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概念已经彻底被混淆，我只记得，当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昏暗，这片土地失去了生命存在的资格，没有活的魔物，更没有活的人。
而我，竟然奇迹般的存活了下来。
既没有被巨魔一刀两断，也没有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
断臂的地方也已经被火焰恰到好处的凝固住了。
我能活下来的原因我大概清楚一些，尽管很模糊，但我依然能模模糊糊地听到魔王被击败的战报。
魔王被击败，大灾变便只能宣告结束，维持在魔物身上的嗜血之加护也就一起消失了。
而这时，人类的军队便能不费吹灰之力消灭那些本就不强的魔物，赢得胜利。
没错，她赢得了胜利，我的青梅竹马，战胜了魔王。
尽管身体还是很虚弱，但我现在还不能死，即使拖着沉重的躯体，我也必须离开这里，回到城镇，回到伽利苏密特边境都市。
——毕竟，那里是她约定战争后重逢的地方，同时也是我们一同长大的地方。
我必须尽快回去，我绝不能打破我们的约定。
我迈开沉重的步伐，每走一步，都会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但我没有犹豫。
太阳升升落落多少次了，脑海中已经彻底紊乱了，大概是被清扫的缘故，我没有碰到一次魔物——毕竟，即使是相当弱小的魔物都可以杀死现在的我。
渴了喝甘露，饿了吃野草，过着这样凄惨的流浪生活。
已经四年没回去的家，现在怎么样了呢？我常常这样问自己。
父亲的哮喘还经常犯吗？
母亲还会经常数落嗜酒的父亲吗？
妹妹现在是不是已经长大了呢？
我对这一切都充满着期待。
不过，现在的我满身伤疤，面目全非，并且失去了右臂，即使回到了曾经的家乡，还能像以前一样生活吗...
残疾的我还有资格陪在如今高洁的圣女大人身边吗？
傲慢，太傲慢了，即使是以前，我也没有资格陪在神圣的圣女身边。
但我觉得，温柔的埃琳娜一定不会因为我这副模样便恶心我，厌弃我。
一定。
终于，已经能看到伽利苏密特的城墙了。
嗯？是在开什么宴会吗？
城墙被精心装饰了一番，完全没有刚经历过一场浩劫的迹象。
当我走进曾经熟悉的城门，看到了人们都聚集在广场上。
"是在庆功吗？"
我无暇顾及对熟悉街道的重温，向着广场走去。
当我进入人群，努力的踮起脚尖想里面看去。
我看到了，看到了我梦寐以求的人的身影。
——站在勇者身旁的埃琳娜。
我的心情激动起来。
她没有忘记，没有忘记与我的约定，她来了，而我也来了，时隔四年的思念之后的重逢。
啊啊，感谢你，神。
是在庆祝勇者一行人战胜魔王凯旋归来吗，确实，他们的奋战换来了人类的存续。
他们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诶？为什么作为凯旋的英雄没有穿上自己引以为傲的战甲，而是打扮的这么得体？
「喂，那边的独臂的老哥。」
是在叫我吗，我向声音的来源看去。
那是熟悉的面庞，面包店老板的儿子卡修，被他的父亲交了一大笔钱而免服兵役的家伙，同时也是我儿时的玩伴之一。
没认出我来么，也难怪，现在的我已经完全看不出过去的影子了。
「有什么事吗？」
我用沙哑的嗓音回答他。
「老哥，你也是来接受圣女祝福的雇佣兵吧，要不要跟我站在一起接受祝福，我给你个一口价，三十铜币行不行。」
这家伙一点都没变呢，还和他的老爸一样的贪财。不过，他刚才说的话让我不能忽略。
「什么是圣女祝福？还有为什么要和你站在一起？」
「啊？老哥你别开玩笑了，圣女大人凯旋归来，为了庆祝胜利与新婚，会给在场的每个人祝福，听说这祝福可以让人长寿哦。」
卡修顿了一下，舔了舔嘴唇，接着说到。
「我可是圣女大人从小的玩伴哦？跟我站在一起肯定会接受到更多的祝福，所以三十枚铜币不算贵哦。」
等等...我刚才是不是幻听了，哎呀，真是的，应该是被巨魔打的吧，真是需要好好治疗一下了。
「抱歉，我刚才没听清，圣女大人怎么了？」
「你小子是不是装傻啊？圣女与勇者大人在灾变的战斗中相互倾慕，然后订下婚约，现在这不就是来圣女的故乡结婚来了吗？」
什....我....她....
