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祭结束后第三日，王都古德布利斯，城北外围。
【哟。】
在看到凯的身影后，我从树后的阴影中走出来，笑着向他打了个招呼。
清晨的旭光照耀在青草的露珠上，扬起的春风吹起了凯空空如也的右袖。他寻声转过头，不过在看到我后，他立刻摆出了一副像是吃了蟑螂一样的表情。
【啧。】
凯砸了下嘴，然后没好气的说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渡边真人。】
【没什么，散步而已。倒是你，这么早一个人悄**的想去哪里啊？凯·施恩佩妮。】
我看了看他背上的行李。见状，凯无奈的叹了口气，然后说道。
【就是不想被你看到我才选择在这个时间离开的……你这家伙，真的是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么惹人讨厌啊。】
【哪里哪里。】
我随便应付了一下凯的话，接着，我目光一沉，然后对他说道。
【不过，你就这样不辞而别有点不太好吧？】
看着我意有所指的目光，凯立刻就明白了我这句话的含义。他看向王都，接着轻声说道。
【没关系的。】
凯轻轻笑了出来，红色的双瞳中闪过一丝安心与寂寞的神情。
【和10年前不一样，就算没有我，现在的蒂法也不是孤身一人了。因为她已经找到了，那个属于她自己的，无可替代的“契约者”。】
凯轻轻抚摸着自己胸前的挂坠，随后，他抬起头，一脸不爽的看着我说道。
【只不过可惜的是，被她选中的那个家伙是个讨人厌的混蛋就是了。】
【哈？难得我来送你，你是想要吵架吗？】
我们狠狠瞪着对方，刺鼻的火药味瞬间就弥漫在了我们周围。不过，在这样瞪了约5秒后，突然，我们两人都笑了出来。
【看你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么混蛋我就放心了，凯。】
【你也是啊，真人。】
说完，我们抬起拳头，轻轻碰了一下。
啪。
我们扬起嘴角，无需其他言语，对我们来说，这样简单的动作就已经足够让我们明白对方的想法了。
【不过，你还是偶尔和蒂法说说话比较好。就算现在的你对蒂法来说再怎么无所谓，你也是她的家人，不是吗？】
【当然，毕竟比起某个天天和她吵架的无能契约者，身为哥哥的我当然更受蒂法的信赖。但是——】
话说着，凯突然别过目光，然后挠着脸颊不好意思的说道。
【现在还不是时候……老实说，因为隔了十年没好好和她聊过，现在的我根本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话说现在17，18岁的女孩子到底喜欢什么话题？恋爱？明星？流行的书？糟糕，我现在的知识还是十年前的，我不会被蒂法当成怪大叔吧？】
【你是被青春期的女儿讨厌的父亲吗！】
看着突然混乱起来的凯，我不禁深深叹了口气。看来就算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凯·施恩佩妮也有不擅长的地方，还真是意外。不过原来这三天他一直躲着蒂法的原因是这个啊……不知道一直闷闷不乐的蒂法知道后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我苦笑的看着凯绞尽脑汁思索的样子，然后，我不经意间看到了他空空如也的右手。
【你的右手，没关系吗？】
【嗯？啊，没问题的。】
凯看了看自己的右手，然后笑着说道。
【毕竟我本来擅长使用的就是双剑，只是失去一条手臂也没啥大问题。】
他轻轻摸着右手的袖子，就像是看透了什么一样，眼中没有丝毫的留恋与迷茫。
【我这十年做错了太多的事情，这条断臂就当做是我的赎罪以及对过去的告别吧。而且——】
凯一边说着一边召唤出了圣剑，不过，和我之前看到的不一样，现在凯召唤的圣剑完全没有了之前的光辉。本来纯白美丽的剑身变成了污泥一样的黑色，而且最令我惊讶的是，这把剑的上面根本没有丝毫的圣剑气息。
【凯，你……】
【就和你看到的一样。】
凯收起圣剑，他看着消散的黑色粒子，一脸平静的诉说道。
【我已经无法使用圣剑的力量了。杰拉斯与尼德霍格的诅咒，再加上之前吸收的龙化感染，我所拥有的圣剑之力已经完全被诅咒侵蚀。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剑士罢了。】
