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熠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直到面前画面如沙被风吹散，重新回到那盏小小的篝火前。
他听见郑先生再一次重复——
“我，可以彻底改变这个世界。”
郑奕随手拾起一根枯枝，丢入篝火：“不是直接让一切‘已经发生’，而是正如我向你们那位主席所承诺的那样——仅仅为你们的世界添补缺失的条件，为你们的历史带来一个转折点的机会。然后那个梦想中的大同世界，将由你们的人民自己亲手创造……至于是否帮助我，那也任由那七十年后的人民自己选择。”
“这样，你能接受了吗？”
“对我而言，这不是太难的事情……”
他直勾勾地盯着那堆篝火，有些出神地看着那烧红交错的木杆正噼里啪啦地蹦出火星。如此，唯独头顶的那圈灰色环上的眼睛慢慢扭转了过来，轻轻眨动、仿佛正悄然观察着叶熠的反应。
而叶熠沉默许久，只是说：“感谢你。”然后又是沉默，又接着说：“但我还是不会站在你那边的。”
“理由呢？”郑先生问。
“无论你是否尊重我们的想法，本质上说，这也只是因为符合你的‘需要’才去做的事情。”叶熠说，“所以，作为一股强大的外部力量，如果你干涉的同时愿意尊重我们文明的个人意志，而并非只当做一样道具或是棋子，那我自然没有继续与你作对的理由，甚至是应该感谢你。但……也仅仅只是不作对而已。”
他想了想，继而把身体的方向微微转向郑先生这边：“我听说，你的目的是要毁灭世界？”接着摇摇头：“我没有理由做你的帮凶。”
“……”
灰色的眼睛还在悬空注视，漆黑的瞳孔好似吞没光芒的深渊。
郑先生没有急着回答，反而是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铁杆，轻轻挑拨了几下篝火深处：“确切地说，毁灭世界只是可能得到的结果，并不是我的目的。我的目的，仅仅只是想杀死‘无形的意志’。”
“这不重要。”叶熠双手抱胸，“我才不管你是想毁灭世界，还是想杀死‘无形的意志’，这些我都不在乎，都与我无关。重要的是，我为什么要帮你？——我有非要做这种事的理由吗？”
“不是没有，只是你不知道。”
“……这算什么回答？”
“字面意思。”
“行……那就先当你没有撒谎，先当是这么回事。但就算是这样，‘现在不知道自己该帮你’，跟‘现在我没理由帮你’，有区别吗？所以我还是没理由帮你啊！呵……说起来我倒是有点好奇了——你为什么要杀死‘无形的意志’？”
“这个问题不错。但还不到该告诉你的时候。”
“……”
于是，叶熠的眼皮稍微沉了下来，旋即明显有些不满地说了句：“你用两个万能回答来回答我的问题。你认为这能说服我吗？”
但郑先生却回答道：“你知道吗。每个人的每个行动，都是有意义的。”
“……什么意思？突然开始聊哲学？”
叶熠微微皱眉，只一眨眼，周遭又是巨变。
他们来到群星间，篝火化作一颗深红的太阳。
于此，叶熠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郑先生抢先说道：“时间不多了……”
他左手手掌按在膝盖上，用胳膊支撑着自己的上半身，看向叶熠道：“在这里停留的越久，被同化的程度就越深。虽然我也很想再多跟你聊些琐碎的话题，毕竟我们两个见面的时间总是非常短暂……但是很遗憾，时间不多了。”
于是他站起，随手一拍那件中山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与环上的眼睛一同送来目光。
“叶熠，我想不得不说的是——其实我们两个在许多层面都有相似的地方——我们是一类人，是很可能做出相似选择的人，甚至在‘病态’的层面也都如此。所以说真的……我很中意你，也很了解你。”
“就像我们现在对谈……看起来好像的确做出了平等的沟通，彼此都敞开心扉，且已不需要任何的逼迫和勾心斗角，因为本质上作为死人的你似乎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但事实上——这里却只有我一个人在说实话。”
