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内心深处讲，陆仁是绝对想不到自己的未来会是这样，甚至回想起一周前的那一天，都好像是在听故事，仿佛将匕首刺入他们身体的人不是自己，但是那血液溅到脸上温暖的触感却又如此清晰。
总之，他目前变成了一个以前的自己绝对不会想到的人。
以前，陆仁对自己未来的成长是很有见解的：拖沓迷茫地混过高中，交不上什么朋友的自己在毕业后选择跟着父亲学习几年，随之从事建筑运输行业的工作，几年后，没什么魅力的自己通过相亲和同样没什么魅力的对象结婚，然后过着很无聊很平常的社会中下层人民的生活，最后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这样的人生其实也挺好，他会这么安慰自己，因为他想不到自己会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了，至于成为人生赢家这种幻象他从来都没有过，他是一个自己对自己都没有期望的人，连幻象都做不到，然而命运就是如此神奇，如今他将要走的路不但和他想的不一样，而且还要奇怪得多。
在这个城市的火车站附近的网吧里，陆仁玩着很久没有登陆过的游戏，长时间没有练习技术有些下降，被对方杀了好多次，他也无所谓，此时玩游戏只是混过无聊的时间，火车票上的时间是明早八点，他害怕在候车大厅里睡着导致财物被盗，于是选择在网吧里度过在这个城市的最后十多个小时。
当刘强走到他身后，叫醒趴在键盘上熟睡的陆仁时，已经是晚上八点。陆仁睡得很沉很沉，这是他出事后一周以来睡得最舒服的一觉，刘强废了很大劲才把他弄醒。今天上午，刘强得知陆仁已经回家，他急急忙忙的给他打电话，陆仁告诉他他在火车站附近的网吧里，刘强毫不犹豫地请假去找他。
“想上网也不用跑这么远啊。”刘强看到堆在陆仁脚边的行李箱，心里清楚为什么来这里，却带着仅有的一丝侥幸问道。
“强哥，我不想读书了，嗯，我打算去深圳打工。”陆仁睁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说道。
“这是你自己的决定吗。”刘强问道。
“昨天回家后，我和老爷子吵了一架。”他一脸平常地说着，“他要我滚出这个家门，没办法，我只好另谋生路喽。”
“陆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我怎么教出了你这种杀人犯
是不是以后你连我都要杀”
这些话语在他的脑海里回荡，他本以为，他只是这个城市呆不下去了，原来，他连这个家都呆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走一步算一步，暂时找个可以吃饭的工作吧，刚好表叔在深圳，我打算去他那里混个几年。”
刘强在他邻座的空位上坐下，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陆仁很自然地伸出两根手指，刘强便再抽出一支给他。他给陆仁点上烟，然后自己也点上，陆仁深深地吸了一口，让烟雾扩散在自己的整个胸腔，随后缓缓地吐出，让眼前的一切都朦胧在烟雾里。
“那她怎么办。”刘强试图透过烟雾看到陆仁的眼神，那烟雾似乎不止存在于四周的空气中，还溃散在陆仁的瞳孔里。
“谁？”
“赵紫川。”
“哦，她啊。”陆仁躺在椅背上，脑袋后仰看着天花板，一口一口地吸着烟，想了很久，然后继续说道：“她不是好好的吗。”
“你走了，她怎么会好好的。”
“她会好好的。”陆仁转过头，认真地说。
刘强感到一丝愠怒，他语气稍微凶狠地说：“陆仁，你把约定当放屁吗，你们不是约好了考同一所大学吗。”
陆仁叹了口气，露出了刘强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那种戏谑的笑容。
“强哥，这个城市我已经呆不下去了，我捅伤了那些人，本来是故意伤人罪，我该坐牢。”他抖了烟灰，“我家老爷子用尽了关系，和赵钺联手把我从里面弄出来，然后上张锐家登门谢罪，丢尽了脸面，学校里也不允许我回校，我真的不知道我还有什么理由在这里呆下去。”
“你根本就是想逃！”刘强忍不住吼了出来，整个网吧的人都带着疑惑的表情看了过来，“和上次面对蓝木一样，你只是想逃。”
“不是我想逃，是现实不允许我呆在这里。”陆仁很冷静地回答。
“你他吗还是男人吗！你想要留下来谁拦得住你。”刘强站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说道。
