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印洞悉万物，弱点无从遁藏……
无情门已经传承了这么多年，杨入世的手段自然也从来不是什么秘密。
因此……
既然随便在大街上找个路人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那就更不用多提他的对手王除尘了。
只不过，有别于路人们仅限于听闻的层面……此刻在王除尘的眼里，就算杨入世的操作再怎么“能耐”，他的动作却也始终是单一的。
——即使为了弥补剑术而学习了百般兵器；即使能依靠“道术”辅助发动刁钻的攻击……他的动作也仍是单一的。
因为正如前代有情剑客所说的那样——这个男人确实没有“那方面的天赋”。
所以……
对于“不懂行”的外人们而言，他们就只会觉得“道术”太作弊，于是光看着心里就已经放弃了一半……后续自然就更想不到“应该如何反击”的问题。
但是在王除尘看来……
“粗糙。”
“太粗糙了……”
“虽然速度很快。但是每次的路数基本相同、没有任何变化。”
“虽然对‘薄弱点’的判断和攻击都很精准。但是判断又太容易受影响，几乎是全程被刻意地动作牵着鼻子走……”
这，就是杨入世的弱点，以及王除尘为何能一路前进的原因。
只不过即便如此……
纵然是王除尘这样的剑术大师，在如此高强度的动作之下，也是难免会让剑身出现破损。
又或者说……
其实早在与一柄阔剑相撞时，他手里的锋刃就已经出现了豁口。
“阵”印是洞悉弱点。但杨入世一早盯上的，却从来不是王除尘本身……而是那柄剑……
一位武者的武器。
也是剑客的生命。
如此……
——“列”
手诀变换，口中吟唱……
杨入世的动作没有任何掩饰，声音也算不上多么低沉。只是偏偏在那兵器“乒乒乓乓”的一阵嘈杂中，巧妙地被众人忽略了过去……
“列”印，断碎防御。
王除尘好似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几乎下意识地把剑横在胸前。只是这把早已被“阵”印针对性地反复摧残过的剑刃，此刻又哪里挡得住专门针对防御的攻击……于是只听“咔”的一声，便瞬间从豁口向下断裂开来、分明地弹飞出去，如此在空中画出一道完美的弧度，“嚓”的一声插在了大地中央。
这样，便来到了先前的那一幕……
……
“不过这也是必然的……”
杨入世漂浮在半空，有些不自觉地将头昂起。此刻眼看着王除尘退却，心里就忽然有些想笑……
“虽然看起来是个挺随和的家伙，但实际上我是知道的……”
“——‘他’非常信任自己的天赋，同时也很热衷于顺从这份天赋。”
“他是个非常‘自信’的人。”
“因此……”
“他早晚要败在他的自信上。”
“早晚败在他的天赋上。”
“……”
“还有……”
王除尘越退越远，直至捡起一早扔在地上的剑鞘反击。这一时间，他能做的似乎就只有仓皇避让抵抗，但是与此同时，却又好似始终在寻找着什么机会……
而后……
杨入世见状面无表情地虚了虚眼，莫名让人感到一丝嗤笑与嘲讽。只是即便如此，这一刻他也仍会在心里说道——
“这也是败在我的手上。”
……败在一个“没有天赋”的人手上。
……
透过无数兵器飞舞的介隙。二人这刻一个低头、一个抬头，虽是相隔甚远，视线却也短暂地交汇起来。
他看到王除尘目光如炬，始终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只不过偏偏也就是在这么一出，杨入世眉眼一压、却又分明能从那目光深处读出一丝冷漠——只觉得这人与自己其实也没什么分别，都是本质上“更习惯”冷漠的人。
区别只是在于……
王除尘这个人或许更擅长隐藏自己的心思吧。
“兵、斗、阵。”
一字一顿，低声铿锵。
天空中无数飞剑的力道更硬，挥舞间毫无规律地带出几缕锋锐的剑气……
而这剑气相较于先前斗印表现地更短——只是得益于短兵相交、刀刃碰撞，如此才更显得有了威胁……不断斩向王除尘，令那剑气与手中的鞘碰触惊恐的火花。
不过剑鞘也终究只是剑鞘……
只是护着刃口不受风霜侵蚀的盒子，这又那里扛得住厚重兵器的重锤。仅是几招交锋过后，这便彻底地崩溃在利刃送出的剑气之下，而那由此飞散出的木屑，也就由此嵌入了他迅速遮挡面部的厚实手掌之中。
而与此同时……
随着掌心传回的刺痛，王除尘此刻面对的攻击却只是愈发凌厉，招招随着脖颈面门袭来，令他不得不继续抄起那只剩不到半截白刃应对。
他知道杨入世一直想证明一件事情……
而也正是因此，他才必须要在这里击败——或者说杀掉眼前的王除尘。
……一个被天赋选中的人。
……
……
……
五十三年前。
无情门。
“嗯……”
“有意思。”
年轻的旗袍女人摸了摸下巴，旋即便面无表情的抄着烟杆小嘬了一口。
她的烟杆上冒着青烟……不过里面却好像并不是烟草，而是类似熏香的东西。而这也就让少年感到有些难受，忍了好一会，这才终于有些绷不住的转过头去。
“依我之见……若是由你来继承我无情门，那么不出三十年，你就可以超过现在津门所有的武师，成为有史以来最的无情道人……”女人挺直了腰杆，一边这么随口似的说着、一边又自顾自向远走开。
——“但是可惜啊！道不同……”
“……”
于是少年思索了一下，而后却还是低着头反问道：“道不同……这很重要吗？只要我有这个能力不就够了？”
“噔……”
