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代人，长大之后会如何向孩子描述生老病死呢？
在已记不清楚的某个无星之夜，伊瓦莉丝曾看着怀中熟睡的莉洁，向叶加濑如此提问。
告别了死亡的恐惧，我们又要如何形容面对死亡也依然毫不动摇的意志？
“我们要……如何诉说「英雄」？”
同样的问题被很多社会人士提出过，但叶加濑反而觉得，这种对未来所怀有的不安恰恰也是人类尚未走到尽头的证据。
她记得自己好像是这么回答的：
【当他们遇到困境时就会明白。英雄不是拥有力量却自命平凡的装逼犯，如果人可以拯救自己，那么他就是自己的英雄。】
…………
“……就好像在失去天空的六年后，哪怕天上的星星都是想置我们于死地的敌人，也想跟他们打个招呼一样。”
这应该是第二次来到雪诺的世界。
她连通因果地平线的性质，构造出了这片位于存在狭缝里的风景……「尽头之街」。
按世界尽头那位雪诺的话来说，这条街道应该就位于她所拥有的「终结大地」之上，而风平浪静的大海，则是叶加濑的财产。
无名的地中海海滨小镇早已朽坏得难以辨认，清冷的月光泼洒之下，断壁残垣间连杂草和青苔都不曾生长，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没有丝毫生命存在的痕迹。
叶加濑抬头望去。
一道璀璨的银河横贯头顶，仅有两根电线杆刺破天幕，没有人造光、高楼和飞行器打扰兴致，这是五十年前一个平凡的夏日夜晚。
“天上的光芒……都是星星啊。”
仅仅是如此正常的夜景，就让人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雪诺并不在这里。
明明都主动邀请叶加濑进来了，事到如今却又要藏起来等她去找，只能说这位人类史上最强机甲的机魂是懂人类那些弯弯绕绕的。
叶加濑也只好顺着她的意思，在破败的街道中央迈开了脚步。
走过医院，
走过学校，
走过小小的工坊，
走过遍布杂草的院落，
最后驻足于一片朝向大海的崖角。
缩小到只有萝莉尺寸的雪诺身穿一袭朴素的白裙，背对叶加濑坐在一块方方正正的灰色石柱上，轻轻摇晃着双腿。
年轻的劳伦斯就站在她身旁。
“爸爸，”雪诺轻声呼唤。
劳伦斯同样没有注意到站在远处偷窥的叶加濑，柔声应道：“怎么了，我的乖女儿？”
“我……应该不是你的女儿吧？人类怎么能生出机器人？真正的雪诺，去哪里了？”
“……”劳伦斯没有给出回答，只是背影似乎一下变得非常单薄而萧索。
雪诺继续懵懂地追问道：“我听其他小朋友说了——他们说，雪诺早就被村子献祭给了海神，怎么会又复活呢？”
“因为……因为爸爸打赢了海神，把雪诺救回来了呀。我的乖女儿，你将来的人生还很长，会看到很多很多漂亮的风景，尝到很多很多美味的食物……”
劳伦斯说着说着竟哽咽起来，缓了几秒钟才继续解释道：
“只是，当时雪诺受伤太严重了，才不得不换了这个机械身体。再给爸爸一点时间，一定能彻底复活雪诺的。然后，我们就去吃你最喜欢的苹果派，好不好？”
“真的吗？爸爸好厉害！”
…………
一阵海风吹过，劳伦斯的身影忽然消失了。
“——如果只剩下你一人、而世界真实存在的话，你会怎么做？”
叶加濑没有回答。
“我的话，会想要溶于雨中，忘掉这一切吧。那个时候，他甚至还会叫我女儿呢。”
“你的记忆恢复了？”
“对我这样的人工智能来说，应该叫「内存解冻」。”
“不，我就要用「记忆」。”
“……你非要跟我对着干吗？”
“我是在遵从你内心真正的请求。”
“对我这样的人工智能来说——”
“对你这样的从机械的奇迹中诞生的灵魂来说，连自我贬低也用得如此熟练，对吧？”
“……”雪诺鼓起了脸颊。
叶加濑走到她身旁，特意站在了和刚才劳伦斯的幻影相对的另一侧。
到这个距离她才发现，雪诺坐着的哪里是什么石柱，分明是一块粗糙简单的墓碑。虽然棱角还算整齐，但正面的字迹刻得歪七扭八，墨水还涂出了框，实在是惨不忍睹。
