他,“虽然是你一意孤行地说要送我回去,可是给勇者支付报酬也是从者的义务嘛——姑且这么定义咯。不要以为是我心软啊。”

“嗯!”士坦的眼睛里就像是进了星星。

见着士坦的心情变好了,阿里涅自己也觉得这趟晃晃荡荡的破木船上有了些许生气。

虽然年纪差不多,但是阿里涅觉得就像是有了个弟弟一样。

只是,渐渐开始活跃的气氛,被士坦闲谈时的一句话再次撞入冰点。

“为什么阿里涅你会被封印在水晶里?”士坦得到了报酬的承诺,对阿里涅的事情突然在意起来,无意中献起了殷勤。

“……”阿里涅刚才还挂在脸上的笑容开始缓缓凝滞,随后冰封,她从木桶上跳下来,毫不淑女地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的,只是做错了事,被关了禁闭而已。”

随后,她转身,踏着轻快的步子跑进了船舱。

当啷当啷……

代表午饭时间的梆声响了。

下午,船的远处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岛影,将近黄昏时分,木船靠岸了。

海鸟们停驻在桅杆上,乘客们带着大包小包陆续下船,水手们也勾肩搭背地朝城内的酒馆进发,而醉醺醺的船长则抱着他的酒瓶呼呼大睡……

石砖堆砌的港口,瓦片的平顶建筑,石砾矮墙,还有飘扬的三角旗;除了旗面内容不同以外,和王国其实没有什么不同嘛。

旗面所绘的是鎏金的一对角,被太阳图案所包围。

这里就是‘国外国’了,士坦脚踏在石子路上,感慨着。

在他旁边的是赤脚少女阿里涅,从下午开始她就一言不发,虽然心情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甚至还不时哼着调子……

但是她身上散发的气场告诉士坦,别去惹她。

他就默默跟在阿里涅的身后,东探西望地出了港口,进入城门。

城门和王国差不多,两侧各有两名士兵站岗,他们身上的铠甲看啥去和王国也都大同小异,这让士坦一度想去相信他们真的是希尔比拉的移裔。

但这个想法刚说出口就被阿里涅自鼻息而来的不屑给咽回去了。

除了站岗的士兵,城门口还摆着一张木桌子,旁边坐着一个不住打哈欠的老头儿。他负责检查入城。

一看见要证件要文书的,士坦下意识里就想逃。但是见阿里涅排着队,和前面的一位老大娘用他听不懂的语言有说有笑,心里想着为了他的报酬和锻炼自己,也老老实实地跟着队伍一点点往前挪步。

“你应该有证件的吧,那个证件可以让两个人都通行的吧?”快要轮到他们的时候,士坦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没有啊。”阿里涅转过头来,朝他眨眼。

士坦急了:“那你……”

“让开让开!”这时一队士兵护送着一辆全封闭的马车,呼啸着从队伍的最后赶上来,插入队伍和城门检查之间。士坦被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在首的长官朝检查行了个军礼,检查打着哈欠挥挥手。长官挥下马鞭,示意队伍前进。车队轰隆轰隆地前进着,同时阿里涅扯起士坦的手,拖着他,借着马车的遮挡悄悄入了城。

他们在入城以后立刻拐进了一条巷子,大口地喘着气。

士坦从墙角探出头来,望着远遁的马车,悄声回问阿里涅:“那辆马车里装着的是什么啊?”

阿里涅抿起嘴,半响,回应道:“不知道。”

“啊?”士坦没听清楚。

“你以为我什么都知道啊?”阿里涅暴起,拍着士坦的脑袋道,“怎么说我被变成一块破石头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过了那么多年,我怎么会知道区区一辆马车里装的是什么啊!”

士坦捂着脑袋拼命答应。那么多天下来,他还真的差点以为少女无所不知。

等等……几十年?

他眨巴着眼,说:“你怎么知道是几十年?”

几十年的话,阿里涅现在的年纪应该是……

“就你话多!”

