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鸦雀无声、选择沉默。
那或许是还未从先前的故事里缓过神来、不知如何应对那种巨兽，或许是一种出于防御心理的自我保护，当然，也更有可能只是单纯地接不上话所以沉默……
但总而言之——郑先生所想要表达的含义是明确的。
也就是……
“我们可以接受维护宇宙的平衡。”
“不如说……如果宇宙没有平衡，那我们身处其中的生存环境只会更加恶劣，这显然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
“但问题在于……”
“——谁来定义‘平衡’？”
依照郑先生的总体讲述来说……当然，这也的确同时是目前宇宙的广泛看法，也就是——“404这个组织，是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一种‘正义’的。”
因为，他们切实建立起了一种规则。
那是在一个本该弱肉强食的世界中、在有限资源而文明却在不断诞生的过程中，切实做到了极大程度上的、对弱势者施以维护的规则。
他不允许高等文明肆意扩张，不允许以各种形式干涉新生文明发展。
他们控制、监管、处理、和收容一切可能威胁到文明正常运行的危险品，以绝对的权威和行动准则建立在所有文明之间、为大部分可能到来的争端与和平斡旋——就像是维护公共治安的警察，却又从不需求各个文明对之缴纳税款；有着近乎大政府式的职能责任，却又从不干涉各个文明的自我选择……除非是你自己率先选择的越界。
这样的存在，或许天生就代表着一种正义……
倒不如说……如果他并非正义，那他早就该成为极权的“帝国”、或者是以自身武力发起绝对垄断的“公司”、又或者早就该在高压下激起全部文明的反抗……
但事实则是——那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他们毫无异议的、是有着一条明确的底线。
他们自己绝对不会尝试触犯，同时又会对一切敢于触犯之人施以重锤。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星际信用”为担保，那些文明才有可能普遍接受这样庞然大物的存在……毕竟总体来说——这对他们利大于弊。
……
但即便如此，这也并不代表他们的存在就无可撼动……
因为，“强大”本身就是一种威胁。
即使他们再怎么标榜自身的正义性，即使再怎么严格地执行自身的正义性，即使迄今为止已经积累了足够的“信用”背书……归根结底——这一切的基础也还是建立在其本身具备的强大军事实力之上。
当然……
建立规则，然后以立法、权威和强大到足够裁断的实力对规则进行维护，这件事本身其实并没有什么问题。
真正有问题的是——人和猜忌。
也就是……
“只要你比我强大，那你就在事实上拥有着掠夺我的能力。”
这件事无关乎你的个人意愿，亦不取决于你平日的所作所为、风评几何，而仅仅只在于人的臆测，也就是——“如果是我有那样的能力的话，很可能会这么做”；或者，“因为我在我的星球上就是这么做的，所以他也很可能这么做”。
更何况……
无论如何辩解，一个我们无法否认的现实、客观上的事实就是——只要实力足够强大，那么掠夺他人便是一项毫无风险、且收益稳定的“投资”。
这似乎不必多做辩解。
而尤其对于无数年以来已习惯了“私有制思想”的宇宙中的大多数文明而言，“掠夺”一事虽风评不佳，但也显然并不是多么难以接受……甚至还是有些理所当然的。
因此。
纵使404一直在试图充当正义使者似得角色、一直在制止强者对弱者的掠夺行为……
但万事万物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对吧？
假设说某一日……只是假设……假设404突然发生了某种变化，其内部的某个群体突然主导了话语权，进而突然转变思路，开始汲取整个宇宙的营养供给自己……实话说，这是非常难以想象的事情吗？
显然。
如果真有那种时候，宇宙间的文明大多会愤怒……但是，多半不会意外。
正如现在这样……
……
“相当有杀伤力啊。”
党主席 挺拔的身躯掩藏在人群之中，听着那些那些人肆意而嘈杂的探讨、听着郑先生平静地回应，眼帘微微下垂着，成了唯一的那个选择沉默之人。
“虽然没有明说，但从结果来看，这种行为倒是跟直接明着诋毁也没什么区别……”
“完全把所有问题都建立在一种‘臆测’之上，利用了人永不满足的‘安全感’来控制人的思想，让故事进展自然而然的偏向他所需要的方向……”
“是的，这完全是玩弄人心的阳谋。”
“但与此同时，偏偏这阳谋所提出的‘隐患’又是非常客观合理的，甚至是有极其现实的案例存在的——那个巨大的红色联盟，那个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代表了解放和民主本身、以最纯粹的梦想建立起的存在，最后也成了红色帝国。”
“在那个时候，原本伟大的‘解放事业’就成了他们的战争借口……亦如现在某些集团口中的‘人权’……而404若是转变，那他们收割宇宙的借口也只会是——‘平衡’。”
“是啊……说到底，究竟什么才算是‘平衡’呢？”
“按郑先生的说法——404自称是无形意志的代行者。可‘无形’的意志，岂又会真的在什么时候真的站出来说一句‘对，我就是这么想的’、或者‘不对，我不是这么想的’吗？搞到最后，在没有法律法规、没有详细定义的情况下，‘什么才算平衡、什么才叫平衡’，这不还是由404自己说了算吗？”
“甚至说，就算是真有那样的详细定义，对于掌握着话语权的404而言，若真想做什么打破底线的事情，那也只是随便添几笔注脚的事情而已吧。”
“考虑到这一点。所谓‘平衡’这么个直接关联宇宙存亡的词汇，还真是比什么人权、解放都要好用的多……哈……这还真是都被叶局长预测到了。”
“……”
“……真是丑恶啊。”
“这种阳谋……还有被这种阳谋操纵的人心都是。”
