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生第一次坐在马车里，脚踩着厚实的羊绒织花毯，坐着雕花镀铜的扶手椅，拘谨得很，生怕自己身上的泥点沾染了这每一寸都能换成黄金的艺术品。
相比我，旁边的少年则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冷冷地与我保持着距离。
温迪挠有兴趣地看着我们，然后拉开窗帘，注视着外面阴惨惨的天气，和面无生机，行色匆匆的路人。
“看，多么忠诚……”温迪瞥了几眼国王大道旁边立着的青铜骑士塑像，“雨天还要立在这里淋雨，死后被做成雕像，这不是荣誉，是遭罪。”
“那是因为你不是武士。”身旁的少年冷冷的说，“女人和懦夫才坐马车——”
“——武士就应该骑马。”温迪讥讽地接过话，“安东谚语，嗯？告诉我，你们安东人是不是都这么崇尚勇武，无所畏惧？所以我想几十年前王国剿灭你们时格外费劲——所向披靡的战士们。”
少年闭上了嘴巴，我看到他的耳根有些红了。
“敬勇武的安东人。”温迪眨了眨眼，从暗格下掏出了酒杯。
我无声的笑了，旁边的少年恶狠狠的看了我一眼：“叛徒，你有什么好笑的？祖先被侮辱你很开心么？”
“我不认为他有作为安东遗民的自觉，珍妮小姐。瑞文先生是一个孤儿……据我所知。”
小姐？我脑袋一愣，这家伙是女的？
的确，仔细一看从眉梢到唇角的曲线有一种掩藏不住的妩媚韵味，腰肢和肌肤也有着惊人程度的滑腻。而胸部……多半是被故意勒平了。虽然她剪了短发，帽檐拉得很低，并且努力把脸用灰遮得脏兮兮的，可无论如何细看之下都有着一股春意勃勃、被压抑隐藏的美。
“你看我干什么？”
“你为什么要打扮成男的？”
“因为珍妮小姐相信这样可以减少麻烦。”
“可是你还是来了。”珍妮冷笑着，“你不会得到一个优秀妓女的……你最好看紧我，如果我有机会，一定用刀子划开你的喉咙。”
“用用脑子……孩子。如果我不把你买来，你以为疤脸会如此轻易的放过你？你要知道，他可是对你觊觎了好久……贫民区也有各种低档的卖欢场所，深受流浪汉，强盗，乞丐的欢迎——你希望你受尽蹂躏后被送去，体会什么叫做地狱么？”
“难道我还应该谢谢你？”女孩嘴唇有些发白，看来是不忍去想自己可能遭受的惨状。“你有什么理由帮我？仅仅因为我的样貌？”
“血。高贵的血。有的人生而高贵，有的人生而低贱，但是王族的血有力量，决定王国未来兴衰的力量——即使是亡国遗民的后代也是如此。”
女孩的脸突然没了血色，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温迪笑了笑：“珍妮小姐……不，陈-珍妮，即使你改变了自己的名字，试图消失在历史的夹缝里，依然会有人把你们找出来……远东的王族后裔，相当珍贵的血脉，不是么？”
珍妮低下了头，许久才开口，声音沮丧像是被做了坏事抓住了一样，“怎么发现的？”
“我有一位学士朋友，恰恰在异民族文化方面很有建树——珍妮小姐，你的手，无名指和中指一样长，对不对？并且你的右臂上遮起来的地方——那可不是一般鸟雀的图案，在这里，我们把它叫做凤凰，在安东，它的名字是‘朱雀’对不对？”
“朱雀可不是凤凰……”
我没有听他们争论什么，而是自己无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如果手指长度就能决定是王族后裔，那么万一……
没有万一。我的无名指正常而相貌平平，每一条皱纹都很呆板。但是我的食指和中指一样长，这让我伸手指加东西分外方便——我不禁想起了独眼，他也发出过类似的感慨：你的手，简直是天生的小偷！
她天生是王族，我却天生是小偷？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看着窗外碌碌无为的人群有些出神。的确，没有几个人出身高贵。而出身高贵的人即使同为小偷，也能被温迪这样的人嗅探出来，走上不一样的道路。
而我什么也没有。
当时的我并没有思考，为什么血统低贱的我却能和王族后裔共乘一辆马车——如果想通了这一层因果，是否会觉得自己有一丝希望？
