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勇者的家在山坡上。
准确的说，是城郊荒无人烟的山坡上。
由于王城很大，回一次家需要的时间太长，因此在勇者学院上学的时候，他只有在每年将要结束、学校放假的时候才能回家。
上一次见到父母还是冬天，而此时家里的山坡上已经开满了不值钱的小花。
翻过为了防止羊跑丢而钉入泥土的篱笆，小勇者不由得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已经活了十三年的老羊多利正在坡上吃草，小勇者飞奔过去，脚下踩出哗啦啦的声响。
“利利。”
小勇者抱住了老羊，陷入绵羊柔软的毛发中。
那瞳孔横长的动物突然被抱住却并不觉得慌张，它慢悠悠地继续咀嚼着嘴里的草，脑袋只是轻轻往小勇者的方向靠了一下当作回应。
“利利，父亲和母亲还好吗？”
多利身上有股动物特有的味道，小勇者嗅了下便让自己的脸陷得更深了些。
“国王说公主被龙抓走，我的同学们已经收拾好行囊去战斗了……”
勇者从柔软的羊毛中弹起来，看着多利的眼睛。
“你觉得回家种地或是出去卖苦力哪个比较好呢？根据你对父亲的了解，他会同意我去做哪些工作呢？多利，你有什么看法吗？”
多利横长的瞳孔不知道看向的是什么方向，它面无表情地咽下嘴里最后的一口草。
这时它觉得挂在自己脖子上的这个人类似乎有些碍事。于是，迈动蹄子，它甩开小勇者将他留在已经没有嫩草的土地里，自己则晃着大屁股慢悠悠地离开了。
“哦我的天！”
伴随着一声惊呼，一个老女人扔下手里的急忙跑过来扶起小勇者。
“我的孩子，你怎么回来了？”
在错误的时间看到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老女人的脸上又是欣喜又伴着焦急。
“怎么倒在地上了？”
“母亲。”
小勇者爬起来面向母亲正坐，笑眯眯地剥掉黏在自己脸上的杂草。
“母亲，你忘记了吗，这个夏天我就毕业了。”
“你毕业了……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待会告诉你父亲他一定很高兴。”老女人温暖地笑起来，“你的工作找好了吗？”
“事实上——”
“事实上？”
“我们在进行结业式的时候，传令鹰送来了信件说公主被龙抓走了。”
“天哪，可怜的公主！”
“但是大家都在做准备救出她，今天下午有些人就已经出发了。”
一边听着，老女人一边微微地点头。
“所以你是来和我还有父亲做告别的对吗？”
“呃是——。”
顺着母亲的肩膀看去，在山坡的最顶端他看到了自己的家——那熟悉、温暖却又摇摇欲坠的小木屋。
在小木屋窗后那摇摆着的白色纱帘下，他仿佛看到了父亲的背影。
见他望着小木屋出神，老女人握住了他的手，粗糙的手上满是干活农活留下的老茧。
她看着他，浑浊的眼球中有着小勇者难以理解的、对于未来的希冀。
“来，孩子，快起来，我们回家。”
苍老而有力的手攥住了小勇者的掌心，站起来高过母亲两头的小勇者此时发现自己母亲的长发上已经掺入了缕缕白发。
“你老了，母亲。”
“是啊，我老了。”
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老女人挽着小勇者。
“最近白头发滋地厉害，但我的黑发换来了这世上最优秀的孩子，所以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
推开老旧的木门，他的父亲一如既往地坐在那个专属于他的位置上。
“父亲。”
“你……回来了？”
“是的父亲。”
小勇者松开了母亲，打起精神走向父亲的轮椅。
轮椅木质的扶手已经被他的父亲磨光，摸起来有种熟悉的安心感。
五年前的一场事故带走了他父亲行走的能力。
自那以后，曾经朴实能干的他变得暴躁易怒，也正是那个时候开始，他想要把儿子送进勇者学院的想法也变得越来越强。
在小勇者因为家境问题婉拒了十几次后，某一天父亲将一袋银币放在了桌子上。
以小屋和耕地为抵押，父亲借了五十枚银币当作儿子的学费和购买装备的钱。
小勇者因此而落泪了。
他从来都没想过成为什么勇者，他只是想在家老老实实地种地，帮助母亲照顾父亲。
看到他的泪水，父亲挥动满是厚茧的手，来回打了他两个巴掌。
母亲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而父亲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狠狠地怒视着母子俩。
那一刻小勇者明白了，他是父亲最后翻身的希望。
拿起那一袋银币，他去交了勇者学院的学费，买到了价格合理的、自己心仪的装备。
但是还不够。
他生活中的开销家庭已经无力负担，于是在训练后他常常去附近的餐馆打工。
最累的时候他想过抛下一切远走高飞，他足够年轻，也肯卖力气，总能找到愿意雇佣他的人家。
但是想到在山坡上独自操劳的母亲，他却又总是放不下心来。
“父亲，勇者学院已经结业了。”
“那这么说，你现在已经是勇者了？”
想起校长，小勇者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说：
“是的父亲。”
听到小勇者确定的答案，坐在轮椅上的那个男人挺直的背像是泄了气一般柔软了下去。
“你是勇者了……”
“是啊，孩子他爸，他已经是勇者了。”
母亲温柔地拉起小勇者和他父亲的手，将三个人的手紧紧地拢在一起。
用眼神示意小勇者，母亲微微地笑着。
「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消息想对爸爸说吗？」
那眼神中分明写着这样的句子。
“怎么？”
“是这样的父亲。”小勇者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是握住母亲的手却渗出了汗，“今天在举行结业式的时候，传令鹰扔下一张诏书说公主被恶龙抓走——现在所有人已经开始在为拯救公主而做准备了。”
说完，小勇者抬眼去看父亲的表情。
父亲的表情很复杂，但是想了一会儿他却又像是豁然开朗了。
“你在勇者学院的成绩很好。”
“不算很差，父亲。”
“你可以去救出公主。”
父亲突如其来的判断让他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心里和脑海里想说的东西乱成一团全都堵在嗓子眼。
“国王没有说救出公主会给什么奖励，父亲。”
父亲看着他。
小勇者父亲的眼睛是灰色的，童年时期他无数次地感觉到那灰色像是利刃，仿佛随时都能划破他的脸一样。
这时，那灰色的利刃闪着光，逼问着他：
“我花了很多钱让你成为勇者，所以你会去救出公主的——”
小勇者无法说话。
面前的男人抿着嘴角，岁月在他脸上刻下深沉的印记。
小勇者知道，父亲希望着自己的幸福，同时也希望着他的幸福——但是在选择道路这件事上，他们永远也无法互相理解。
于是，他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
他咬着嘴唇看着自己的父亲挥起那只满是硬茧的手，向着他的脸扇下去。
“你可以去救出公主。”
他重复了一遍，不容置疑。
小勇者的脸火辣辣的，他甚至没有去看母亲的眼睛。
他看着父亲桌子上的那些木质小玩具——母亲在外忙碌时，残疾的父亲就在家雕刻那些小东西卖来赚钱。
家里还有很多很多的借款，而种地和打工是挣不了那么多钱的。
他不可能抛弃父母逃跑，那样他们会死。
没有选择了。
他不是天选之人。
他会死在拯救公主的路上。
但是那样也没关系。
至少这是父母希望他去做的，至少自己死得光荣。
“好的，父亲。”
小勇者肿着脸再次笑了出来。
“我会去把公主救出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