“我想走也没人拦得住我。”陆仁笑着说。
此时，刘强算是明白了，眼前的这个人是真的无论如何都要离开了，他的愤怒和理由都无法让他改变主意，或者说，能让他改变主意的那个人不是他。
“强哥，认识你，真是我的幸运。”他伸手握住刘强的肩膀，“我走了以后，你还是好好地读书吧，考个好大学，好好地和徐兰在一起，我很清楚，她真的爱你。”
“我今天来找你，不是为了听你的离别感言。”刘强冷冷地拨开陆仁的手，“只要你还在这个城市，你就还是我兄弟，你走了，从此我们再无瓜葛。”
刘强走后，陆仁戴着耳机，单曲循环放着那首八音盒版本的《流光》，他陷在椅子里，不断地告诉自己，这不是逃，这是自己的选择。
家里他已经什么都不是，学校无法承认他这个学生，这个城市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双手沾满鲜血的他已经失去了站在赵紫川面前资格，在这个时候，默不作声的离开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吧。
他的手机响了很久，此前他戴着耳机没有听到，等到他发现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很多个未接电话了，是同一个人打来的。
“喂。”陆仁打了回去。
“哥哥。”陆欣的声音。
“有什么事吗。”
“你要走吗。”
“嗯。”
“你在哪里？”
“火车站。”
陆欣挂了电话。
半个小时后，陆欣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她告诉陆仁，她在车站外。陆仁一脸诧异地提起自己的行李，走出网吧，走到火车站东广场中央的钟楼下，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在夜晚偌大而空旷的广场中央，这娇小的身躯就显得更加渺小了，渺小得让人心生怜悯。她背着自己的帆布书包，提着一个粉红色的行李箱，看到陆仁走过来，兴奋地跑过去。
“好久不见。”她的笑容让陆仁少有的觉得轻松。
“你过来干嘛，已经这么晚了，明天还要上课吧。”
“你猜啊！你猜我为什么过来。”她乖巧地笑着，似乎在向他讨要糖果。
“你来送我走，我很高兴。”陆仁开心不起来。
“猜错了哟！”她拍了拍自己的粉红色行李箱，认真地说：“我要和你一起走。”
“呵？”陆仁被逗笑了，“你要和我一起走？”
“对啊！你不是要出去打工吗，我陪你啊。”她紧紧拉住陆仁的手。
“开什么玩笑，告别仪式到此为止，赶快回去，别让爸妈着急。”
“我没有开玩笑，我没有。”她就地打开那个行李箱，里面装满了衣服和一些日用品，“你看，我都准备好了，我可以和你住在一起，我自己的东西都带了，不用你花钱，吃饭也不用你花钱，这几年我存的压岁钱有好几千呢，你要是嫌给我做饭麻烦的话，我可以学做饭的…”她喋喋不休地说着，让陆仁没由来的感到烦躁，他凶狠地打断她：
“够了！你给我闭嘴！”
陆欣睁大的眼睛里写满了委屈，但是她很听话地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知不知道你很烦！”他不讲情面地训斥，“从小到大你除了给我添麻烦你还做过什么好事吗，到了这时候我要走了你都还想着给我添乱，你能不能成长啊。”
陆欣眼睛红红的，要是以往，陆仁这么吼她她早就大哭出来，但是今天她强忍着。
“听话，快回去。”陆仁也感到自己说得太过，他蹲在她面前，叹了口气，说道：
“哥只是出去工作，就是去赚钱！”他揉了揉她的头，“过节我都会回来，到时候领了工资给你买新衣服。”
“我要和你一起走。”她看着陆仁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陆仁感到一阵头疼，陆欣的性格他很清楚，倔强到了极点，一旦认定什么理，就会打死不改口。
“天啊，我的姑奶奶，你别为难我了好吗，我怎么可能带上你。”
“我知道你是嫌我麻烦，但是我保证，我绝对不麻烦你，我什么对会做，我自己洗衣服，我自己做饭，我还可以给你做饭给你洗衣服，我只要和你一起走。”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非得跟我走。”陆仁失去了所有耐心，大声问道。
陆欣认真的看着他，用坚定的语气说道：
“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
