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与枯枝的纹章

作者:雨山凉声 更新时间:2016/4/19 22:32:50 字数:4372

我从小出生在白石城,曾经是这个广袤王国心脏的地方。但是你不要指望我花半个下午,跟你讲述国王大道有多少级台阶,拱廊的弧度有多少度,青铜卫士雕像有多少甲片——那些跟我没什么关系。白石城的历史、辉煌,这些是那些出生在毛皮褥子上的贵族们惦记的事情,而我打从一出生,就被扔到了臭虫巷的干草垛上。饿着肚子的我比起这些东西,更加看重一门实用性的生存技能——偷。

我常常花半个下午的时光蹲在市场的角落里打瞌睡,然后只花一会功夫动动手指,每天就能让自己过得还算马虎。这不是因为我技术好,而仅仅是因为聪明。

我从不偷那些本地的商人、市贩,他们记得本地每一个孤儿、小偷、隐藏大盗的脸——我敢打赌青铜卫士只要请他们喝几杯,掏出的秘密就足以稳定城市治安几个月。

我也不会把注意打到那些妇女、老人的头上,你费尽心力到最后却弄不到塞牙缝的钱。

不得不说骄傲的说,我在这一行是个人物。那些笨手笨脚、胆小的,或是收入差的,都被臭虫巷的老大“独眼”安排了别的好去处。有的被弄成了乞丐,有的被当成了打手。两者的结果都会瞎眼或者断条胳膊腿,不同之处是,残疾是乞丐的入行费,却是打手的墓志铭。

另有一些相貌俊秀的家伙被不知道送到了哪里,其中有几个还是我的好朋友,只是我最后目送他们上了马车,驶向了不远处的富人区,之后多少年再也没有相见过。

所以一个像我这样瘦弱的、样貌平平的小子,只能依靠自己的脑子和手指才能活下去。

我的目标是那些外地人,而且是畏畏缩缩的外地人。对我来说他们就像黑夜中的火堆一样显眼。他们穿行在白石城,嗅探着每一寸空间上的历史维度:吊死过叛乱者的萤火广场,残留着刀剑伤痕的鸣塔黑门和悬挂着的青铜钟……他们惊叹,他们沉迷,呼吸着这个城市的过往与当下繁华味道——这就是我下手的最好时机。

有时我数着包里的战利品,得意地觉得,这个小小教训或许能提醒他们这座城市的险恶本性。

我还记得那天下手的对象,即使以一个贼的标准来看,他也过于鬼鬼祟祟。

隔热防蚊的遮脸罩袍,浓重的熏香味道,一看就是来自闷热、蚊虫孽生的南部沼泽人。那里以盛产各种药材、有色矿石闻名。但这个人并不像一般商人一样行色匆匆,脑袋里装满了数字和货物,而是混在人群里,呆呆地注视着白石城中一群群游弋的白鸽。

我找了机会,“不小心”和他撞了个满怀,含糊的道歉后便迅速消失在了人海里。片刻之后,我已经得意地在街角揉捏着沉甸甸的钱袋了。

我当时并不知道一种叫做“信鸽”的东西,自然也并不明白那个人在找什么,以及空中的鸽群、黄昏中涌动的阴谋与欲望之间有什么关系。一切如同细密的蛛网,只要扯开一丝线,一切都会在风中凌乱,进而让蜘蛛发疯。

我很兴奋地打开钱袋,近乎发疯地数着一枚枚沉甸甸的金币。玫瑰纹章,中都高地出产的十足真金!在这一刻,我可能比大多数的人都要富有!富有足以买下整个臭虫巷!富有到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除了钱,包中还有一个被火漆封住的纸条。可我不识字,心中又被硬邦邦的黄金烧的发烫,便没理会,随手揣在了口袋里。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一个人钱包里的秘密,往往比他的钱包重要的多。

“嘿,你好像发了笔财。”一个声音让我整个人如坠冰窖。

“戈尔登,跟你没关系!”我紧张的叫起来,捂着钱袋看着身后高大的身影。没错,孩子中也有阶级,而顶端的就是这个叫戈尔登的家伙。相互欺压和争斗,这是贫民生活中唯一乐此不疲的事情。

戈尔登在高地语中是斗牛犬的意思,而他也确实像斗牛犬一样,残暴,好斗。

他从不偷,而是抢——抢我们这些小偷的战利品。

“把钱包给我,我还能给你留一半。”

“你敢!我还要上交给‘独眼’!你要是……”

“你只剩三分之一了,”他发出了威胁的笑,“我不喜欢顶嘴。”