“或许你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吧……就根本而言，你至今为止所强调的那些，其实都不是你最终拒绝我的理由。或者说，你所强调的那些，本质上都不是你最在乎的东西……”
“而你之所以拒绝其实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因为‘你觉得你已经做的够好了’、‘如果这段人生以此为结局，那已经算是画上足够完美的句号了’。”
“对你这种人来说，你是打心底里觉得——‘以牺牲的方式为句号’——这种死法是英雄的死法……也对得起你为你那只是为了已死的哥哥而延续的人生。”
“本质上，你不是一味地反对我的做法，或者担忧于我暗地里的谋划，而是出于一个更古怪的理由——你已不想再续写你的故事。”
“对吧？”
郑先生话如针扎入叶熠耳中，但或许已死的缘故，他的内心竟没有掀起丝毫被拆穿的愤怒……甚至，他清晰地认识到郑先生说的没错。
故而他没有反驳，只是仍坐在那里，并回望着，等待着郑先生的下文。
“就在不算远的未来，宇宙会迎来一次巨大的危机。其中超过半数文明会因此被摧毁，整个世界秩序将迎来一次洗牌……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郑先生问。
叶熠想了想，思绪前所未有的冷静：“宇宙的现有秩序，是来自无形意志的认可和运作。那如果真的要发生那样的事情，则只会是因为无形意志本身希望、接受、或者‘默认’了它应该发生。”
他停顿片刻，继而猜测道：“地球也会在这场巨大的颠覆中迎来危机。”
郑先生点点头，显然是承认了他的猜测。
可叶熠却仍不以为意，仅是微微叹了口气，便又用手掌托着脸颊、仰头说道：“真假姑且不论，这后人的事情，自有后人来解决。又为什么非得是我呢？再者说我现在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还非得在意活着的事情呢？在你看来，我竟然是这么……有责任感的人吗？”
对此，郑先生并没有做出回应。他仅是那么沉默的站着，身后的光芒却忽然熄灭了……
那是黑洞。
一个巨大的黑洞从虚无中生长，剧烈地膨胀着吞没了一切，所有的光都如陷入沙漏般坠落，继而造就了一片黑暗。
但，这颗黑洞却显然不是大自然的杰作。
它就像无根之水，完全凭空而出，较于天灾而言，也显然更像是摧毁敌军使用的爆弹。
而与此同时，叶熠身后的星辰也如被碾碎……
他们悄无声息、默不作声，仅是粉尘静静飘散，碎屑如散在桌面上的砂砾滚动平铺开来、又终被黑洞吸成一个锥形。
这一刻，叶熠仿佛隐约感受到了什么，于是猛地把头扭向某个方向，而那道闪烁扭曲的光也如是吸引着他，愈发愈清晰地凑近过来。
那是一道白色的身影……
她的双足垂落，两只脚腕同被一根暗红的长矛横向穿透，接着是右边的大腿上刺有一根黑色的长矛，然后是右腹、左肋、继而是心脏位置，都被不同方向袭来的黑色长矛所洞穿，最后只有双手似是始终不甘地死死扣在那刺入胸口的银色长矛上，以及唯独她那披散着银色染血长发的脑袋微微垂下——是一根猩红的、看起来扭曲到仿佛由血肉制成的猩红长矛刺入眉心，将她钉死了在这块锈迹斑斑的、铜色的金属十字上，轻轻摇曳……
“……”
这一瞬间，叶熠的瞳孔骤缩，几乎瞬间就意识到了这位“受刑者”的身份、并下意识站起身来。
但在他试着做些什么之前，郑先生却先一步“啪”地打了个响指，让一切都归于纯白的虚无……
他说：“对于大部分人而言，成为英雄太远，青史留名的太少，于是他们只能说——‘要成为自己人生的主角’。可偏偏遗憾的是……人们其实往往就连是否能成为自己人生的主角都无法决定……”
“他们总会在某天突然意识到自己父母其实只是普通人，然后劳碌着明白自己也只是普通人，最后拼了命的让想自己的孩子出头，却又终于在某天承认自己的孩子也只是个普通人，这才终于想清楚了——自己确实只是个配角，确实很平凡，不过这也没什么可悲哀的，一辈子能这么安稳已经是一种幸运了。”
“而你却不一样……”
“你最不想做的就是主角。但偏偏，‘我’又非要你做这个主角。”
