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真是喜欢学习啊——”
刚起床的阿普希龙一只手挠着乱蓬蓬的红发，另一只手在胸口上抓来抓去，冲着勇者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每次去那边的世界你都要带很多书回来啊，真的看得完吗？”
“嗯，那边的知识很有趣。”
勇者抬起脸冲着阿普希龙笑笑，鼻梁上挂着一副小巧的银色眼镜。
“瑟薇妮公主大人和我说了两年之约，到那时候阿普希龙也要离开这里了吧？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尽量还是想多学一些。”
“你还是管那家伙叫瑟薇妮公主大人啊——”
「你明明知道她是那个东西。」
剩下的这半句话阿普希龙没有说出口。
他看着勇者坦率而温和的笑容，明白他已经找到了自己一直所追寻的答案。
这一瞬间，羡慕之情涌了出来，尽管只是非常短暂的一瞬间，但却足够让阿普希龙回想起曾经还是人类的感觉。
阿普希龙看着勇者看书时的侧脸，压抑下了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
“短命种没什么好的……”
一边喃喃自语，阿普希龙的眼前闪过刚刚更新的金钱榜排名。
1732名。
那是一个足以让阿普希龙长舒一口气的排名。
但是此刻他的心境却同一年前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恐惧的暗影笼罩在他的头上，无时无刻在啮噬着他。
人类除了生命没什么好失去的，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但是拥有无穷生命的龙却不一样。
这里是块风水宝地……必须要保住这里。
「不管那个女人说了什么两年之约，我都要留在这里。」
——这句话，阿普希龙没有说出口。
他静静地看着勇者，然后静静地鼓起背脊展开翅膀向着阴暗的天空飞去。
此时的瑟薇妮一如既往地点戳着画。
洞穴的暗影打在她一半的脸上，深邃的阴影中藏着无数张画。
在这一年的时间中，她撕毁了无数张、替换了无数张又创作了无数张。
阿普希龙飞翔的声音在渐渐远去，勇者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和鼻梁上的眼镜来到了瑟薇妮的身边。
“您又在堆叠颜料了。”
“是啊，时间已经很紧迫了。”
“阿普希龙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我已经做出了忠告。”
“您觉得我们所做的一切会让这个世界有所改变吗？”
“……我们是不行的。”
这时，瑟薇妮停下了手中的画笔，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凄凉。
“这件事可能要靠未来的孩子们才能做到。我们所能做的，只是播撒种子。”
勇者沉默着。
“成长，偏离……我所创造的一切都即将脱离我的控制。”
瑟薇妮长舒了一口气。
“我花了一千多年的时间建立了一个完美的错误国度，现在我要毁了它。”
她静静地看着勇者。
“那么你呢，勇者。你为了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勇者不知该从何作答。
他回想起了很多。
他觉得自己为了很多东西而战，但现在却一个都说不出口。
他们要么过于辉煌，要么就不值一提。
犹豫了半晌，他看着瑟薇妮深紫色的眼睛轻声问道：
“您为什么要修正错误呢？”
听到他的问话，瑟薇妮沉默了片刻后，将画笔放在笔架上。
她的头微微歪着，长发温柔地落在椅子上。
“你听说过勇者阿斯特莱雅的故事吗？”
“……是的，那个故事是我们进入勇者学院后的第一堂必修课。”
瑟薇妮眯着眼睛。
“——第一公主阿斯特莱雅，后世也被称为第一勇者阿斯特莱雅。”
在充斥着剑与魔法的大地上，她的故事流传着。
那是个动荡的年代，以黑龙为首的魔物横行，土地寸草不生，饿殍遍地。
在那个时候，第一公主在大魔法师的推荐下拔出选定之剑成为勇者。
拔出剑的那一刻，巨大的魔力围绕着她，文明想要延续的愿望化为了魔力，幽灵环绕在剑身上。
无论是生的还是死的，全都聚集在她手里，推进着未来。
在这样的力量下，黑龙的败北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在皮开肉绽的黑龙面前，阿斯特莱雅高举圣剑决定给它最后一击，但就在此刻，黑龙开口说话了——”
「您难道就甘于看着王朝走向破灭吗。」
阿斯特莱雅知道黑龙没有说谎，因为她确实看到了那样的未来。
在未来作为女王的自己离世后，王国将会在某个热衷于木匠活的子孙手下四分五裂。
但是作为靠着魔法仅能延长寿命至200年的人类，阿斯特莱雅什么都做不到。
「如果您放过我，我可以和您做一个交易。」