我们不久就到了温迪的目的地，是一片壮实豪华而奔放的住宅区，坐落在白石城西部富人区的高坡上。这里集中了白石城上流圈子百分之八十的现役情人、私生子和风流野史，温迪自豪地介绍道。在这里，妓女和情人知道的情报会令任何军方的探子和政治家惊叹，任何一个妖艳的女人都有着在两三杯谷地葡萄酒下肚之后，从对象肚子里掏出所有情报的本事。每天在这里暗流的金币和交易，会让饱受赤字折磨的财政大臣羡慕的发疯。
一条好情报抵得上整个荆棘花步兵团。温迪分外自豪。
黄昏下的住宅区悄然无声，我却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正在逐渐接近这个王国的心脏地带，一个跳动着欲望与阴谋的漩涡。
“还有，在这里你们最好称呼我为伯爵大人。”他有些严肃，“与三六九教打交道我不介意，可是你们今天开始都是有身份的人，我不希望你们犯这种低级错误。”
珍妮哼了一声，瞥了我一眼，我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一阵改头换面般的涮洗、换衣之后，面对着镜子的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往日狂乱不羁且脏兮兮的黑发变得妥帖顺滑，衬托出一张稍带稚气却略显棱角的脸，凌厉的眉和黑色的眼睛，有种异国东方人种特有的魅力。
我拍拍自己的脸，心里有种荒唐的预感：莫不是温迪伯爵也看中了我“隐藏的资质”，才把我带来……
我打了个哆嗦，想起了小时候被运往富人区再也没见过朋友们，顿时觉得这个地方华丽的装饰雕花中渗着冷漠和险恶。
“喂，你！”
我回过头去，见到的一幕差点让我下巴调到地上。
陈珍妮穿着一身东方风格的无袖贴身长裙，将她玲珑的身段包裹的恰到分寸，藏在帽子里的头发被放下，柔顺地倾泻下来懒散地垂在瘦削的肩上，白皙的皮肤像是怕太阳照射一样微微剔透，透着刚沐浴过后新鲜的潮红和芳香味道。从眉梢、眼角到薄唇，柔和的曲线有令人窒息般的流畅。
“没想到你居然长……这个样子？”她有些不敢相信的打量着我，随即脸色微红转过头去，“看起来还人模人样——话说你盯着干嘛？我哪里不对么？”
“呃？陈小姐？”我试探地叫着。
女孩露出一丝得意的笑，“认不出来了？我之前的男孩打扮看来挺成功么。”
“你的胸怎么突然长出来了？”
片刻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倒了大霉。
温迪伯爵拿着裁纸刀心事重重地走过来，看到大厅里我们两个在不要命地玩你追我杀，不由得愣了半天。
“陈……你们在搞什么？”
陈珍妮气呼呼地揪住我的领子，看到伯爵手中的裁纸刀眼睛不禁一亮，“快，给我那个！我要切了他！”
伯爵还没说什么，一阵霹雳般的吼声把所有人都下了一跳，“这里不是你们打情骂俏的地方！”
一个气喘吁吁的人推开了门，很难一眼看出她是男是女，近乎肉山一眼的体型和斗牛犬般下垂的脸甚至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异族的怪物巨魔。
“守好规矩！我不知道你们是哪家的小鬼，贵族就该有贵族的样子！”她霹雳般的吼声把陈珍妮吓了一跳，一溜烟躲到了我身后。
“茉莉嬷嬷，他们不是贵族。”
茉莉嬷嬷狐疑地看着温迪伯爵：“不是你或者某个人的私生子吧？”
“我可没有那么高贵的血统。”伯爵捡起一块蜜饯鼓着腮帮嚼着，“他们和我一样，都是从跳蚤巷起家的，但是我需要你在几天内把他们训练的稍微得体点——尤其是瑞文。”他指了指我。
“如果有必要，他会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觐见国王。”
我呆呆地张大了嘴巴。
至少在那一刻，我的心因为激动而震颤不已，短短一天之内，我似乎从地狱升到了激动人心的天堂。可我在最得意的时候似乎忘记了一点：所有的幸福与辉煌，最后会让你付出成倍的代价。
我在那一刻没有看懂温迪伯爵的眼神，温柔如同看待猎物一样，而且——残忍如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