仿佛是在心里相当不爽地“啧”了一声，党主席的脸上毫无波澜，仅仅只有掩藏在人群深处的目光看向了叶熠……那个唯独站在郑先生身边的少年。
他下意识在心想得是——“你应该也是这么觉得的吧。”
“在你面前这些人里的绝大多数。要么，是掠夺过别人，所以无比恐惧自己日后会被清算、会被他人掠夺；要么，是因为弱小而被掠夺，故而就想着等什么时候自己强大起来了，就可以掠夺回去、狠狠地出一口气……”
“他们都是本质上有着相同思想的人……故而，他们都敬畏力量，又恐惧力量，于是也就都成了力量的奴隶却不自知，永远沉溺在掠夺与被掠夺的循环之中不能脱出。”
“若想要打破这种循环，只能由其中一人选择放弃掠夺……可是，又有几个人敢赌自己在选择放弃后，对方会不会重新开启这种循环呢？”
“我想……这或许是人类的死局。”
“这个阳谋，或许正是我们眼下这个争端不断地时代所无解的难题……”
“因此，毫无疑问的说……”
“……他们多半都会选择接受吧。郑先生接下来就该给出的提案。”
“……”
似是忽然间察觉到自己嘴角有些上扬的趋势，党主席便立刻闭了下眼、用力制止住自己躁动思绪，如此许久……
他听见郑先生说……
“我并不要求地球来的列位与我一同反对404的存在，那非常危险，也不是列位能承担的艰巨任务，我只是在此给出一个提案。一个——‘即使在巨大危机到来时404并未选择任何提供帮助的情况下……或者，在404本身就是那个巨大危机的情况下，让地球仍能留的一线生机’的提案。”
但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事情在郑先生的阳谋下自然而然的运作着、走着，默默倾听着众人那仿佛自我劝解似的交流声音——愈发地是自问自答、自我消化，以至于到了后面，竟是都完全不必再由郑先生多说什么，他们便已经自己脑补出了一套合理的解释。
是的。
那些最专业、最无耻的政客们其实早已达成了某种默契……
而现在的诸多争吵与交互，只不过是一场表演给“观众们”看的戏剧。
这让他不觉发笑……笑声只回荡在他自己的脑海里。
此刻，大部分人都已做出选择。
而无论是关系不佳的，还是少数关系不错的，亦或者是有某种程度上存在着依赖关系的国家也好、近几年有求于中华的国家也罢，他们都将目光投来，报以询问，似乎是在等待着他的表态……或者妥协。
而即便如此，那些达成默契的家伙还是不觉满意。
“好了，这么争下去也没什么用。这里就临时采用联合国安理会的方法表决吧……”
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头，用英语主动说道。
“——九个以上的会员国决议通过，并且五个常任理事国没有使用否决权，即为通过。如何？”
众人纷纷附和……即使是少数的几个还未明确表态、可能还有所顾虑的国家，此刻也都只像是要走个流程那般选择了默许。
于是那老头便又用英文开始编排……
“既然如此，事情紧迫，一切从简，详细的提案和事宜可以等回到地球再开正式的会议表决，现在我们就直接轮流发言好了。”
众人又是点头，或者默许，事情便这样开始了。
“但是……他们难道就没想过，决定反对404之后会发生什么吗？”
主席先生沉默注视着第一个举手的男子，听见他果断“同意”的声音。
“想要在那种情况下保护我们的，还能是什么招数？难道你们还不熟悉吗？或者，其实你们中的不少人早就已经习惯这样了？”
紧跟着又是三个国家的接连举手，用不同的语言表示了相同的含义。而主席先生用力闭上了眼睛，似是不想看到这样的画面……
“难道非得让我说出口？难道非得我指着你们的鼻子打骂说——‘他妈的！没有军事主权、只能让别人驻军‘保护’的国家，全是只能当狗的孬种！’这样才行吗？”
耳朵里又是不一样的语言，其中有两个都是不同口音的英语，另一个则是俄语，但结果并没有区别。
“真是……呼……我以前怎么就没觉得他们这么蠢过……”
“难道是我们最近把那些西方老爷逼得太紧，所以才一看到变量出现，就想着铤而走险搏一把吗？或者……是现在国际形势走向已经基本明确，知道正常发展占不到便宜又担心被清算，所以才拼命抓住眼下这个变量、想靠投名状换取在此后近百年的时间里再次建立霸权？”
“哈……说不定二者都有呢……在这方面，这些洋人还真是……”
“……”
袖口突然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主席先生这一睁眼，看到党旦依略带询问地目光，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已经轮到自己——也就是最后一位常任理事国表态的时候。
他朝周围巡视了一圈，毫不意外地享受到所有人灼灼的目光……
现在，戏已经演完。
所有民众都看到了这些，多半也都已知晓、和认可了在他们“长远目光下所做出的最终决定”。
而毫无疑问地说——在绝对位于制高点的、“关乎生死存亡”问题之上，事实已不允许再有什么拒绝。因为拒绝，就等于是在触犯一种“政治正确”，非但是无效的、更是要被定在耻辱柱上的……
郑先生用阳谋操纵了他们这些大人物。
而这些大人物，则又用阳谋进一步试着操纵着那些试图反对他们的人和百姓。
人，总是用最大的智慧来对付人。
事实正是如此讽刺的击打在党主席的心头……
于是……
意识到这一切的主席先生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只能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不能不表态，因为他也代表着地球上最大的几个团体之一。
他亦不能拒绝，因为现在选择拒绝并不是在反对郑先生，而是在反对全地球的民意。
所以他只能……
“……”
——“弃权。”
他带着无奈，却又坚定地在众人目光下挺拔着、坚定地说道……
“我弃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