黑龙喘着粗气，缓缓告诉了阿斯特莱这世界上存在的某种魔法。
那是某个魔法师将肉身转变为龙时领悟出的禁术，只要将灵魂转移到成年的血亲身体中去，人类便可以无限地活下去。
“于是第一公主阿斯特莱雅从这世上消失了，传闻在那场过于惨烈的战争中她与黑龙同归于尽，神形俱灭。为了纪念她，那时的国王兴建了勇者学院，并将阿斯特莱雅公主作为勇者学院的象征——将她的雕像放置在了入口的喷泉处。”
勇者回想起阿斯特莱雅公主雕塑那挺拔的身姿，她身着长裙和铠甲，纤细的手指紧握着王国的旗帜向前方挥舞，表情凛然而光明。
“后来，藏在王国密室里的我有了第一个孩子。”
瑟薇妮公主淡淡地笑着。
“她很小，很小。虽然手肉嘟嘟的，但是整个身体就像地鼠那么大……断奶后她便送给了王后抚养，我没有再见过她。密室中的生活很无聊，所以我只好靠看书和画画打发时间——我一等就是十八年。”
“等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出落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天啊……勇者，你真该看看她。她波浪一样的金色长发垂到腰间，碧绿色的眼睛像比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石还要美。和那时已经年老色衰的我不同，她浑身仿佛都在闪闪发亮。然后我……”
瑟薇妮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摄取了她的肉体。”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勇者的方向。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种感觉，她在她的——那时已经是我的——身体内喊叫，声音尖利地像个泼妇。她喊我‘老太婆’，喊我‘垃圾’……用她所有能想到的贵族脏话骂我。后来她骂累了，于是便开始哀求我，她求我放她走，让我杀了平民然后将她的灵魂放进去……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勇者？”
勇者的眉头微微紧蹙，没有开口。
“我想……她不是我的孩子，如果是我的孩子，她应该懂得大义，应该明白她为民众的牺牲是有意义的。所以我……”
瑟薇妮的两只手呈圆弧状，手上的青筋微微凸起，像是用双手掐住了什么纤细的物体。
“……她灵魂消散的一瞬间什么都没有留下。”
翻转过自己的手，瑟薇妮愣愣地看着手上的痕迹出神。
“她叫潘妮……所有我的孩子中，我只记下了她的名字。”
说罢，瑟薇妮便垂下了头。
她纤细的手毫无意识地挽着自己的头发，一圈又一圈。
曾经名为阿斯特莱雅的她在杀死潘妮的灵魂后想了很久。
「这样做有意义吗？民众真的能获得幸福吗？」
命运推动着她。
如同与黑龙约定的那样，在与黑龙的继任者完成交易后，作为被抓走的公主，她经常站在洞口远远看着外面的风景。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森林里勇者们横七竖八惨死的尸体，看着盗贼搜刮去他们身上的财物，听到伴随着风传来的来自勇者们父母们的哭声。
「我一定是做了错误的决定吧。」
那些日子，她整夜整夜地将眼泪洒在洞窟坚硬的大地上。
但是，王国却带来了好消息。
伴随着一阵金光出现的大魔法师揉搓着双手，将这一段时间王国的收支以魔法的图像呈现在她面前。
“国王说，今年因为武器装备大量销售，因此全国的收益上涨了20%。而且由于国外的勇者大量输入到我国，旅游业和餐饮行业也被带动，我国的收入大幅上升。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我国定居，人口和劳动力也直线上升——”
她看着大魔法师厚厚的嘴唇一开一合，耳朵却没有听进一个字。
“您是我国的英雄……！”
最后，大魔法师带着欣慰的口气这样说道。
将大魔法师送走后，使用着潘妮身体的阿斯特莱雅站在洞口看着森林中的勇者们。
他们抽出长剑和怪物们厮杀。
他们窒息。
他们流血。
他们死去。
而阿斯特莱雅却早已知道自己的天命之子会在何时到来。
他是邻国的王子，他会在恶龙的爪子上用佩剑轻轻敲一下，然后恶龙便会轰然倒地。
那位王子会骑着雪白的天马带她飞翔在祖国的上空，人民会流泪、会欢呼，会感叹平静生活的来之不易。
他们会更加努力地劳作赚钱，为国家赋税。
而阿斯特莱雅她则会在两年后怀孕生子，夺取血亲的身体，开始下一个轮回。
因为她的牺牲，这个国家会一直存在下去。
这是正确的事情。
这是好的事情。
于是她一次又一次地夺取身体，扼杀灵魂……
她一直这样做着，直到作为瑟薇妮公主的她遇见了阿斯特莱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