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听人说苦石镇是整个湼瓦山郡最富的镇子，冬青还狠狠地期待过那么一把子，然而实际到过之后发现也不过如此。不过这里好歹有木屋和砖房，有饭馆、旅店和各种简单的基础设施，还有一条勉强算得上平整宽阔的土路，还要什么自行车啊？
半个月前，冬青就曾以皮草商人的名义到访过这里。为了避免被有心的人又认出来，他这次干脆就在旅馆里宅了一整天。虽然他没有限制西德的人身自由，但西德也因为赶路累的够呛，完全没心思干点别的，也和冬青一起过上了吃饭睡觉两点一线的生活。
苦石镇得名于他们在路上见过的那一路黑色石头，据冬青推测，那应该是花岗岩的一类变种。居住在附近的人们发现这种黑色的石头舔上去又咸又苦，因此把它称作苦石。后来，当地人发现将煮过苦石的水过滤后再蒸馏可以得到黑色的盐晶，与之配套的本土制盐业也就迅速地发展起来，并成为了本地的支柱产业，最终带动了镇子的发展。
拿苦石煮出来的黑盐自然也带点苦味，多吃几口就会反胃，里面说不定还含有某些有毒成分，但整个湼瓦山郡的人们都还是趋之如骛。
原因无他，盐实在是太贵了。
整块泰拉大陆的海域都被未知的存在笼罩着，因此最重要的从海水中获取食盐的道路被直接中断了，乌萨斯的人们只能通过山中开采出来的岩盐和少量咸水湖中的湖盐满足自己对咸分的需求，而这两者既稀缺又困难。
人对于盐的强烈渴望，既是心理性的，也是生理性。一个人可以一辈子不吃菜，却不能一个月不吃盐，就连矿场都不得不在喂给感染者们的“猪食”里撒上一点粗劣的盐巴。
而湼瓦山郡的情形还要特殊一些，当乌萨斯的其他地方还在慢吞吞地进行工业化的时候，湼瓦山郡却在面临着倒退，唯一的移动城市失去了作用，相关的工业产业也完全丧失了。帝国的军队惩罚了叛乱的湼瓦山男爵，同时也惩罚着这块土地上的全部居民，没有拖拉机、没有汽车、也没有别的制造机器，什么都没能留下，就像一个中世纪的标本。
高品质的食盐要用马车从外地运来，除了卡拉城的贵人们，几乎没人吃得起。其他人若还想沾点咸味，那就只剩下苦石镇的黑盐可选，村民们把毛皮、稻谷和木材扛到苦石镇，然后换成一小袋黑盐，用来欺骗自己的嘴巴。
你又能为他们做什么呢？
冬青看着土豆汤里映出的自己的面孔，扪心自问道。
“这盐……比我想的还要苦。”
他勉强着把一勺发苦的汤水咽下喉咙。
“这也没办法啊，一小罐精盐的价钱就能抵上一麻袋黑盐呢。”
坐在他对面的西德脸色也不是太好看，教堂一直供应着精盐，但度过几个月的矿场生活后，这点苦倒也不算什么，
“而您呢？有什么办法？把官员们的好盐分给他们吃吗？”
“不。”
冬青拿起勺子在碗沿上轻轻敲了敲，
“他们需要的是拖拉机、农药、公路和更先进的制盐产业链。让土地产出更多，让农民赚得更多，让外面的盐更多、更快、更容易地送进来……还有，要想办法让黑盐不那么苦。”
冬青言毕，见西德怔怔地看着他，于是他将双手交叠搁在下巴上，笑着说道：
“怎么？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您不会以为我就想着怎么抢东西吧？让人民拿回应得的一份是我们的目标，这是分配上的任务。但在分配之后更重要的事是扩大生产，让这片大地发挥出更多的潜力，这样我们才能在消灭不公之后打败饥饿与疾病，好让天国降临在这世上。”
“但是……我是说，您说的这些东西要从哪来？”
西德咽了口唾沫，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目瞪口呆。
“修士，事实上……绝大多数的东西都能用钱买到，从那些发达的省份，甚至维多利亚和哥伦比亚。”
他摸出一个戈比，缓缓推向对面，
“人们常说，金钱是魔鬼的使徒。只要有钱，我们就能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请恕我冒昧，您的钱从哪里来？”
西德接过那个有些陈旧的戈比，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发现上面印的还是先皇那俊朗的侧脸。
“还能从哪里来？从老百姓的口袋里捞，从农民和工人的牙缝中抢，直到搜出最后一个铜板为止。”
冬青故意装出一副贪婪的模样，西德知道，他又要开始讽刺了。那把木勺在冬青的指尖灵巧地转动了几圈，旋即被紧紧握在他的手里，
“不过这份工作已经由贵族和勤劳的税吏们代劳了，我们所需要的仅仅将之接管过来。这些金钱取之于民，理所应当的也要用之于民，而不是让它们变成瓷瓶摆在大人们的家里，变成珠宝挂在贵妇们的脖子上。”
“您的意思是……”
“我要让人拿走他们的花瓶，收回她们的珠宝；若有人把民脂民膏吞下肚，那我就要剖开他们的大肚子，用他们肮脏的血肉来抵债。”
冬青不经意地用勺子指向西德，吓得后者险些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作为一个享受过现代生活的人，冬青没法不对这个国家的现状感到愤怒。
“您……您是要大开杀戒吗？就像高卢人那样？”
西德缩了缩脖子，但还是鼓起勇气强迫自己发问道，
“您答应过我的，您说您不会重蹈高卢人的覆辙。”
“说的不错，修士。我不打算像高卢人一样随意地宣泄怒火，从而让冲动把控自己。相反，我的要求一直都非常的冷静。”
冬青点了点头，西德只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一片清明，刚才的冲动早已无影无踪，
“我不寻求对等的报复，也无意折磨他人。我只是想给他们一个赎清过去罪孽的机会，我甚至会允许他们保留在帝国不公正的法律下获取的那些……合法的利益。我只是要求他们遵守契约，遵守他们自己立下的契约。如果他们尚存理智和良心，如果他们还不是那么无药可救，我们还能一起分享新的世界，否则……”
“否则？”
冬青刚才的表述让他稍微放了点心，只是最后的“否则”尚令他在意。
“否则……”
冬青捧起那碗土豆汤倒进嘴里，同时用眼角的余光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否则我也无法再压制正义的怒火。而到那个时候，我向你保证，鞭子下的每一滴血都要用剑下的每一滴血来偿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