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叶熠口中所说的故事，白月始终只是在默默听着、却又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
又或者说……可能她最大的反应其实就是“始终在听着”，而至于叶熠本人是什么观点、别人听了有什么看法，这些就并不重要了。
……因为历史始终就在那里。它只是用了几个文字，记叙了几个故事；本质上没有温度、也没有自我，一切都只靠阅读过它的人自行定义，就好像一张任人涂鸦的白纸。
所以……
既然对历史事实的叙述无误，其余的又何必非要争个标准答案呢？
……人看待事物的观点永远是局限于自身认知，脱胎于自身经历……因此我们无法否认的是——“一个衣食无忧的人和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坐在一起。同样询问他们各自对生活的看法如何，结论也显而易见。”
对于战时的人们而言，那位领导人的决策是破釜沉舟、是不进则退，再者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本身也没什么家底，想想“做小弟”和“拼个命”二者的下场也没什么区别……至少后者还有尊严一点。
但同样的事情对于和平时期来说，有人就会觉得这是一场“赌博”……一场用“人民的生命来赌国运”的赌博。
严格来讲……
若是此处站在双方的立场上看，貌似双方讲得都没错。
但是只要把双方拉倒一块、试着让他们辩一辩……这事情好像就一下子变得水火不容了。
所以这不是白月擅长考虑的问题……
她更喜欢就这么看着。
……
而相较于白月和叶熠，此刻希瓦倒也算是个特别的人……
客观上讲，他其实应该是“临近战争”的人。但是从生活经历上说，他又是个“可以贪图享乐”的人。
所以哪怕他此刻还没有说话，叶熠大概也能猜到……
“对于‘他这种人’而言，某些万不得已、却又必须果断做出的牺牲……恐怕是令人难以理解的。”
于是如他所料的，希瓦许久没有说话。
这个男人皱眉、抿嘴，然后面色略带凝重的沉默，像是在思考的样子……直到最后下意识地吞了下口水，这才说：“那即使是我这样的人……”
——“聊什么呢？”
帕夫洛维奇面无表情，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出现在众人身后。
他从后面拍了下希瓦的肩膀，却正好打断了希瓦刚要出口的话。那个扭过头来的表情仿佛让瞬间他意识到了什么……但他终究没有多问，只是短暂沉默后淡淡地说：“我收拾好了。接下来或许可以带你们去看看我负责研究的项目……有兴趣吗？”
“……当然。”
似乎是眼看希瓦反应慢了半拍，叶熠便先一步这样点点头、直接绕过他这般说道。
“……”
“走吧。”
帕夫洛维奇自顾自领在前头，众人跟在后面。两处相距路程不长，只是中间有段有些许昏暗的地方需要沿墙前进……
据哈娃说，这是由于出于对能源节约而施行的政策——所有建筑内部除了必要照明……例如说安全指示灯，此外的全部电力使用都需要自行安排交替使用、并且将最终确认在规范内的使用时间上报。
居民住房是如此，科学研究也不能例外。
不过若是到了什么关键步骤上，科学院这边倒是可以申请“长期维持”……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希瓦所在的教团貌似就没有实施这种政策。（可能是他们有自己独立的供电系统）
至此，众人便回到了帕夫洛维奇的“地盘”上。
……考虑到此前没有多做描述，我想还是在这里适当地提几点。
首先，帕夫洛维奇这里工作的人员明显比外面要少，原因是他这里的研究内容实际已经基本完成，所以只留了他这个负责人、以及几个长期维护的工作人员。
接着不得不说的就是——这里比起做科学研究的地方，反而更是某种生活区域，也几乎看不到什么精密仪器，甚至连个计算器都没有。想来应该是项目结束后被收起来了不少……不过即便如此，实际上叶熠也几乎没有找到几个原本应该是放置精密仪器的地方。
眼下唯一可见的是一切仅仅有条，几乎没有视野死角，醒目的只有房间最里面那一排排巨大的、分别被不同颜色的防尘布盖着的处理器和存储装置……而这也是此处唯一显得有几分科幻的地方。
“……”
帕夫洛维奇走至两排高大的柜子之间，伸手掀开一块白色的防尘布的一边、露出其中掩着的数个开关。
他想了想。原本似乎是应该全部打开的——担当他伸手悬在半空，犹豫片刻过后，最后却还是略过了手指即将碰到的几个小开关、转而只打开了最大的那几个。
于是……
阴影中的风机起转，缝隙里连连透出微弱的光芒，只是那卷动得风声却已被同步运转起来的机械尖啸所压住——那是无数处理元件在劳苦中哀嚎……骤然起来的时候吓了叶熠一跳。