高跟鞋突然停了下来。女人闻言挑了挑眉，这就转过身，连带着烟杆也在三指间转了一圈，最后才朝着少年停了下来。
“你叫什么来着……除尘，是吧？”
“嗯。”
“你刚刚说，你想入门是为了报仇？”
“对。”
“那你知不知道，以你的天分为什么会被所有武门拒绝。”
“不知道。”
“我可以告诉你……”
女人面无表情地扬起脑袋，几乎是撇着眼在看他：“很简单。那是因为你只想着报仇。”
“……”
少年似乎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因此女人便再次转了转烟杆，干脆又继续道：“‘现在什么时期’你也很清楚。先不说你的复仇对象身份那么敏感，他们忌惮惹火上身也很正常，我们今天就光先说这复仇过后该做什么……你有想过吗？”
“……”
“没想过……”
沉默片刻后，少年摇了摇头：“但是在那之后，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为了复仇付诸半生，然后做什么都可以？噗……”女人莫名笑了一声，好像只把他的话当作笑谈。
“有意思……要说在我看来——一个内驱力是复仇的人，其实跟外面那些天天在烟管泡着的家伙没什么区别。你说复仇完想做什么都可以？那你为什么不先去问问外面那些躺草席能不能‘戒烟’？”
“我跟他们……”
“你想说你跟他们不一样。但我要说一不一样那都无所谓……”
女人毫不在乎的回应，而后再次转过身去、背对上门求道的少年。抬手用烟杆敲了下贴着对联的柱子，这就凭空使得大门打开、算是下了一道还算个性的逐客令……
“世界上沉迷的人很多，我不是不相信有人能走出来。如果坚持，你大可以选择证明给我看——因为这是你的自由。但是与之相对的……不信任你，那也是我的自由。”
“……”
当时的王除尘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离开了此地。
不过多年以后再回想起来，他此刻倒是有些释然了……
——当年的世道太乱。一边是国家兴亡，一边又是满街的“废人”……那一代无情道人虽是入道后情感逐渐淡泊，但每每如这样向街看去，她的心里也还是会忍不住一阵绞痛。
实话说……
她其实是想要出手的。
但是她也知道，红尘监管局的人在盯着她。
于是她便忍了……忍得好似一只自愿飞进笼中的飞鸟，直到后来两门论剑结束之后，这才彻底的爆发出来……
只可惜……
等真到了那个时候，她却也仍不是因为自己彻底挣脱了束缚而解放……
而是因为她的对手被监管者带走了。
——“有情剑客参与战争，干涉红尘。这是不被允许的。”
监管者的话如同重锤般砸在她的头上……
看似是无情的宣告，却又分明是在说——“我们原本给了你们机会……”
于是在那天……无情道人坐化在了大殿中央。
继承她的人，是一个叫杨入世的小子……
……
……
……
“至于我嘛……”
“后来我反正是仔细想了想……”
“原本想入武门，本来也就是因为我当年年纪太小、家里呢又就是开小武馆的。所以才心想着先学技术后报仇，这也算是对家族有个交代。”
“但是既然武门都不要我，那我要不干脆就不学了……直接去参军算了！——反正我的报仇对象本来也就都在战场上，所以想想是‘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还赚’……因此去了也就去了……”
兴许是年纪真的有些大了……
王除尘此刻随时面对危机，脑海中却是又回忆起前夜找叶熠聊天时的情形、口中下意识这么絮叨起来……
“现在想想……当时这个决定的确有些年轻莽撞……”
“不过挺爽的。”
他莫名的笑了一下，仓促落地的身形瞬间稳固。而后任由数柄兵器掠过、身上徒增伤口，却也只是定睛看向杨入世的所在……
“毕竟我确实报了仇、活了下来，学会了很多东西，而且还遇上了一个很厉害的王启征队长……”
王除尘抬起剑……
只剩半截的白刃上倒映出他褶皱的皮肤、以及那在阳光下有着一丝褐色的瞳孔。
“我有太多东西，都是在战场上学来的……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
摆正架势，右手持剑……
王除尘接乱不断的自言自语着，一时竟再次闭上了眼睛——仿佛仅靠本能般微微下腰，一次就调整好脚步。
他空置的左手按在剑脊上……
与此同时，耳旁不断呼啸的风声好似止息；散发着淡淡腥气的土壤逐渐失味。王除尘闭着眼，却唯独是那眼前应该昏暗的世界忽然射入一缕阳光，瞬间明亮了起来。
而在那光中……
他的眼膜再分辨不出颜色、也看不见漫天飞舞兵器。时间好似静止，世界也变得如同只剩下天地，只剩下他……以及杨入世手中的长剑。
“呼……”
“——断刃不可斩仙？”
“刀剑……岂是这等不便之物？”
王除尘独自嘟囔了半天，最终却只有这话开始传入众人耳中。
他的剑刃忽然反射出摄人心魄的锋芒，声音却又平淡的好似风雨前的宣告、异常演奏会将起“杀招”时的前奏……
于是紧接着……
随着一柄苗刀直插咽喉而来，最终却又忽然像受了什么阻碍般弹开、只留在表皮上留下一丝血痕。
王除尘便这样紧闭着双眼出了声……
……
——“旅居人间十八载……”
——“只见红尘，不见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