而两人面前的大海也不是大海，而是一片无垠无际的镜面，倒映着整个文明的废墟。风一吹过，倒悬的空城都会随之轻轻摇晃。
“什么奇迹，什么灵魂……可我连一块给父亲的墓碑都刻不好啊。哪怕他不再偷偷许愿世界和平，哪怕他到最后都想利用我。”
“不，我觉得大部分人都刻不好墓碑。”
叶加濑下意识吐槽完就觉得实在太不符合现在气氛了，一时尴尬得说不出话。
“……你愿意的话，可以喊我妈。”
“？”
“是的，我有一个孩子。”
“？？？”
忽地又一阵潮湿的海风吹来，一团轻盈而散碎的白色物体糊住了叶加濑的视线。
她胡乱抓了一把，再次睁开双眼时——
掌心里躺着几片湿润的白色花瓣。
只见地面上不知何时开满了雪白的小花，直没到她的脚踝。
回头一望，无论是朽坏的房屋还是泥泞的街道，全都开满了同一种野花，花瓣被刚才的风吹起，向天空扬起了雪白的波浪。
这里是雪诺的心象世界，也就是说——？
“你、你、你就不能……”坐在墓碑上的金发萝莉踢蹬着双腿，勃然大怒。
“就不能让我作一个气氛完美的告别，然后体面地消散掉吗？！”
“不能。”叶加濑笑嘻嘻的。
“你——！！”
“我听说机魂是驾驶员内心深处的映照，对你来说又是如何？无关善恶，你可以把自己当作劳伦斯·拜伦维斯生命的延伸，又或者是一个完全独立的雪诺，都随便你。”
她的心里只剩下世界的废墟，在巡回的时间中，在孤身一人的绝望中，静静闪耀着。
叶加濑好像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在那家火锅店遇到雪诺，觉得这一切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又有些担心自己要是劝不动她，会不会导致历史改变……不对，应该是未来。
“——那么，我要留在这里。”
好像是故意否掉了叶加濑的两条提议，雪诺的嘴角勾起不合时宜的窃笑，终究是在伪装下露出了本性的一鳞片爪。
但她还要故作姿态，如精密的机械一般美丽而圣洁，歌唱着对自己的盖棺论定：
“如果你的眼里只能看到悲伤，那么同样冰冷的我也只能歌唱悲伤。”
“如果你的眼里能够看到喜悦，那么同样热烈的我也能够歌唱喜悦。”
这样才对吧？
因为机甲不该拥有感情，更不该拥有所谓的家人。
明明劳伦斯只把她当作某个逝去存在的代替，她却因真正的雪诺不会回来而感到庆幸。
对于一台机器人来说，未免太过卑鄙狡猾了。
她应当只是在一旁望着男人和他的战友们，从青年到中年，从陌路相逢到分崩离析，一切改变之后被遗弃在那里。
可是在尚有希望成为人类的那个时候，「爸爸」分明是会给她唱摇篮曲的。
当时还用着64G内存的小机器人，是不是其实很开心来着？
“叶加濑，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啊。”
雪诺抬头望向叶加濑。
但这次不是冰冷的观察，也不是戏谑的作弄，而是当真有点感激和羞涩地，笑了。
算是勉强承认了开遍废墟上每个角落的白色野花，和那句仿佛脑子有问题的「可以叫我妈」并非毫无关系。
“我会在这里等待，直到时间和宇宙的尽头，始源与终末的连接之处。最后……能在某处相遇就好了。”
“会后悔的哦？”
“嗯。”
“重逢时，就请我吃一顿火锅吧。”
…………
在近乎永恒的须臾之间，只有一个声音在宇宙的某个角落响起，瞬间便回响在太阳系每个独立个体的思维中。
交战正酣的龙族方舟和奥密克戎舰队，沐浴在一盏点亮于未来、却从亘古就已照耀的暗夜灯火中，所有的主副炮口、光束发生器和导弹舱，全都长出了不知何来的小小野花。
柔弱而刚强，正如某个因恶意而生却心向光明的仿制品。她向未来许下了愿望，作为对无血无泪的创造主的最大报复。
而这，就是叶加濑对那天的回答。
“螺旋走过无数圈还是回到原点，每个生命涡旋流转，在那旅途的尽头都会看到自己。”
“现在，我要回家去了。”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