阿里涅拼命扯着士坦的脸颊。

士坦的哀嚎开始断断续续地从巷子里传出来,然后又被天空中盛大绽放的烟花爆鸣声所掩盖。

入夜了。

士坦和阿里涅同时仰起头,透过巷子里的一线天望着不断变换色彩的天空。

“丁天是什么嘚殊的日子呃?”士坦口齿不清地问道,他的脸还在阿里涅双手的掌控之中。

“不知道啊。”阿里涅随口应道。然后她松开双手,静静地凝视着天空。

士坦蹲下身,用手捂在自己火辣辣的脸蛋上。

突然,阿里涅的视线回到士坦身上。

“士坦。”她第二次喊出士坦的名字,第一次还是在原野上的那棵大树下。

“……嗯?”士坦模模糊糊地答应着。

“现在,我们已经站在了我的家园——王国‘克里特’的土地上。”她脸上的神色难得地认真起来。

士坦也被她感染,站起身来,眼神坚毅地与她对视。

“那么……”在这条破旧的巷子里,阿里涅向他宣告,“在漫长的旅途和冒险后,勇者士坦,恭喜你,任务完成了。”

下面将给予你任务的奖励,说着她掏出一团毛线。

一团毛线。

对,就是一团毛线,拳头大,纯棉,还染成了可爱的粉红色。

阿里涅郑重地把毛线交到士坦的手上。

这就是之前阿里涅所说的,能够让他变强的东西?

士坦直勾勾地盯着手掌里的毛线团,眼角不禁抽搐起来。

强个毛线啊!

他甚至有种当场给阿里涅表演翻花绳的冲动。

但是阿里涅紧又慢慢补充道:“啊,说起来,这个不是我要给的奖励,是额外的东西……嗯,勉强当作是额外奖励吧。”

奖励个毛线啊!

“不要用这种受气小媳妇儿的眼神看着我啦。”阿里涅无奈地垂下肩膀,认真的气势荡然无存,“这个东西也是有用的啦——简单来说,就是路标,去我家的路标!”

士坦的双眼初时迷惑,过而渐渐泛起了隐约的光。

“你看……那个,一路过来,我们也算是朋友了嘛,应该。”阿里涅扭过头去看巷道的墙壁;双手交叉在身后,摆啊摆,“我想,想让你去我家做客……”

因为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我想向妈妈介绍你,她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咕哝道。

远方声声炸响,随后天空中又是的火药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五彩交替的光影投射进巷子里;当蓝色已经成为主角,红色似乎还不甘退出,挂在了阿里涅小小的脸蛋上不愿离去。

士坦微微张嘴,睁大的双眼似是装进了这片天空中所有的颜色。

等到烟火间歇,这色彩也久久未能褪去。

“咳咳,”像是为了掩饰什么,阿里涅重重地干咳两声,唤回了神游的士坦,“接下来要给你的,是真正的、能让你变强的奖励。”

“因为有些麻烦,所以接下来你不要随便离开我哦?”说着,阿里涅走到士坦跟前,举起小手按在士坦胸口。

“嗯、嗯……”士坦咽着唾沫回应道。

阿里涅点点头,随即阖上眼,轻声念动咒语。

银光穿透层层衣装,自士坦胸口璀璨而出。阿里涅睁开双眼,手仍旧举起,随着士坦胸口银光的出现缓缓退后。

那银光像是被阿里涅操纵着一般,离开了士坦,随着阿里涅的后退在空中一点点挪动着。最后,银光在两人之间,于半空中浮沉。

在阿里涅的咒语下,银光开始闪耀,慢慢地向下延展,随即阿里涅双掌一合。

啪,清脆的一声,银光碎成光粉,一点一点洒落、消失,余下来的,是一把半人高的白银长剑。

剑身带有血槽,剑刃是波浪般优美的弧线,刃尖比根部要宽。

士坦一抓住剑柄,对面的阿里涅就扑通倒下。

他赶紧上去扶起她。

“你胸前的那个吊坠,是秘宝,里面寄宿着……勇者的灵魂,不过,只能用……一次哦。”阿里涅半眯着眼,像是梦呓般说道,“打魔王,要加油哦。”

说完,就彻底睡死了,还发出可爱的呼声。

士坦看着这样的阿里涅,用拿着剑的手搔搔头发。

“也该想到会变成这样了……”他叹气道。

不过,想着,他又把目光放在手中的长剑上。

这就是……能让我变强的东西么?