空旷的广场中央，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在夜灯的投影下显得孤零零的，于是影子交叠在一起，虽然影子的主人隔着一段看似触手可及其实遥不可及的距离。
陆仁怔怔地说：“滚。”
她站在原地毫不后退，即使陆仁的声音里带着怒火。
“我叫你滚啊！”他一脚踹在她的行李箱上，她面无表情，像是石像一样立在原地。
于是陆仁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候车大厅。
2013年的冬天到底有多冷，陆仁已经忘得一干二净，虽然此时2014年二月的空气也是冷得可怕，他蜷缩在候车大厅里的座椅上，睡不着也没精神，候车大厅里人倒是很多，大多是过完年后外出打工的农民工们，想到自己将要加入他们的大军，陆仁就觉得可笑异常。
已经夜晚十点，候车厅里明明有很多人，置身人群的陆仁却觉得自己处在极地的冰窟里，寒冷而孤独，来来往往的人们在这交通的枢纽内只是互不相识的过客，这种环境比城市里的大街还要让人感到绝望，同一个城市的人在大街上擦肩而过的话，至少还有同属于这个地方的一丝联系，而这车站里，就只是互相平行毫无交织的命运之线了，哪怕有人突然死在他的面前，他都会毫无感觉吧。
越来越冷，陆仁都怀疑这到底是不是春天的夜晚了，他惊讶的发现，自己呼出的气息居然成了雾气，他搓了搓手，裹紧了外套。
“哇，快看啊，好美！”
“快看，外面。”
候车大厅里的声音是很对很嘈杂的，因为所有人不同的话题都混杂在一起，而此时，陆仁听到很多人在说着同一件事。
“快看外面！”
外面？陆仁疑惑地站起来，周围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挤到了候车厅的透明玻璃边，看着外面。他狐疑地走过去，走到候车大厅的入口出，望向夜空。
开始，他以为是漫天星辰，满天的白点在灯光和夜空的衬托下显得无比空灵，这些细小轻灵的星居然随着寒冷的夜空飞舞着，此时的陆仁才带着怀疑的口吻自语道：
“雪？”
南国的雪？站在入口处的陆仁，感受着点点白雪飘到脸上融化后的丝丝冰凉，同时内心的情感不由自主地翻涌着。
“这个城市，是不可能下雪的。”他想起某一天，他信誓旦旦地发言，还有她满怀憧憬的幻想：“你说，这个城市，会不会下雪呢？”
他提起行李，走出候车厅，眼睛一直看着天空，远处的天空带着一种诡异而魅惑的红色，他第一次见到雪，任由冷风把细雪吹进他的衣领，融化成冰凉的水珠刺激着他的神经，空旷的东广场在漫天飞雪的狂舞下，美得不像是人间的地方。
在那钟塔的下方，陆仁呆呆地看着，看着她伸出双手，在寒风中轻轻地接住飘落的雪花，她出神地看着手心中瞬间融化的雪花，仿佛那是无法预知的未来，虽然无解，却拥有无限的可能，霎时，陆仁感到鼻子发酸，胸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地情感，他快步走向形单影只的陆欣，在她惊讶的眼神中，紧紧地抱住她。
“真是拿你没办法。”他觉得怀里的陆欣浑身冰冷，不由得感到一阵心痛。
“下雪了，好美啊。”她把头埋在陆仁的胸口，只露出眼睛，着迷地看着飞舞的雪。“没有忘记和我的约定吧。”
“败给你了。”陆仁笑着抚摸着她的脸颊，“我记得。”
“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她的眼角溢出点点水光。
“你说吧。”
“不要走。”陆欣哭了出来，抽泣着，“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陆仁没有说话，只是轻抚着她的后背。
“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唯独不能忍受的就是你不在我身边。”
她从陆仁怀里挣脱出来，瞪着泪眼，直视陆仁的双目，“你…你回答我，回答我呀。”
陆仁叹了口气，看着眼前泪眼婆裟的小女孩，露出了温柔的微笑，点头，肯定地说：
“我答应你，我不走。”
陆欣立刻破涕为笑，咬着嘴唇，一头扎进陆仁怀里，陆仁措不及防地把她抱住。
当晚，陆仁回家之后，本以为会遭受更加严厉的惩处，但是令他很意外，父母没有发火，见他回来，也只是聊了聊陆仁以后的出路问题，并没有再追究他的过错，作为父母，其实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过早的出身社会吧。