我能怎么办呢?我屈服了。毕竟我是一个聪明的少年。与其被痛打一顿抢走全部,不如委曲求全。

我心痛地看着他张大了嘴巴,由惊讶到狂喜,然后得意地对我挤挤眼,仔仔细细咬着高地金币确认后,扔给了我两枚金币。

“一枚是你缴给独眼大哥的,另一枚是你的奖励。”他笑着,把钱袋收到了怀里,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我的心似乎被掏空了,想哭又哭不出来,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臭虫巷的。

乌鸦的叫声惹得巷子深处的野狗一阵乱叫,夕阳的余晖在充满吵架、斗殴、哭哭啼啼的街道尽头散去,直到半夜,我偶尔听见楼下残废老头痛苦的咳嗽声,才意识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

我从地铺上起身,小心地绕开身边挤在一起的其他孩子,来到了阁楼上,这里是平日里堆放杂物的地方。

愤怒,不甘,窝囊……我平静下所有的感情,从柜子后掏出了小小的雕像,玛卡那甘,青铜之神的雕像。

整个白石城的保护神就是青铜之神玛卡那甘,关于他和青铜铁卫的传说,在今日的大街小巷都依稀找得见痕迹。

这一座城市从建成开始,每一块基石都带着传说的凿痕和劈刻,每一个屋顶倾斜的角度、街角风的声音都似乎在向他致敬。

我向他祈祷——每当我遇到挫折的时候都会这么做——并没有祈祷把我的钱弄回来,而是祈祷自己能够多一点勇气。

只要我多一点勇气……我握紧了口袋中的小刀,戈尔登就在楼下睡觉。

失去的东西,要自己亲手抢回来!

我抿着嘴唇,脑海里绞动着疯狂的念头。一点点冲动有时可以形成燎原之势。

不过偶然间我碰到了兜里的另一样东西——纸条。我好奇地把它抽出来,借着月光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上面火漆的纹路是一条缠绕着枯树枝的蛇——我从来见过这种标识。

这不重要。我拍拍自己的脸,抽出了小刀。只要我弄回那笔钱,就能离开这个人吃人的地方逍遥自在了吧。

远处狗的叫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不远处传来一阵紧促的脚步声和晃动的火光。我凑到小窗边,心凉了半截。

一队举着火把的青铜卫士封锁了半条街道,每一个角落,甚至路旁的阴沟都被严严实实检查着。

怎么回事?突击检查?放哨的老坡脚和窝囊废呢?这半条街聚集着赌徒,乞丐,小偷,但是在历次扫荡中得以幸存,全得益于猫一样机警的这几个老哨兵。

很快我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有发警报了——他们几个被青铜卫士拖到一边,在地上留下了长长的血迹。

死了?我的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仿佛被判火刑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脚下的柴堆被点燃。我会怎么样?他们要杀了所有人?

来不及我反应,楼下已经传来了独眼的呐喊和厮打声,很快,几个青铜卫士冲上了楼,把所有被吵醒的孤儿押到了楼下。我战战兢兢地躲在了阁楼的杂物间,听着一个卫兵爬梯子上来的脚步声

我堵住口鼻,紧张的大气也不敢出,心脏像是要从胸膛里蹦出来。那人的脚踩着木地板发出吱呀的闷响,粗暴地打砸着,用剑劈砍来搜寻人影,差一点点就扎到躲在麻袋后面的我,只险险地削去了我的几根头发。

我的肺似乎要憋炸了,才等到那个人一无所获地下楼去。

我悄悄留到楼梯口,窥见楼下独眼和孤儿们被青铜卫士押成一排,块头最大的戈尔登站在队首,瑟瑟发抖像是面临屠戮的羊羔。

“贼,小偷,骗子。”一个为首的卫士一个接一个的审视着孤儿们,“一直对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没想到你们竟然在我的辖区闯下这么大的祸——你们今天有谁偷了一个钱包,里面装满了高地金币?”

我的心中一颤,高地金币?难道是我?

“呸!”独眼吐了口唾沫,被抓并没有削弱他的匪气,“科尔,每天我们要偷多少个钱包,怎么记得清!不偷,我哪来的钱给你?今晚这闹得是哪一出?”