“什么也不要碰，什么也不要摸，可以问问题，但是不要朝着柜子说话。”
帕夫洛维奇一边这么吩咐着，接连将几台“叫得最欢”的布料揭开。
……起初叶熠觉得这一举动是为了散热，不过当机器里有阵风一路吹到他脚踝上的时候，那种感触却是非常冰凉的样子……所以这时候再仔细想想——恐怕那也只是不希望厚重的防尘布挡住出风口而已了。
“请问这些是……”
“堆积算力的计算机群以及配套的存储群。不过这些都还只是露在外面的部分，其余还有更多在下面藏着……大概三天前已经完全完成试运行计划，后续就是快速地轻量化处理。”
帕夫洛维奇头也不回地做出回答，语速快得就好像路边急着要找到厕所的人……
他来回跑动，来回操作，大概是一个人在做着原本需要好几个人来完成地工作——但是乐此不疲，嘴里也不忘提点一声（语速也慢了下来）：“顺带预告一下——我们这里的研究项目是‘数字化演算模拟人格运用’。”
“……”
“就是人工智能。”
……随着最后一个输入键敲下，一种类似气体爆开的微弱响声便从数个机器群中传出、撞在一起、形成某种更为微妙的声音。
房间的灯光在这一刻切换，变成了一种类似常见荧光材料的淡绿色；而后机器群顶部的封板缓缓开启，各自长出类似于监控摄像头样子的装置——同时从头部射出纤细的橙黄色射线、彼此交织在房间一处……就这样用光复现了一种类似3D打印似的过程，最终形成了一个“人”的影子。
“运算通道……完成。”
“存储空间检验……完成。”
“拟似人格数据读取……试运行参数读取……”
“网关0已通过……加密报文已确认……正在接入通道……”
“7%，19&，36%，52%，70%，91%，100%……”
“通道0已连接。”
“测试人格‘维特’已上线。”
“……”
——“嗯？……四次试运行计划不是都已经做完了吗？现在又有新计划了？”
……
人影的播报声起初高频而机械化。虽然听感上没有明显的合成痕迹，但那种语气和语速也显然与人的习惯大相径庭……尤其是在播报百分比进度的时候——那种前后紧跟着地发音频率，几乎是要让声音连成一线的程度……
但是以上这些问题在人格“维特”上线后就完全消失了。
……他那不算清晰的面部投影上明显露出了疑惑神色；而后本能做出抬手查看的动作，似乎也都在预示着他的“人类行为”。于是再说出那句下意识的疑问……这一刻，叶熠是真的感觉到“眼前是个活生生的人”了。
“维特？是维特吗？”
希瓦仿佛认出了那个身影、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正是想要凑近仔细观察一下的时候，又却被帕夫洛维奇给当场拦了下来……
“他是维特对吧？——就是我们认识的那个维特？”希瓦几乎有些焦急地问着，一时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起来，“他不是因为病重即将要被送去‘安乐’了吗？你让他参加了这个实验？那他现在还活着！”
“……”
于是帕夫洛维奇皱了皱眉。初时没有说话、也不准备说话——或者根本也就没什么好解释的……不如直接让希瓦自己看个明白来。
只是他虽然是会这么想着，但随后过了不到半秒，却又还是认为自己应该做出一点回应……
“不，他已经在物理意义上的死了。”帕夫洛维奇严肃地告诉他，“或者准确点说——‘就是因为他即将安乐，我才会在这个计划里找他过来’……”
“……‘好发挥掉他最后一点价值’。”
……帕夫洛维奇心里确实是想要这么说的，可这最后一句话到了嘴边，却又怎么都没能说出口来。
而这似乎也成功使得希瓦对他有了几分“误解”——他显然是认为希瓦的做法是正确的，是顾虑了他们之间的交情、想要帮助一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人重获新生……因此也就忽然高兴起来，甚至忍不住略带释然地看那个人影笑出了声……
……而是维特也是直到这时候才终于有机会说话了。
“呦！希瓦，好久不见。”
他看着众人，注意到全部人的注意力又一次来到自己身上，于是仿佛有些紧张，随后又忍不住咧嘴笑了一下……
他看着希瓦，略带拘谨的神态动作都希瓦记忆中的那个人并无二致……这仿佛完全是一个真实生命的再现，是科学造就的奇迹！是一种没有肉体的“复活”！——他真实地让人有些沉默了……以至于叶熠没有说话，却都始终在默默地试图找出一点非人的痕迹。
——“怎么看着你气色有点虚啊？”维特笑着说，“咱们也都老大不小了……就算末日将近，还是要注意身体啊。”
……
……
“你为世界带来了永生。”希瓦由衷地对科学发出感叹。
只是帕夫洛维奇对此地看法却又有所不同……
“世界并不存在永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