那吊坠,是老托恩抱他回村子的时候就挂在他脖子上的。

……还是先安顿好再说吧。

士坦把剑包好,挂在背上,又吃力地背起阿里涅,摇摇晃晃地走出巷子。远处的天空,一束束花火又划上天际,从一个个光点,绽放成一盏盏琉璃。

中夜时分,士坦反坐在椅子上,将全身压在椅背上,迎着窗口,看着天空中的焰火表演,同时手里还抓着那把长剑,不时把玩。在雅尔斯典的时候,焰火只存在于文字描述和老托恩的吹嘘中,更不用说一整夜的焰火表演了。他看得入迷。

在他身后有两张床,其中一张床上躺着熟睡的阿里涅,按照往例她的睡眠时间从一夜到三天不等,所以士坦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醒。

至于这间房间,是士坦向一家人家借宿来的,当然,这个过程中也伴随着几枚漂亮石头的交易——那是封印阿里涅的水晶的碎片,不过那家人大概是误以为是什么宝石了吧。这个国家似乎没有旅馆,起码士坦没有打听到。

总而言之,他在这里,一边看着焰火表演,一边等着阿里涅醒来,不时又忍不住拿着长剑比划。

突然,代表子夜的钟声响起,窗外的人们忽然就从四面八方出现,朝着街道的尽头涌去。士坦他们所在的房门外,也传来了屋主悉悉索索、热闹非凡的声音。

出了什么事?士坦打开门,趁着他们还未出门问道。

他们一边催促着自家的孩子快点快点,一边三言两语地告诉士坦,说是九年一次的盛大祭典开幕了,我们也要去参加你们在家自便。说着,他们兴冲冲地打开门,和街上的人潮汇合,连门都忘记关了。

士坦握着门把,眨巴着眼睛。

随即他静静地回到房间里,一开始是准备继续看焰火,却不想焰火表演已经停止了;然后他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左右挣扎着;直到听见窗外一浪接一浪的欢呼之后,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他轻轻喊了喊阿里涅,见她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于是拿了纸笔写下留言,旋即绑好他新得的长剑,背在后背,跑到门口,纵身一跃,掺入欢呼的人潮之中。

他终究还只是个孩子。

人流的最终点是这个国家的正中,那里有一个宏大的斗兽场,容纳了四面八方而来的所有国民。中心的舞台上的表演一场接一场,从优伶的滑稽剧,野兽的对搏,到诗人的祝贺诗,甚至还有狂欢似的热舞。

士坦学着身边的人,从席位上站起来,随着他们一起呐喊,跟着他们一起欢呼。对他而言,实在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热闹的盛会。哪怕他都还不知道是在庆祝些什么。

这可是祭典。

后夜时分,祭典已入尾声,同时气氛也达到了最高潮。一位看起来像是祭祀的老人颤颤悠悠地走上台,随着他的指挥,在场除了士坦以外的人,都把左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右手握拳印在额头,静静祷告。

在这个过程中,一辆黑色马车缓缓入场,车厢上唯一的门被魔法师郑重解锁。在士兵的押解下,一个又一个人被从车厢拔出来。他们表现不一,或哭或癫,还有的因为想咬舌而被用布团塞住嘴。

一、二、三、四……士坦在台下一个个地数着。一共十四个人,男女各半,而且看上去年纪都和他相仿。

一阵夜风吹来,他忽然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冰凉,似是要将他凝固。

这时在台上的老祭祀竭力高呼三声,宣布祷告的结束。人们睁开眼睛,见到七对男女,又沸腾了起来。只是这股高涨的热情,这时却难以融化士坦身上的冰凉。甚至他因此而越发地觉得冰冷。