他如是说着，随手一抬，做了个持枪的手势——继而一眨眼间，他的手中便真的出现了一把勃朗宁1900。
“好了。接下来，我们将相互厮杀。”郑先生如陈述般讲解道，“如果你赢了，那就随你的自由意志选择。但如果你输了，我就会强行复活你，让你回到生者的世界里，去做生者应该做的事情。”
“呃……正常来讲，不应该是我赢了才答应复活我吗？”
对于郑先生几近强迫的行为，叶熠耸了耸肩，心里却没有出什么特别的想法，甚至连无奈的情绪都没有、一丝意外的感觉也没有，只是习惯性地对这种行为作出吐槽，以表明自己没有走神。
于是郑先生也笑着答道：“是啊，所以我就说嘛……我们在很多层面上都有相似的地方——比如脑回路都不太正常。”
“行吧……反正现在什么都是你说了算喽，我拒绝又有什么用呢。”叶熠耸耸肩，伸手抓了抓后脑勺，倒是表现地相当坦然。
“总之，我会拼命不让你得逞，让我能好好在这里享受死后的生活……嗯……话说怎么才算开始啊？倒数三二一吗？行吧……那就三，二，一……”
“嘭！”
枪响。
叶熠头顶一瞬间亮起的环又瞬间破碎、熄灭，以至于都还没来得及让人辨明其颜色和特征，就永久地先陷入了寂静。
此刻，他还保持着那个右手伸向背后、仿佛作势要拿出什么东西来的动作，可身躯已是向后倾倒、坠地，眉心是一道深邃的窟窿，后脑缓缓淌出了脓液和鲜血。
就这样，红色的液体缓缓蔓延，仿佛墨水浸染了水缸，倒影出郑先生平静的面容。
“贝洛斯特最后残留的一点力量吗……”
郑奕心里这么猜测着，胳膊轻轻放下，那把老式手枪也同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沉默了一会，看着叶熠的“尸体”缓缓淡化，便忽的长出了一口气……
“如果你真的一点也不愿意，那我也强迫不了你。”
“啪！”
一个响指。
现实被改写了。
……
……
……
“嘶——哈……”
大量记忆瞬间涌入，与脑海中清晰的阵痛谱成一曲生的颂歌。
叶熠用力呼吸，胸口因此高抬起来、接着后背着地发出一声闷响，他就这么猛地睁开双眼、看到了无垠的星空，而下一秒，一张鸟嘴面具和一个白色的影子入画。
他们二人似乎都在庆幸于叶熠的死而复生，也的确都在因此欢呼雀跃，只是叶熠耳内尖锐的嗡鸣不断，所以怎么也没能听清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到底还是被郑先生给骗了啊……”
只是看着白月脸上少见地勾起一个弧度，浅浅的笑容仿佛明月般夺目，叶熠的心里竟是忍不住升起了这样的念头，但紧接着却又瞬间被脑内抵达的阵痛打断，于是又忍不住吐槽一句：“都把我复活了，怎么就不把顺便我的病也治好呢？”
他用力闭眼，右手按在额头上许久，这才终于有力气起身，四处张望中意识到自己此刻躺着的地方是404监管局的广场。
而与此同时，那颗大半个巨大的蓝色星球正在广场地平线外缓慢转动着，从右到左的、如日食般一点点隐去——那就仿佛一位贵妇伸手拢上了薄纱，盖住自己曼妙的部分——于是蓝色一点点消失，星空一点点显露……
地球，就这么被隐藏起来了。
……叶熠瞪大了眼睛，只觉脑袋还有些没回过神来、愣愣地说不出话。直到一个影子从后遮住光芒、一点点笼罩，他这才猛地扭头，看到芙蕾雅飘在半空中的身影……
她似乎是唯一一个不对叶熠死而复生感到意外、或是惊喜的存在。
“你有没有答应郑先生什么事？”她问。
“……”叶熠仅摇摇头，算是做了回答。
于是她也沉默了。
看着地球消失的方向许久，芙蕾雅的身体里仿佛传出一丝若有若无地叹息。
“有什么想问我的吗？”她又问。
“……”
叶熠还是摇摇头，可过了一会，却还是问道：“未来会有一场席卷宇宙的灾难吗？”
“如果郑奕是这么告诉你的……那就是真的了。”
芙蕾雅平静答道——“永恒是这个世界最大的谎言。即使是秩序，也总有崩溃的一天。”
“我们能做的只是……尽力维持。”
至此，他们一同看向星空，看向了那颗蔚蓝色的星球消失的方向……
至此，“地球方舟”事件终于在沉默中平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