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刚才还充满了嘈杂声响的世界再一次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静之中，只有一股压抑的气息无言的蔓延开来。
然后，正要离去的老人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他无言的转过头，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漆黑双目中读不出任何情感，他就那样直直的盯着我，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任何的动作，不过光是如此，那宛如利刃一样的目光就已经将我压得喘不过气来。
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我不懂您在说什么，真人殿下。”
凝重的气息转瞬即逝，海耶斯收起那副骇人的表情，将眼中的黑暗再一次藏在目光深处。他摇了摇头，然后别过目光，对我说道。
“我不曾憎恨过某个人....嘛，不过硬要说的话，那果然是冒险——”
“不是这样的吧，海耶斯。”我打断了海耶斯似乎早就准备好的说辞，然后紧紧盯着他的双眼，继续说道，“冒险者？是啊，我承认你确实对冒险者有着偏见，但是我也可以断言，那种感情绝对不是憎恨。”
“这种没根据的话.....”
“不，这是事实，因为你这家伙——”
我在之前就察觉到了一丝违和感。
如果说是因为冒险者的原因失去自己挚爱的埃利奥特国王我还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在莉亚讲述的故事中并没有扮演什么重要角色的海耶斯却也对冒险者怀有如此深重的恨意。
将冒险者彻底的否定与践踏，甚至不允许莉亚选择自己的道路，这份心情的源头究竟是什么？那挥舞的剑刃中凝聚的感情真的是对冒险者的憎恨吗？
明明如此憎恨冒险者，但是却帮助了那个时候刚来这个世界的雫；明明如此厌恶冒险者，但是在组织讨伐队的时候他的双目中却没有丝毫的仇恨。
那么，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才会将内心的黑暗涌现出来的呢？
我回想起他的双目流露出那种色彩的瞬间——莉亚展现决意之时、有人想要插手他们之间之时，以及——
回想起“某个人”或“某件事”之时。
不断涌现出的违和感，行动与言语的矛盾，以及他隐约流露出来的真心让我意识到了他目光深处的真相。
确实，那目光的深处毫无疑问是充满着负面感情的漆黑漩涡，但是也不是如此，在那漆黑感情的背后所隐藏的真实，他的名字是——“痛苦”。
看似冰冷残酷的语气后面总是带着些许的颤抖，而且我也察觉到了，这股感情的矛头所指的对象也不是冒险者，他所憎恨的，以及让他感到无比痛苦与悲伤的对象，其实是——
“你所憎恨的人其实你是自己吧，海耶斯·莱恩。”
背负着无人知晓的罪孽，将内心伪装在虚假的憎恨背后，就像是在赎罪一样怀抱着深沉的悲伤与自己的内心背道而驰，这就是我所得出的，海耶斯·莱恩的真实。
事实上，他现在的目光中就正流露出无法言状的痛苦。
“.......”
海耶斯无言的看着我，那双面孔看似和平常毫无区别，不过目光的深处却写满了动摇。
猜中了....吗？
言语化作的利刃刺穿了这个老人表面的伪装，让他所隐藏的内心一点点的暴露了出来。
但是这还不够,我必须明白他内心真正的想法，不然的话，这场舞台剧就不会通往真正的Happy End
不放过他在这一瞬间展现的动摇，我注视着海耶斯想要隐瞒着什么的双眼，然后接连不断地发出自己的疑问。
“你究竟隐瞒了什么，海耶斯。”
“我什么都没有隐瞒。”
“你究竟在背负什么？你内心真正想法到底是什么？”
“够了，真人殿下，不要再说这些毫无根据的话了，我什么都没有隐瞒，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如此，所以你——”
“那么，为什么你现在却露出这种表情。”
“！”
夹杂着痛苦与悲伤的扭曲面孔，是这个老人此刻所展现在我面前的真实。
听到我的话后，海耶斯的表情一瞬间凝固住了，崩溃的面容早已无法掩盖他内心的动摇。似乎也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海耶斯垂下双手，就像是放弃一样微微闭上双眼，他缓缓抬起头，并深深吐出一口气。白色的云雾飘散在空中，遮挡住了他面前的世界，不过很快那缥缈的烟雾就消失在了夜空的彼端。
“......就算你说的是正确的吧，渡边真人。”比之前稍有无力的声音在我耳边响了起来，只见海耶斯睁开双眼，之前弥漫在脸上的动摇已经不见了踪影，他瞥了我一眼，然后继续说道，“但是那又如何？不管事实是怎么样都和你毫无关系，不是吗？”
“那么为什么不去告诉莉亚.....她和不同应该有权利知道这些——”
“公主殿下不需要知道这些！”
话还没说完，海耶斯就用强硬的语气打断了我的质问，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半边脸，就像是再说过自己一样低声说道：“她不需要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这是我私人的事情，与公主殿下没有任何的关系，所以——”
海耶斯的话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因为他也没法继续说下去了。
“你这家伙.....这就是你的真心话吗？”
身体比头脑更先做出反应，我只感觉头脑一片发热，内心有什么燥热的东西在剧烈的翻滚着，然后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来到了海耶斯的面前。