一定是这个人在诓我对不对，这个坏人，这个坏人。
什么嘛，穿成那样的两人，打扮成那样的城墙，怎么可能是结婚嘛。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怎么能...
「现在，请圣女大人与勇者大人缔结爱的誓言，请亲吻你的爱人。」
一个神官的声音传来，一时间，整个会场安静下来。
似乎听见了什么东西崩坏的声音。
我如同逃命一般推开人群，逃离这比「那里」(战场)还要恐怖千倍万倍的地方。
我不想看见我的她和她的他吻在一起。
如果看到的话，恐怕这幅躯体会立刻崩坏吧。
不要...
不要...
救命...救救我。
我狂奔出会场，眼泪夺眶而出，甚至没有任何人会在这个神圣而庄严的场合注意到一位独臂的衣衫褴褛的战士(乞丐)。
在这个我魂牵梦绕的地方，在这个我最熟悉的地方，我似乎迷路了，如同一头迷途的羔羊一般游荡。
"真是丑陋。"
我现在的模样一定相当疯狂，相当恶心吧，即便如此，我的眼泪依然止不住的滴落，我依然不能停止狂奔。
不知狂奔了多久，我在一处废弃的酒窖前停下脚步。
这里，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好熟悉的地方...
啊，想起来了。
这里是我与她，仅属于我与她两个人的秘密基地，我们曾在里面无话不谈，无事不说。
我走了进去，颤抖的打开了地下的门。
四年了，四年的时间甚至连灰尘都没有，我记忆中最后一次来到这里时打的扑克，还原封不动的放在那里。
墙上我与她画的画，青葱的草地，我们两个人肩并着肩，相互倾诉面包店的面包到底有多难吃。
物没变，人却变了。
我是个不敢表达心意的胆小鬼，是个不敢看见曾经的女孩喜结连理的弱者，是个连诚挚的祝福都无法送上的愚者。
我趴倒在地上痛苦起来，现在的我甚至连双手撑地都做不到。
「你..是哥哥吗。」
一个声音传来，使我从自己的回忆中惊醒。
我猛的向后看去，只见一个俊俏的女孩站在墙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我。
也许是我现在太过狰狞，女孩被眼前男人的转身吓了一激灵。
熟悉的声音，到底是谁...
她叫我哥哥...
「凯...露...」
我想起来了，我入伍的时候仅八岁的妹妹，如今已经成为了美丽动人的少女。
「哥哥！」
认出我来的少女向我抱过来，我擦干眼泪站了起来，长高了啊这丫头。
我强忍住悲痛，用仅剩的一只手臂环抱住妹妹。
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两只手臂一起把她抱起来了，如今她的哥哥就是如此的狼狈，连哭都要一个人藏起来。
「抱歉，从你八岁时就离开的不负责任的哥哥，抱歉。」
我向怀中抽泣的少女倾诉着我的内疚。
原来如此啊，我不在的时候是这丫头帮我打理这地方的啊，真是辛苦你了，我可爱的妹妹。
怀中少女怜人的依偎，让我重新体会到家人的温暖。
「凯露，现在父母怎么样了？」
我温柔的向她问到。
「哥..哥..大家都以为哥哥死了...邻居家的儿子说他亲眼见到你被巨大的魔物一分为二了。」
凯露哽咽的回答我。
「知道这件事后母亲便大哭了三天三夜，父亲则一周都没有碰酒，但我一直相信，哥...哥会回来的..呜呜」
「....然后我就一直来这里，我知道这里是你和埃琳娜姐姐最舍不得的地方，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真是的，那个老爸竟然会为了我而不喝酒，还真是让我....
——让我感动啊.....
可恶啊，那个老男人...