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不敢相信的摇了摇头，然后懊恼的说道。
【果然，那时我就不该同意让你一起来净化……】
【不是这样的，真人。】
凯反驳了我的话，他看向天空，露出一副早已接受的淡然表情。
【就算当时我没有净化感染，最后也会是一样的结果，充其量只是时间的早晚问题罢了。这是诅咒的反噬，也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对此，我早已做好了觉悟。别担心，虽然我无法再使用圣剑之力了，但意外的，我获得了些许始祖之龙的力量。大概是因为诅咒在我体内存在太久所以共存了吧，话说真亏我当时能活下来呢……也许，这也是一种指示。这个力量也好，我能活下来也好，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在告诉我，让我活着去赎清这10年的罪孽。而且，我也是这样打算的。】
【……是吗。】
凯已经看透并接受了自己的结局，如果我再说些同情的话，也显得太不解风情了。
【倒是你。】
突然，凯转过头看着我的左眼，然后说道。
【你的左眼怎么样了？】
左眼……吗？
我摸了摸自己的“左眼”。之前，在剑舞赛的时候，为了压制住诅咒的侵蚀，我强行挖掉了左眼。不过因为时间过了太久的缘故，就算是艾尔也没办法复原。所以最后，在眼罩与假眼之间，我选择了假眼。
【虽说一开始还不怎么习惯，但现在已经没问题了，就是睡觉前要拿出来有些麻烦。】
我敲了敲红色的假眼。虽然我有拜托艾尔做成黑色的瞳孔，但不知道为什么，无论它原本是什么颜色，在放上去后都会变成红色。所以现在我也放弃了。
凯默默盯着我的左眼，接着有些悲伤的说道。
【我们，都失去了很多呢。】
【但也拯救了很多，不是吗？】
我笑着回答说。凯在愣了片刻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说的……也是。】
他将目光转向古德布利斯，王都的人们虽然还没能完全从悲伤中走出来，但他们已经开始为了未来而重新迈出脚步了。
【我也，要再次前进了。】
凯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左手，然后轻声低喃道。随后，他抬起头，对我说道。
【谢谢你，真人。】
【哈？突然间说什么呢，这么恶心。】
面对凯突如其来的道谢，我赶紧摆出一副厌恶的表情。但意外的是，凯这次并没有回嘴。他轻吸一口气，然后缓缓说道。
【不，我是真的很感谢你。我啊，是一个愚蠢而又懦弱的人。那时，在失去了琳后，我感受到的不止是愤怒，还有畏惧。我在害怕，害怕我会又一次因为自己的愚蠢而失去重要的家人。所以，我逃避了。无视了蒂法的心情，把自己的想法强行灌给她。虽然我嘴上说都是为了她的幸福，但却从没有认真去聆听她的声音。我知道她会寂寞，不过我却没有勇气拥抱她。因为，只是看到她，我的脑中就会忍不住浮现出琳死前的模样。身为复仇鬼的我注定会以悲惨的模样死去，早已被诅咒与鲜血污染的我已经没有了再站在她身边的资格。为了不让蒂法也与我一样，体会失去挚爱之人的悲伤，离开她以及淡化她对我的感情是必须的。我已经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陪伴她了，不过就在那时，你出现了。】
凯看着我，然后笑着说道。
【你化解了她的寂寞，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了她的面前，然后向她伸出了手。你做了我一直都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情，因为你，蒂法才终于又一次露出了笑容。所以，我真的很感谢你。谢谢你与蒂法相遇，然后代替我成为了她“新的家人”。这样，我也能——】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我出声打断了凯的话。
【我虽然能成为蒂法的“某种存在”，不过，那家伙唯一的哥哥只有你。只有这个是谁都无法替代的，就算是我也一样。】
【哥哥……吗？】
凯露出一丝苦笑。
【我真的有扮演好哥哥的角色吗？明明我因为自己的懦弱，就连接受蒂法礼物的勇气都没有……】
似乎是想起了前夜祭时候的事情，凯的表情显得十分落寞。