他被恐惧缠身。

但他又突然想起忒米拉,于是下定决心不再恐怖。

他艰难地踏出脚步,麻木地挤开一个又一个的狂信徒,爬上舞台。而这时场上原本一字排开的十四人现在也被拿着长枪的士兵们一步步地逼进了他们身后的一扇青铜大门之中。

青铜门在他们靠近后缓缓打开,一个一个地将他们纳入,然后一点一点地将要闭合。士坦见状拼命地冲上去。

慢一点,等等我,等等我!士坦大喊。

那扇正在缓缓闭上的青铜门,仿佛是听懂了他的言语,竟在将要完全合上之前,停滞了下来,留下了一条窄窄的门缝。

士坦冲入缝隙之中,那门缝刚好能容他进入,同时,鬼使神差般地,他回头扫了门缝外的人群一眼。

然后,连多一个回眸的余裕都不留,那扇青铜门,轰然合上。

士坦大口喘着气,不是因为跑得太急,而是在刚才视线的一扫之中,分明看见的是无数双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没有任何表情,不喜不悲,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盯着他。

他突然想起自己在被关进禁闭室之后,百无聊赖,进而虐待地上的蚂蚁,可怖的是,外面的那群人,和他在虐待蚂蚁时的眼神,似乎……是一模一样的。

那是一种无所谓的、不把眼前的东西当做生命的眼神。

仅一眼扫过,看得他背脊发寒。

一只大手拍在士坦的肩上,将他吓回现实。他转过身来,在来人举着的篝火棒的火光之下,他看清是那被逼入青铜大门的那十四人。为首的那个身材魁梧,棕眼蜷发,一身白袍。

士坦似乎是见过他,但是一时间竟想不起来。

在那人的身后,十三人簇拥着他瑟瑟发抖,其中一人颤抖地呼唤着他道:“王、王子……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好好好好……”

王子?!

士坦这才认出,虎背熊腰,棕眼蜷发,这人正是王国国王唯一的儿子,忒休斯,也是被认为是最有可能打败魔王,成为“真正的勇者”的人。只是,他应该被国王禁止外出,要为继承王位做准备才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有,果然这七对少年少女就是当初征求的那七对么?

那这里到底是……

士坦觉得脑子里乱得不行。

“你……”忒休斯的语气里带着疑惑,“是谁?”

士坦连忙行礼跪下,自报家门。

“你说你也是勇者?”忒休斯摸着下巴,上下打量他。

在一个真正的勇士面前自称“勇者”是一件很羞耻的事,但只有这个身份的士坦只能硬着头皮点点头。

“你、你骗人,你身上没有徽章!”一名少年颤声喊道。

“就、就是。王子,他肯定是魔王派来的奸细!”另一名少女附和。

随后十一人尽皆附议。

“唔……”王子用食指搔搔头,转而长吁一口气,放松下来;他转过身去,对那十三人说,“我们现在已经在绝境了,还有什么必要出动奸细这种东西嘛。”

他大喇喇地拍着士坦的肩膀,表示都是自己人。

“可是……可是谁知道魔王是怎么算计的!”有人还是不能认同。

放心啦放心啦,王子一手搭在士坦肩膀上,一手举着篝火棒,一马当先,大摇大摆地向前走着。

余下的十三个,真正的活祭品,只好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急忙追上去。

正常的隧道走完之后,前方变成了石子路和浓雾,两边的墙壁也无限地向天空延展,见不到头。

“这……”士坦抬头看着漫天迷雾,他开始后悔刚才的一时冲动了。

“如你所见,我的打算是混在献祭之中,让敌人把我送到魔王面前,我再将他打败。”忒休斯凝视着眼前的浓雾,拍拍士坦的肩膀,“历年以来,打败魔王最艰难的一步就是到达他所在的迷宫。而我现在已经站在它的入口了。至于你,外面的结界那么强,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进来的……但是现在不是分享情报的时候。”