可已经哭不出来了，我不能在我心爱的妹妹面前表现出懦弱的一面。
「哥哥...是不就是很疼啊...」
黑发的少女指着我断掉的手臂。
我摇摇头，蹲了下来，用左手抚摸着凯露的黑发。
「一点都不疼哦，你才是，帮哥哥打理好这里，真是长大了我的小凯露。」
少女红着脸，将眼泪擦去，在我的怀里很享受的闭着眼睛。
「哥哥，你是可以回家了吗？」
少女向我看过来，眼中充满了复杂的神情，恐怕，这才是他最想问的问题吧。
我沉默着，摇了摇头。
「是因为....是因为埃琳娜姐姐结婚了吗？！我知道哥哥喜欢姐姐很久了，她不要你，我要你，我可以和你结婚！」
少女的脸红了一片，看来是鼓足勇气才说出来的。
不管过了多久，还是那个单纯善良的小女孩啊。
「不，哥哥我不能让父母担心哦，你看，我身上的伤很可怕吧，既然他们现在都已经接受了，那我就不能给他们添乱哦？」
「那..呜...哥哥是不回来了吗？」
少女的提问直击我的灵魂，但是，我要感谢她，感谢这位天使给我的圣光。
我不能回家，家里本就不富裕，如今的我什么工作也做不了，毫不留情的说，穷人在残疾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死亡，我不能让我一个人的悲哀撼动整个家庭的幸福，凯露还小，这么好看的美人儿将来一定能有个好去处的，我不能在这里自私地接受家人的庇护。
「哥哥以前不是经常和你说，哥哥要闯出一番事业吗？这样你十八岁的时候，我就回来娶你，那时候有钱的哥哥可以给你买好多好多糖果放在你的枕边。」
「....」
「所以，我回来并且没死这件事不要告诉爸爸妈妈哦？毕竟，以后要给他们惊喜对吧？」
凯露思考了一会儿，用小巧的脑袋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走吧。」
我牵起少女的手，再一次感受到了凯露的成长，欣慰之余带着些许心酸。
我关上酒窖的门，依依不舍最后看了这里一眼，那是对孩童时记忆的追忆，也是对自己的怜悯。
我不能打搅埃琳娜现在的生活，她很强大，不完全不能像个男人一样保护她，给她更好的生活，但那个男人可以。
我默默无闻地退出，默默无闻的离开，就让所有人都以为我——凯尔德·喀纳斯死了吧。
我与凯露一起走到城门，一路上都是人们的载歌载舞，我已经没有理由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我伸出小拇指，看向凯露。
少女心领神会地伸出自己的小拇指。
「拉勾勾，谁变谁是小狗。」
「再见，凯露。」
我拖着虚弱的身子，离开这片温暖而又悲伤的土地。
「再见，哥哥。」
美丽的少女挥动着稚嫩的双手，这便是神对我最后的馈赠了吗。
毫无疑问，浑身上下都是伤疤的我只要离开这里，就大概再也回不来了吧。
尽管如此，我也不想让我的亲人，让那个人看到我如今的惨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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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渐的暗了下来。
顷刻之间，下起了磅礴的大雨。
我用尽了最后的力量，靠在一棵树的旁边，寒冷刺穿了我的皮肤，直击我的心脏。
感谢神让我没有死的那么狼狈，派下天使来安慰平庸的我。
凯露，谢谢你。
父母，希望你们健康。
埃琳娜，祝你幸福。
「真是的，这狼狈的死法，神啊！不用派天使大人来迎接我了，让恶魔来迎接我吧。」
「...呜呜...」
脸上的不知是雨水还是眼泪。
已经无所谓了。
「请，不要离开我。」
名为凯尔的小丑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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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神还是恶魔，一定要保佑哥哥，即使他不会再回来。」
这是凯露在城门，用那个独臂的男人听不到的声音小声的献上祝福。
连自己几岁了都记不清的男人，虽然表现得很随意，但恐怕内心已经千疮百孔了吧。
少女清晰的记得，哥哥走的时候，刚好是她的九岁生日。
"约好了哦，来庆祝我的十岁生日。"
还是被忘记了呢，那个哥哥。
还有那个人不肯在家中停留的一举一动。
她怎么可能不懂，这是那个温柔的人最后的矜持，带着残疾负伤的身体，甚至连穿越中间的森林都困难。
但不管怎样，少女都无权阻止，那位她深爱哥哥已经失去了爱人，她能做的，只有安慰。
「但，可以的话，请，不要离开我。」
这是少女最后的自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