【是这样吗？】
我一脸坏笑的看着凯，然后对他说道。
【你不是在蒂法离开后，把那些被踩烂的蛋糕一个个都捡起来吃掉了吗？也正是如此，吃坏了肚子的你才会在前夜祭的夜晚露出那种虚脱的表情吧。】
【！？】
凯瞪大双眼，完全一副“你怎么知道”的表情。
【这种事情之后稍微问一问酒馆的人就知道了，毕竟，怎么说呢。】
我拍了拍胸脯，一脸自信的说道。
【该说是同为“哥哥”角色的直觉吧，我其实也隐约察觉到了。你啊，只是个不懂得该如何表达自己关爱的妹控吧？】
在说完这句话的同时，我立刻蹲下身子，躲过了从我头顶掠过的剑刃。
【你想杀了我吗？！】
我立刻发表了抗议。凯暗暗砸了下嘴，接着不动声色的收起了自己的剑。
【抱歉，只是因为看到了虫子，所以忍不住手滑了一下。】
【鬼才信啊！嗯？你刚才是不是在骂我是虫子？】
【哈哈哈，哪里，是你多虑了。】
凯干笑几声，随便就应付了过去。这家伙真的是，我还以为经过这一遭后他的性格能变好点，不过果然，这个混蛋的本性已经烂透了。
我愤恨的瞪着凯，这时，他突然话锋一转，开口说道。
【给你个忠告吧，真人。】
凯一脸严肃的看着我，然后冷不丁的说道。
【不要完全相信杰诺斯·马斯。】
【……啥？】
我迟了半秒才反应过来。
【不要相信杰诺斯？为什么？】
那可是世界最初的勇者啊，为什么凯会这样说？
我不解的看向凯，只见他眉头紧皱，表情更是前所未有的严峻。
【我之前应该也有说过吧，让你去了解历史的那个断层，也就是2000年前马斯王国毁灭时候的事。】
【嗯。】
确实，当时的凯一直在对我说那个时间。然后从雫和杰诺斯的话中，我也明白了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
2000年前，信仰者们以马斯古城所有人的生命为祭品，召唤了古神盖尔亚楠特，并企图完成对世界的重铸。不过，当时的新月神杰诺斯·马斯降临到了马斯古城，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重新将古神封印了起来。不过，因为王都的覆灭与主神杰诺斯的逝去，人类最初的帝国——马斯王国也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我从雫和杰诺斯那边听说了，所以呢？】
听到我的话后，杰诺斯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果然，你与杰诺斯见过面了啊。也难怪，毕竟为了完成新月的传承，那家伙肯定会露面。】
自言自语的说完一堆话后，凯抬起头，然后对我说道。
【你知道就好办了，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那就是我离开蒂法，并在世界各地旅行的最重要的理由。当然，旅行的目的是为了复仇，不过除此之外，还有更深的原因在。】
凯稍微停顿一会，随后，他看着我，十分认真的说道。
【我旅行的目的，是为了改变蒂法的命运。】
【命运？】
我歪了歪头，只听得凯继续说道。
【没错，命运。圣剑家族有着许多记载了那些不为人知的历史的文献，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从一本文献中得知了世界的真实以及2000年前发生的真相。同时，我也知晓了蒂法的真实身份与她的命运。我让蒂法留在家里，不让她去寻找契约者，以及之后千方百计要干掉你都是因为这个。那是极其残酷的命运，同时，也是我绝对不会让她迎来的未来。你既然也知道了2000年前的历史，那你应该也很清楚，杰诺斯当时为了封印古神付出了什么代价吧？】
代价……吗？
我仔细回想起我知道的知识。
杰诺斯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以及——
……
突然，我察觉到了凯想表达的意思。
【难道……】
看着我惊愕的表情，凯一脸沉重的开口说道。
【没错。杰诺斯付出的是自己，以及——】
凯缓缓说出了那个事实。
【他的剑，原初之剑诺尔克的生命。】
雷古勒斯说过，他赶过去的时候，看到的只有诺尔克的“碎片”。
杰诺斯也这样告诉我，蒂法是从诺尔克的“碎片”中诞生的。
那么，为什么诺尔克会变成碎片呢？
凯在手中召唤出一把剑，然后说道。