他念动咒语,白袍下的左臂银光闪耀。下一刻,变成了一把长剑,和士坦那把一模一样的长剑。

“哦,这个么?”忒休斯注意到士坦诧异的眼神,歪头瞟了瞟士坦背在身后的长剑,“你不是也有一把一样的么,秘宝·勇气。”

他说着扯下身上的白袍,随意抛在身后。白袍盖在惶惶不安的十三人身上。

忒休斯将长剑插在地上,他注意到士坦身上厚厚的灰,那是在爬上舞台的时候沾上的。他俯下身来,伸手替他掸去灰尘。

士坦受宠若惊。

“小小年纪,想必一路上经历了不少痛苦吧?”王子体恤地说着,他深棕色的瞳孔明亮澄澈,“不过现在没关系了,距离最后的胜利还差一小步了。只是这一小步,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足以的,所以,我能请你帮帮我么?”

再一次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什么,忒休斯问。

士坦,他喃喃。

“那么,”他拔起插在地上的长剑,将其别在腰间,昂起头,眯着眼,杀气腾腾地问,“你愿意接受这最后的任务么,士坦?”

他被王子的热血所浸染,一股高昂的斗志从心底里冲腾而起,但在开口的前一刻,又突然想起身后的门外,那个在空旷房间里孤零零地熟睡的少女。

这里……明明是她的故乡啊。怎么,又突然变成了魔王城了……

“士坦!”

忒休斯看着他的眼神由热切渐渐变成了犹豫不决,他大喊着他的名字,双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头,震得他一惊。

“三十年了!”忒休斯盯着他的眼睛道,“王国这三十年里,因为供奉和派遣勇者,还有抵御入侵,全国损失了多少东西?——王国里的每一个人,都因此受过伤害,想必你也如此吧!为了那些逝去的人,还有王国的未来,作为勇者,难道你不应该站出来,解决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么!”

王国的损失,人民的痛苦,其实在士坦看来和他并没有多大关系,他也没有如此的勇气去肩负起整个国家的仇恨……只是,当忒休斯说‘想必你也如此吧’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那天,在那间花园一样的房间里,那个摸着他的脸,叫他不要哭的朋友。也不知是不是世间世事皆如此,当你特别重视一样事物的时候,它总是特别地容易失去。

而更可悲的是,当你临近失去的时候,才会意识到,它就是你一直想要把它当作珍宝的东西。然后,它就在你的眼前,被无数的荆棘蚕食,最后连尸体都不复存在。

在忒休斯热切的眼神中,士坦解下背后的包裹,抽出长剑,提着它,踏入迷宫。

这时,被他收在口袋里珍藏的那个毛线团,又不识时务地、擅自从口袋里飘出来。

那个染成了可爱的粉红色的毛线团啊,它根本读不懂气氛的变化,只是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使命,还迸发出卖弄的金光。当士坦的脚踩在迷宫上,那团毛线也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然后它缓缓地滚动,速度越来越快,无限地延展着,为士坦指示前进的方向。

阿里涅说,它是路标,到她家的路标。

你是我第一个朋友,她说。

我想把你介绍给妈妈,她说。

接下来,不要随便离开我……

但是,来不及了。士坦追溯着线团,手中剑影闪闪,忒休斯既惊异又兴奋地跟上,十三祭品裹着白袍在原地瑟瑟发抖。

来不及了,士坦说。

因为在那天,他已经发过誓了。

自称阿里涅的少女从睡梦中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的事了。睁开眼,却发现士坦不在,这让她隐约有些不安。