“闭嘴!”科尔恼羞成怒地给了独眼一拳,这时我才明白,也许这里没有被卫兵端掉,不仅仅是因为那几个老家伙眼睛尖。

“这话真有意思。”一个略带慵懒的女声在门口响起。时隔多年后那一幕仍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一个身材曲线略略夸张的女人走了进来,从腰肢到发梢,即使是在臭虫巷的这栋破旧小楼里,也掩盖不住令人诧异的美感。裁剪得体的贴身薄裙衬托出玲珑而充满弹性的身材,从鼻梁到嘴唇的弧度都是诱惑和危险混合的味道。独眼、戈尔登和几个青春期的男孩呆呆地看着,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来。戈尔登不停地吞着口水,似乎完全忘了自己的处境。

只有我注意到她裸露的右臂,有一个黑色的纹身,正是蛇和枯枝的图案。

“维诺小姐。”领头卫士尴尬的行礼,“不劳烦您亲自来……”

“有什么结果了么?”

“暂时还没有……”

女人的眼睛猫一样眯了起来。

“你确定是这里?如果错了,岂不是我白跑一趟?”

“一,一定是这里!这附近所有的小蟊贼都跟他有关系。”卫士指了指独眼。

“喂,”女人用指尖挑起独眼的下巴,一字一句问道:“今天你的人可有人偷到了高地金币?”

我的喉咙开始发干。我今天没有上交战利品,所以独眼应该不知道这件事。

“没有!要我说多少遍,我——”

女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冷冷挥了挥手,“把火盆拿上来。”

“维诺小姐,这是?”

“他说不知道……那就把他的舌头拔了!火钳要烧红了才方便。”

在场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独眼更是发疯似的叫起来:“我发誓!我发誓我不知道!以玛卡那甘的名义,以,以我的命发誓我不知道!”

“我没说你说谎。”女人摇摇头,拨弄着火钳,“只是你不知道罢了。”她挥了挥手,独眼嘴巴被卫兵猛地用绳索勒住,发出了绝望的呜咽声。

我浑身像是被点燃一样,每一条神经都烧到了极限,眼睁睁地看着他抽搐,挣扎,火钳深入嘴中,发出嗤嗤的蒸发声。就连青铜卫士握着武器的手都在发抖。独眼脸涨得通红,最后无声地晕厥了,无声摔倒在地。

周围的孩子们惊恐地尖叫着,扭过头不忍直视这幅场景。

女人像是恶心一样把火钳扔到一边,擦了擦手:“来,下一个。”

戈尔登面如土色地扑通跪倒在地:“我招……我招,我拿了那些金子!在这里,还给你,还给你!”他从怀里慌张地摸出钱袋,像是烫手山芋一样扔了出去,可当他看到女人嘴角冷冷的笑意时,不禁浑身打着颤。

“金子?”女人笑了,翻了翻钱包,看都不看就把它扔到了火里,“才不是那么无聊的东西。这里面应该不光有金子才对——”

“我发誓!里面只有金子!”

“拿火钳来。”

“一定,一定是他!”戈尔登突然杀猪般的叫起来,“是瑞文——瑞文最先偷到的这个!你们去抓他,离我远一点!”

我还记得当时自己几乎颤抖的要站不住,死死地靠在墙上,绝望地听着楼下的对话。

“瑞文是谁?”

戈尔登左右看了看,脸上显出惊怒的神情:“不在?他去哪了?他,他一定是跑了!对,拿着你的东西跑了!他给我的就只有金子!我发誓!”

“他什么样子?”

“瘦,很瘦很小,黑头发,大眼睛……”戈尔登已经抖得说不出话了。

“维诺小姐……”

女人叹了口气,一脚把戈尔登踢倒在地,把他的脑袋踩到了火盆里,伴随着杀猪般的尖叫,戈尔登很快就不动了,脸如同融化的奶酪一样往下耷拉,起泡,破裂,发皱。

周围的孩子发出一阵哭喊和尖叫。

“全城通缉瑞文……不,全城通缉黑头发的孩子……一个不漏!”女人头疼似得摇摇头。

“那……他们怎么办?”卫兵犹豫着指着孤儿们。

女人轻轻脱下了手套,似乎是嫌弃被弄脏了一样,扔到了火中:“一个不留。”说罢便消失在了黑夜中。

而颤抖的我听着楼下绝望的哭喊,蜷缩在墙角,度过了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夜。

每当后来有人对这段隐秘的历史产生疑问,问我为什么黑发少年会和青铜恶魔扯上关系,我只会笑笑。除我之外,并没有人知道白石城当年的“猎杀黑发”仅仅是起源于我有口袋里并不显眼的一张小纸条。

或许那一天,我如果没有向那个人伸手,整个历史会完全不一样吧。

但是历史,永远只有因果,没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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