【信仰者向古神献祭的是万物的灵魂之力，那时，面对即将苏醒的古神盖尔亚楠特，杰诺斯唯一的选择就是利用圣剑的灵魂吸收能力，以此将古神苏醒所需要的灵魂之力全部吸收起来。但是，古神降临的灵魂之力极其庞大，就算是原初之剑也不可能承受得住。于是作为结果，在封印了古神的同时，承受不住灵魂之力的诺尔克变成了碎片。】
啪。
凯手中的剑变成了碎片，与此同时，他的表情也变得愈发凝重
【这是人类唯一能够反抗古神的办法，即使是异邦者也是如此。在蒂法从诺尔克的碎片中诞生的那一瞬间，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这是谁都无法更改的，属于你们两人的未来。原初之剑存在于此的含义，就是这样。你仔细想想，真人。我虽然不知道你们说过什么，但即使是一次也好，杰诺斯有告诉过你吗？他具体是怎么样封印古神的，然后诺尔克又是因为什么变成碎片的。】
【……】
我陷入了沉默。
我本以为诺尔克是在战斗中被打碎的，但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仔细想想，杰诺斯虽然告诉了我2000年前的历史，但却从来说过具体的事。无论是封印古神的办法还是诺尔克变成碎片的原因都是如此。是忘记了吗？又或者说，真的是像凯说的那样，杰诺斯在隐瞒什么。
突然，我想起了杰诺斯说过的话。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我想拯救的从来都不是这个世界，而是她能够幸福生活的未来。只不过，那个未来需要这个世界的延续罢了。”
没错，杰诺斯·马斯不是英雄。
也就是说，为了他自己的目的，他很可能在策划些什么。
“不要完全相信杰诺斯”……吗？
没想到身为继承者的我竟然要怀疑给自己力量的人，这个世界还真是奇妙啊。
【当然，这都是我的推测。】
在看到我接受了他的说法后，凯松了口气，表情也变得轻松了一些。
【不过，即使只是1%的可能，我也绝对会阻止这个未来的发生。为此，哪怕是要与杰诺斯，甚至是这个世界为敌，我也在所不惜。为了蒂法，我可以献出自己的一切。因为——】
凯看着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对我来说，那孩子就是如此的重要。】
五月的春风吹过脚边，那一刻，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凯的笑容是何等的幸福与坚定。
我轻轻笑了笑，然后打趣的说道。
【这句话你倒是给她本人说啊。】
【……】
凯尴尬的笑了笑。随后，他干咳几声，转移了话题。
【咳咳。嗯，时间也不早了，我差不多该走了。】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我看着重新背起行李的凯，向他问道。
【打算啊。】
凯看着天空，他将胸前的挂坠握在手中，然后说道。
【总之，先去琳的墓前和她好好聊一聊吧。这十年我都没能静下心去见见她，每次我都只是简单的哀悼下就重新踏上了旅途。好不容易有时间，也是时候和她好好聊一下了，关于这十年，以及未来十年的事情。至于之后……之后嘛。】
凯轻轻一笑，似乎是早就做好了决定。
【我之后会继续在世界各处旅行，然后寻找能够改变蒂法命运的方法。所以——】
凯转过身，他微微侧过头，笑着对我说道。
【在那之前，我最重要的妹妹就暂时托付给你了。】
说完，凯头也不回的就离开了。
目送着他消失在道路尽头的背影，我无奈的叹了口气。
真是个麻烦的家伙啊。之前明明整天想尽办法要废除我与蒂法的契约，现在又把自己的妹妹整个都丢给我。算了，这也能看出来他对我的认同吧，大概。
我伸了个懒腰，回头走了几步。
然后——
【就和你听到的一样，白痴圣剑。那家伙其实挺在乎你的，只不过是不好意思在你面前说出来罢了。】
我看着躲在树木背后，低头默不作声的蒂法，接着再次叹了口气。
你也是，凯也是，为什么你们兄妹都是这样麻烦啊。
我走到蒂法的身边，然后将手放在她的脑袋上，轻声说道。
【回去吧。】
蒂法没有回答，听着从那边传来的细微啜泣声，我笑了笑，然后看着天空说道。
【回到我们的家。】
五月的风拂过草原，夹杂着朵朵白花飘向了天空。
我握着蒂法的手，默默走向了回去的路。
向着，即将到来的明天。
以及——
向着，与她约定的，下一个十年。
（新月的继承者·下，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