在屋主询问她需不需要午餐的时候,她只是问士坦的去向。

屋主昨夜因为在士坦之前离开,所以也毫无头绪,过了一会儿,他又八卦心起,用手挡着嘴,怪里怪气地问她们俩的关系。

少女抬头睥睨,目露凶光。这时屋主才注意到,少女残破的袖子上,隐约露出一圈像是咒文的东西。

他立时噤若寒蝉,冷汗蹭蹭地往外冒。

少女没有理会他,径自走上街道。她有些感慨,赤着脚踏在这冰凉的石板路上,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只是她并不为那时的决定而后悔。

街道经过昨夜的洗礼,已经脏乱地不成样子,不时还能见到几个躺成一滩烂泥的醉汉。少女由衷地感到厌恶。不仅是这摊乱象,还有那个荒诞的祭典。

只是,这又是无可奈何的。

她叹着气,往街道中央走去。

总之,先回家吧。

她驻足于昨夜祭典的斗兽场,一路上由于她的身份,无人阻拦。她伸手抚摸那扇青铜门,这里其实相当于是她家的后院,但因为一些原因,她想从这边进。

主要是因为顺路,还可以看看她的哥哥。

那扇青铜门像是有自己的意识,咔哒一声,缓缓地开了。只是这一次,没有让人牙酸的机关摩擦声,因为青铜门知道她不喜欢噪音。

门一开,在通道一侧,排列着十三个小小的墓碑,说是墓碑,却无名无姓,一片空白,还带着仍未消散的血腥味。那是她哥哥清醒之后立的。少女皱起眉头。

哥哥,又饿了么……

她捂着鼻子继续前进。在进入迷宫后,身上的线团自动飘出来引路。

见到线团,她又想到了士坦。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朋友,她可以骄傲地向妈妈炫耀的、第一个朋友。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兴奋,不由得加快脚步,想着见过哥哥以后,再快些爬上那座高塔去见妈妈。虽然上面有爸爸设下的重重封锁,但她自信自己总会有办法的。

没错,不仅要解开那些封锁,这次还要彻底地让爸爸改过!

虽然爸爸总说那些都是被污染的、恶魔的子民,但是无论如何让哥哥不断地吃人只会加重他的异化,越发的残暴,怎么可能治得好病。

对了,那些恶魔的子民,和士坦他想要打败的魔王……难道说是一样的么?也就是说,克里特和士坦的王国,有着共同的敌人咯?

那我更应该帮助他了!

唔,士坦那个家伙,到底跑去哪里浪了,到时候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明明说了不能随便离开的……

这么七想八想,少女已经差不多要到达迷宫的中心了。那是一间特别制造的房间,比之刚才的斗兽场还要大,里面囚禁着她同父异母的哥哥。

说是囚禁,是因为他因为不知名的诅咒,异化成牛头人身。

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的牛头人,凶暴非常,它的怒吼可以响彻克里特,它的铁蹄可以踏碎一切,百姓们恐惧他,就连它的父亲米诺斯也不得不特意修筑一座迷宫囚禁它。人们称它为米诺陶诺斯,意为“米诺斯的牛”。

然而,谁又能想到,这样令人腿软的恐怖存在,会在它的妹妹面前暂时地恢复神智。

除了妈妈以为,米诺陶诺斯大概是最疼少女的了吧。

少女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门前,午后是哥哥的午觉时间,她生怕吵醒他。但她最后还是忍不住那份激动,哗啦一下打开门,一如往常,大声地宣告道:

“哥哥,我回来啦!”

回应她的则是: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满身血污地咆哮着,手中两道银光乱闪的少年。他身后的是重伤倒地,昏迷不醒的陌生男人。

“哞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任是发狂,也无法抵挡两把秘宝·勇气,身上的伤痕一道又一道地增加的米诺陶诺斯。

只见少年在银色光辉的加持下,一脚踢在米诺陶诺斯身上,纵身后翻,在远处稳稳落地。而米诺陶诺斯已禁不住这一脚,双膝一曲,无法自持地跪倒在地。血箭四射。

少年落地后不加停滞,屈膝发力,举剑箭冲般刺向米诺陶诺斯,还惹起地上一阵气浪。而在剑尖将要刺入米诺陶诺斯心脏的那一瞬,那本已无声息的怪物倏然睁眼,它没有举起手里的巨斧招架,而是趁少年不备,猛地俯下身躯,露出一对泛着血光的牛角。