在简单的商量之后，陆仁洗了个澡，就迫不及待地冲向了自己的床，疲惫的他只想闷头大睡到自然醒，目前他是无法回校上课的，所以明天他可以不用早起，这大概是目前唯一的好事吧。父亲告诉他，他会去找找关系，尽量让陆仁可以回校上课，如果没有办法的话，陆仁就只有转学了。他的父亲是很讨厌求人帮忙的，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父亲决定低头找关系，都是为了他。躺在床上，他想到了赵紫川，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她，或者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面对她，他忘不了那一天赵紫川看他的眼神。
就像看到魔鬼一样。
“我在她心里的形象，已经碎成粉末了吧。”他感到了一种绝望，“看来我的命运，是不允许我拥有一段完美的恋情吧。”
这简直就像是诅咒，他回想自己的高中生活，简直就是一团乱麻，有幸得到两位女孩的青睐，结果都被自己亲手毁掉了本该甜蜜的恋情，最大的幸运就是遇到了她们，而最大的不幸却是失去了她们。
真是狗血的青春。他感到眼皮越来越沉，睡意逐渐占据了意识，在下一刻，他闭上了双眼。
就在他的意识快要完全休眠，进入深度睡眠的时候，卧室的房门被轻轻地打开，细小的声响没有把他弄醒，温暖的被窝被拉开，半睡半醒的陆仁已经处在梦境和现实的交界线，一个冰凉的东西接触到他的皮肤，意识的苏醒像是一只手把他从梦里拽出。
他猛地睁开了眼，因为他胸口凉凉的，他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这一瞬间他是很害怕的，漆黑的房间里什么都看不到，他怀疑自己被鬼压床了，用力扯开被子，同时伸出手摸到床边的开关。
房间里一下亮堂起来，他惊讶地看到躺在身边的陆欣，睡意全无。
“你干嘛。”他的语气有些惊慌，因为确实有被吓到。
陆欣穿着薄薄的无袖T恤，这件衣服经常被她当作睡衣穿，而下身只穿着内裤，两条腿在吸顶灯的照耀下显得异常的白。她红着脸一把扯过被子把自己盖住。
“一起睡啊。”她淡淡地说。
“我已经没有力气对你说教了。”陆仁叹气，他起身走到衣柜，又拿出了一床被子，搬到床上。
“你这是？”她问道。
“你在这里睡可以，不过晚上我会抢被子的，你会感冒。”陆仁从小就有睡觉扯被子的习惯，小时候他和陆欣睡觉时，总会在梦中把被子全部扯到自己那边去，让她第二天喷嚏连天。
陆欣把半张脸埋在被子里，似乎很不爽，他关上灯，用刚拿的被子裹住自己，困意瞬间涌上来。
“你干嘛啊！”陆仁再次打开了灯，他的怀里，赫然是挤过来的陆欣。
“很久没有抱着你睡了嘛，你这么大惊小怪有意思么。”她倒是一脸的惊诧，似乎陆仁做了很奇怪的事。
“你又不是五六岁的小孩子，这么幼稚会让我看不起你的好吧。”
“我今天是从爷爷家偷偷跑出来的。”几天前，陆欣已经搬回爷爷家了，“明天我又得回去。”她很不开心地说这。
“周末我都会来找你玩的。”他忍不住抚摸着她的头，她挤过来后，鼻子闻到淡淡的香味，其实也说不上是香味，只是让人感觉很安心的气味。
“我睡不着。”她枕在陆仁的臂弯，手指缠绕着几缕自己的额发，“我一闭上眼睛，就觉得你要走，总觉得，你在骗我，你会趁我睡着，偷偷地离开这个城市。”
“我不是那种狡猾的人吧。”
“零八年，你不是就这样跑掉了吗。”她小声地说。
陆仁很快的就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夏天，爷爷提出陆欣必须和他分开教育，那个中午，他把陆欣哄睡着了之后，自己就和父母搬到了这里，也就是如今的家。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中午，醒来之后，爸爸妈妈和你都不见了，我就不懂，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们分开。”
陆仁感到自己的臂弯里湿湿的，他从床头柜子上抽了一张纸。
“又哭鼻子喽，你是多爱哭啊。”他擦了擦陆欣的眼角，“好了好了，睡觉，我困死了。”他关掉灯，任由她枕着胳膊，睡下。
“晚安。”
“晚安。”
夜里的雪飘落在窗外的遮雨棚上，发出轻轻的，很细小密集的声音，这大概是冥冥中掌握命运的神在借雪轻语，人们听不懂这轻语的意义，只能在漆黑而深邃的夜里默默地猜测其中的含义，当然，永远也猜不到真正的结果，但是都在努力的倾听，都在尽力的思考，直到黑夜被白昼的使者太阳用烈焰杀死，而到了夜幕之后，依旧继续这循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