迈着每踏出一步就就宛如赤脚走在刀刃上一样的痛苦，举起自己破烂不堪的双手，我紧紧抓住这个老人的衣领，然后抬起头盯着他满眼茫然的双瞳，向他传递着我此刻内心的无名之火。
“怎么可能无关.....怎么可能无关啊，你这个混蛋！”
渴望得到认同的少女究竟怀抱着怎么样的悲伤才孤身一人走到现在？她究竟忍受了多少痛苦才好不容易抓住了梦想的尾巴？
我想起那个在人生的道路上追逐着自己的梦想，但是却被不断否定的少女，不禁握紧了拳头。
不顾身体发出的哀嚎与悲鸣，也不管双手上传来的剧痛，我咬着牙齿，继续说道。
“你知道她有多么想得到你的认同吗？只是为了得到你的支持和肯定，她究竟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你知道吗？然后，再被你不断拒绝与否定后，她那带着悲伤的笑脸，究竟是多么的痛苦，你真的知道吗！”
那家伙和我有着相同的背影，朝着理想不断追逐，但是却得不到肯定而坠入无尽的深渊。
但是，那家伙却和只会在深渊中挣扎的我不同，宛如太阳一样闪光的她不应该走着和我相同的败北之路，属于她的应该是更加光芒，更加温暖的世界。
“但是，你这家伙竟然说没有关系......”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手中的力道也送了不少，我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将涌到嘴边的悲伤与苦涩咽了下去。然后我缓缓低下头，就像是求乞他一样诉说着。
“算我求你了，海耶斯......去注视莉亚吧，她需要的不是我这种路人甲，而是你的一句认可啊.....”
为什么你就不能支持她，为什么你就不能肯定她的梦想？
明明你就在她的身边，明明她是如此的渴望得到你的认同，明明她——
“......我做不到。”
无情的话语，打破了我最后一丝希望。
“你这家伙就连现在也——”
无法抑制的愤怒瞬间在体内炸开，不过等我看到海耶斯此刻的表情时，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因为那副表情太过悲伤与苍老，以至于让我一瞬间忘记了这个老人是那个银风的影之骑士团团长
“正是因为我都明白，所以....我才做不到啊.....”
海耶斯抬起头看向头顶的夜空，接着他轻轻闭上双眼继续说道。
“我当然知道.....她的决心、梦想、坚持、信念.....她所有的一切我全部都看在眼里。从她来到王城的那一刻我就一直陪在她的身边，不管何时何地，我都不曾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颤抖的话语似乎随时都会消失在空中，宁静的月色下，只有老人的声音细小但很清晰的传到我的耳中。
“我当然想支持她，保护她.....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一边笑着摸着她的头，一边默默在背后支持着她的理想......”
“那么为什么你现在却——”
“因为我已经不想连维多莉亚大人也失去了啊！”
蕴含在这言语中的悲伤，比此刻头顶的夜空还要深邃。
那是感受过绝望的人才能发出的悲鸣，在这话语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么样沉重的过去，这一点我不知道，我唯一可以知道的是——
“我不能理解啊，海耶斯。”
我再一次握紧了抓住他衣领的手，然后继续说道。
“因为不想失去所以才选择否定？开什么玩笑！害怕失去的话就去保护她啊！想要支持她的话就伸出双手啊！这才是你应该做到事情吧！海耶斯·莱恩！”
“....知....写....”
“啊？”
海耶斯垂下头，比蚊虫还要细小的声音从他嘴里流了出来，然后——
“你知道些什么啊！！！！”
伴随着海耶斯的怒吼，银色的风在我们中间呼啸而起。宛如利刃的银风就像是警告一样划过我的脸侧，我只感觉自己的脸颊传来一阵细小的刺痛，然后一股带着甘甜气息的温热液体便滑进了我脖颈处。
但是——
“是啊，我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我都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啊，那就是——”
无视掉这随时都可以取我性命的死亡之风，我一边回想起那个少女瘦小的背影，一边盯着海耶斯的双眼说道。
“莉亚那家伙，现在绝对不幸福。”
这是我唯一可以断言的现实，是生活在“现在”的我可以知晓的真实。
但是，就算如此，海耶斯也依然没有退让的想法。
“就算成为了冒险者，迎接那孩子的也不会是好结局。”
“这种事情不去试试看怎么知道！”
“不可能....和丝碧卡大人完全一样的维多莉亚大人绝对会走向和那位大人一样的道路，正因为是那孩子，所以她一定会....一定会.....”
“那就去保护她啊！去陪在她的身边啊！你真的想要她得到幸福的话才要代替不在的人一直陪在她身边才对吧！”
“你以为我不想吗！”
“那么！”
“但是，我没有资格啊！我根本没有伸手碰触那孩子的资格啊！”
“资格这种东西怎么样都好吧！”
“不！这是绝对不会被允许的！就算莉亚大人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自己！因为.....因为！！”
海耶斯的表情已经彻底崩溃，他的五官扭曲成了一团，看着我的双眼中也早就没有了我的身影。
然后，海耶斯·莱恩说出了他一直在背负的罪孽。
“害死丝碧卡大人的.....就是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