少年猝不及防,一根牛角穿入他的腹腔,破体而出,他哇地呕出一大口血来,身上银光消散,手里的长剑一把掉落,另一把也脱了手,只是被布条缠着,几乎要掉落。

米诺陶诺斯得胜似地咆哮着,看样子是打算就让少年就这么挂在它的牛角上了。他艰难地准备起身,准备趁着胜利将躺在地上的那第十四人吃下。得逞的喜悦让他忘乎所以,甚至没有发觉少年还活着,嘴里甚至还嘟囔着什么。

“忒……米……拉……”少年嘴里一片猩红,他咬着牙呼唤着,涣散的眼神逐渐清明,进而狰狞起来。

他握住手里仅剩的一把长剑,剑尖朝下,拼劲全身最后的力量,几乎是在嘶吼着的同时,将二度绽放银光的长剑从入米诺陶诺斯的后心。

米诺斯仰天长啸,猩红的眼睛里充斥着不甘与怨恨。

然后,就轰然倒下了。

少女愣愣地看着这一幕的接连上演,脑中一片空白,甚至没有思考的余裕。她怎么也无法理解,自己的哥哥,和那个像自己弟弟一样的朋友,为什么会在自己的眼前厮杀……

少年趁着秘宝·勇气残存的力量,好不容易止住了血。他原本散乱的头发变得更加凌乱,全身上下都被血和汗湿透。他用围在脖子上的围巾堪堪包裹住伤口,然后毫不费劲地将另一个重伤的男人抗在肩上。

他颤颤悠悠地走到少女面前。他从门打开的那一刻就看到她了。

“我现在是勇者了。”少年说。

回应他的是狠狠一掌掴,打得他几近摔倒。

“你根本就不是勇者!”少女朝她吼完,就扑倒在米诺陶诺斯的尸体上。眼泪后知后觉地流了出来,她嚎啕大哭。

是啊,我本来就不是勇者。少年回应,随后晃晃悠悠地走出了房间,走出迷宫。

离开了迷宫,时间已经渐入黄昏,悠哉飘荡的浮云被撒上一层黄晕,街道上传来的炊烟味满溢他的鼻腔。

他擦干了脸上的眼泪,努力地鼓舞起自己最后的勇气和力量,向港口走去。

饿哭啦,他大吼大叫。

港口那条木帆船上,那个原本醉醺醺的老船长,此刻敬着王国军礼,隆重地将英雄迎上船。

第三十日

迷宫中,少女枕在兄长的手臂上,她举起自己印有魔纹的手臂,抹干脸上的泪痕,用沙哑的声音解咒:

“吾名阿里阿德涅,向吾神狄奥尼索斯起誓……”

后记

在经历近三十年,损失了无数精英,费尽无数的资源以后,驻守的兵大头陪着王国国王在大胜利门亲自迎接着胜利者的回归——那终结了魔王的勇者,王国的宠儿——王子忒休斯。

只是可惜的是,除去失忆的王子以外,这次征兆的勇者,根据国师的魔法反馈,已经全数殉国……

不过在国王看来,更让他心疼的,其实是儿子丢失了的那把秘宝·勇气。那可是真正的传国宝物,谁想竟让这败家子给弄丢了。

……

尔后,又过了十多年,据报,魔王……再次出现了。

原本的茵茵草原再次化为沙漠,各种魔物再度横行。

于是国王又按着太阳穴,烦躁地向臣下发布诏令:

每一座村落为单位,皆出一名勇者,以诛讨魔王。

臣下又向下属传令。

下属又向下属传令。

下下属又……

而站在沙漠一块戈壁上的人影,腰挎双剑,对发生的这一切冷眼旁观。

他说,哪有什么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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