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露拉，我进来了。”
不待塔露拉同意，阿丽娜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我给你带了吃的。”
她把冒着热气的粗陶碗搁在充当桌子的木箱上。
“好久没见过这么稠的粥了。”
塔露拉看着那碗粘稠如固体的麦粥，再想起上个月她们还在吃的如清水般的“麦粥”，后者甚至连汤也算不上。
“你饿了一整天了。怎么，和冬青吵架了？”
阿丽娜见塔露拉没有吃的意思，也不再坚持，只是在她的旁边席地而坐。
“如果单纯挨训也算吵架的话。”塔露拉叹了口气，“不过这事也怪我自己。”
“怪你？为什么？因为你不信任他吗？”阿丽娜侧过头看着她，“你还记得你到村子里来的那时候吗？”
“我杀了柯……那条黑蛇之后就逃出了城市，第四集团军的人忙着瓜分他的遗产，没有人来管我。”塔露拉回忆着往日的情形，“我就那么毫无方向地一路流浪，等我回过神来，就已经站在爷爷奶奶门前了。那时的我，大脑一片混乱，一路上遭遇了什么，全都记不清了。”
阿丽娜把手盖在塔露拉的手背上：“我还记得，老妈妈跟我说，你到的那天，浑身都是血。你这套衣服还能洗干净，也不容易。你就没有想过，要是我们村子私下里把你杀了呢？”
塔露拉先是怔了一下，接着摇了摇头：“你们不会这么做的。我有偷偷观察，你们的收成还不错，刚刚熄灭了晚上跳舞的篝火，牧栏里有驮兽，还有挂在墙外面的装饰……虽然你们的生活也很艰苦，但你们还算喜欢自己的活法。你们不会杀了我，在那之后，就连舞也跳不安生的。”
“能在杀人之后还安之若素的只会是邪恶的怪物。这种东西很少。”塔露拉肯定地说道，“我见过太多罪恶。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他们没得选才做出来的。如果有做选择的机会，我知道，这片大地上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做一个好人……而不是像黑蛇说的那样。”
“他说所有人都是混账，他说你最后会恨这些恶人，只因为你很善良……真是可恨的毒咒。没什么比这种话更恶毒了。”阿丽娜摇摇头。
“所以，我绝对不会去恨谁。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想我督促你吗？”阿丽娜看着她，真挚地问道，
“也许还不错。”
“但我不在以后呢？你还是得自己想办法。”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塔露拉的音调突然拉高，“你也信了冬青那些神神叨叨的预言吗？”
“这和预言无关，塔露拉。”阿丽娜摇了摇头，然后抓住塔露拉试图逃离的手，把自己的体温传达给她，“我们总得面对的，无论是你，还是我，我们这群感染者还是会先后离去。在我们剩下的生命里，做一点能让我们活得有意义的事……这没什么不好。”
“我有想过，阿丽娜，我有想过。把所有的感染者都团结起来，乌萨斯，维多利亚，莱塔尼亚，不分国家，也不分种族，亦不问出身……把那些阻隔我们的东西都摧毁。我们都该过着同样值得被热爱的生活。谁不让我们这么活，我们就把他打倒。”
“这和冬青的愿望又有什么区别呢？”阿丽娜看着她，“一个自由、平等，没有饥寒、没有疾病也没有压迫的世界。”
“我知道！”塔露拉摇了摇头，“可我就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本不是感染者，做到爷爷奶奶那样已经算好了……是什么支撑着他替感染者主张正义呢？我真想不明白，阿丽娜，我多希望他就是个天降的圣人，像拉特兰教士宣扬的圣子那样伟大、无私，好让我毫无顾忌地信任他、追随他……可是我害怕啊……”
“害怕？”
“是的，我害怕。他身上的谜团太多了，他从哪里来？本名叫什么？我对他一无所知。我害怕他的热忱是伪装的，害怕他是柯西切那样的野心家，害怕他有什么隐藏的阴谋，害怕他把感染者当成自己向上的台阶……我知道这么想不对，他明明看得比我远，懂得也比我多，可我总是忍不住怀疑他。”
“即便他已经变成了感染者？”
“即便他已经变成了感染者。即便他的血管里也和我们一样流淌着源石……”塔露拉看着阿丽娜眼睛里自己的影子，“我害怕他，就像害怕我自己一样。尤其是他获得了力量之后，他身上不经意露出的那股味道，那股古老的腐朽的味道，总让我想起那条黑蛇留下的诅咒。”
“不要恐惧，塔露拉。”阿丽娜把她的两只手都握住，然后合到一起，仿佛某种仪式，“没有人是纯粹的恶人或善人，我们应该给他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为了我们所共同追求的那个未来，我会替你监督他的，正如监督你一样。”
塔露拉看着阿丽娜那温润而坚定的神色，慎重地点了点头。
帐篷外的寒风正刮得紧，两人之间的那豆微弱的烛火也轻轻摇曳着，火苗舞动，橘红色的温暖光芒将两人笼罩。
“有些时候，我会羡慕狄安娜。她总是想得很简单，甚至有些天真，会因为温暖的帐篷而忽视外面的寒风；会因为一个伤员的好转就开心好几天；会因为冬青带给她一个桂叶花环就忘掉之前生的气……”
“不好么？”
“当然好啊。但我，还有冬青都无法过上这样的生活，我们得面对帐篷外面的寒风，得计较那些不知道在哪里的敌人……其实我会选择听从冬青的建议，还教他剑术，大概是因为已经在心底悄悄地认同他了吧。”
塔露拉说着笑了笑，似是自嘲。
“为什么呢？”
“我记得他说，狄安娜并不是傻姑娘，只是更多地把目光放在身边的人上……为了让天真的家伙有温暖的帐篷可待，他愿意面对帐篷外的风雪。只凭这句话，我就相信他不会是另一条黑蛇。”
塔露拉如释重负地说道，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要真正地接纳冬青作为自己的同伴。
柯西切，但愿我们能证明你是错的。
但愿我们在这片大地的尽头不再相见。
但愿我能怜悯你，看着你的孤独与偏执化为泡影。
请你看着吧，我的……“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