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面结束。
白月二人仍是坐同一辆武装巡逻车离开城镇，并在安检口拿回了寄存的刀具和其余物品。
然后，白月就第一时间汇报了收容中心内的会面情况，得到的回馈是——“已经派人去联络市区的派出所和相关网警，争取尽快锁定近期可能出现类似动向的团体、以及曾经在网上发表过偏激言论的个人及单位”。
而到了临出门时，他们则又被先前随行的其中一位白大褂短暂留了一下。
……这个看起来相当年轻的赤脚医生欲言又止，终是没能说出心里的话来。
他作为随行入内的人员，在负责为二人置办会面手续的同时、也自然需要全程旁观会面现场，并在结束后的记录负责人一栏签字。
所以，他显然也很清楚外面的大环境下始终隐含什么样的风险，而且绝不比白月他们少清楚多少……
只不过受限于职责范围的不同，以及顾虑到入职收容中心时签署的那份保密协议……在这场还未掀起的风暴中，他却已是早早就沦落到了无能为力的边缘。
这艘船已经安然无恙的在波涛中航行很长时间了……
那并不是说他没有经历过风雨，也不是从未有过令人几近绝望的危机，而仅仅只是一种幸运的安然无恙，“到现在”还安然无恙。
而在这个故事里，他既不是船长，也不是水手，既摸不到舵，也碰不到帆……在这个故事中，他终究只是众多只能躲在船舱中祈祷的人之一。
如果白月这些人在外面失败，那么多年风浪中所积累的问题或许终究会打破船底的长条木板、拍断看似坚固的桅杆，卷碎那些一直步伐小心的人们，也彻底带走一个时代……
对于一直以来处境微妙的患者、前患者们而言，这下终究还是又一次走到了钢丝线上。
所以这个年轻人还是有意地想做些什么，可又终究因为顾忌着更多而沉默下来。
对于他们这些距离患者最近的人而言——他们的位置往往最是能明白“患者们”其实与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的事实；同时也更同样能站到普通人的立场上，理解人们对疫病的恐惧……若将这两个看似不可调和的群体画作两个圆圈，那么他们这些收容中心的公务人员，恐怕就是同时站在两圈里的“中间人”。
因此，他们便也更加清楚，如果身为“看守患者与疫病的存在却又会患者辩护”的话，可能会招来怎样可怕的舆论……
他们不敢说，最是因为不敢赌外面的人实际抱有怎么样的看法。
尤其不敢对一线的同事们说，因为只在这些人里，就有太多是因为亲人朋友的“意外”而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而白月很清楚这些……
因此她也什么都没说，只是看了眼叶熠后，走回去伸手拍了拍这个跟他们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的肩膀，露出一丝“我懂”的微笑、然后再次跨过门槛，来到叶熠身边。
他们离开了，背后只有隐约的声音被风卷成呢喃——“拜托你们了。”
……
收容中心距离郑先生所在的山头不算是远，道路也相对宽敞，所以这两趟之间的用时并不太长。
但与之相对的，这两处地方距离市中心的位置可就遥远了。
毕竟，作为城市规划的一部分，在类似这种“高危建筑”的设计思路中，往往首先能确定的就是老百姓肯定不愿意住在旁边——等建完了，基本上这一片附近的土地价值和商业价值也就直接告吹了。
然后就是得着重顾虑到“高危建筑”本身就存在的一些风险……
他们不只要在内部构造的图纸上进行多次分层，防止一处破损就让整个收容系统出现重大漏洞，还必须在图纸上重点标明哪些是需要确保完善的、有周期性维护检查的、可以进行后续更新且具备独立应急电源的、专门针对疫病特性而设计的应急设施和拖延机制……一切都是为了防止收容的患者暴动、失控，亦或者单纯地运行事故而做好充足准备和应对预案，不能光给几个赤脚医生设计了住所，就觉得已经万事大吉了。
而如果再进一步，如果再考虑到内部防御措施也都失效的情况，那就更是还要再顾虑到包括但不限于——尽可能缩减造成的危害范围、降低事故后的经济损失、防止危险分子进入人口密集区，还有……
……行了，师傅别念了。
总而言之，由如此之多要考虑的问题相加，即使是真的能做出什么万无一失的设计，也没哪个领导敢随便圈块地就让人往那边修个楼拉倒。
毕竟……这可是要担责的。
万一真要出了什么事，尤其是万一因此死了人，造成了重大影响……那可就不是掉了乌纱帽那么简单了……
所以，最后也只能是在选址上做些文章。
——首先要远离市中心，其次还得避开重要的工业区和农业区，此外也不能太靠近自然保护区、军事控制区、机场区等等。而这么一避再避、避来避去，最后也就只能是避到最荒凉的山沟沟里去了……
能有一条相对宽敞平整的通路，这还是得益于国家本身基建实力强大，以及考虑到运输物资和危险分子不宜路况过于复杂而尽量争取过的结果。
所以，虽然叶熠二人抵达收容中心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半左右，并不算太晚，但等他们走完回去的盘山公路，然后刚好在城市外围赶上下班的高峰拥堵，期间再顺便绕点路先到局里找等候多时的叶新善医生“取货”，接着于拥挤的辅道上排完队进入加油站、加完油，最后再在市中心因为找不到停车位而逛了近半个小时之后……他们这才终于把车停到距离紫荆花苑小区不算太远的另一个公共停车场的角落。
此时看看手机时间，已是到了晚上十点半左右，再按着芙蕾雅给的地址找到小区门卫、出示相关证件、并最终被告知今天没人在家，就已经是十一点多。
如此，在无需多言地相互对视之中，精疲力尽的二人决定先去吃个夜宵，然后干脆在车上凑合了一晚……
……
第二天一早，叶熠二人找到小区边上巷子里的一家早餐店吃饭。
这不是某些连锁店，而是很有市井气息的、用一个稍显褪色的大红棚子支到店面外、再在底下随意放几张小桌，店里面三四个蒸笼，门口两个大保温锅里分别装的肉汤和糯米，最后一对中年夫妻边干活边跟熟人闲聊，偶尔又会有外卖小哥来此催促叫喊……
虽然看起来是有点老旧，但叶熠二人觉得就是这个味道才算正宗。
“话说回来，你这样会不会吃的有点多了。”白月咬了一口包子，远远关注着小区门口出入的居民，偶尔撇向选择吃糯米饭、喝紫菜汤的叶熠，“我们今天凌晨不才吃了烧烤吗？其实我都感觉还有点没消化掉……”
“就是……单纯挺怀念这一口的……”叶熠嚼着糯米和油条碎，回答地略微含糊，“挺长时间没吃过了。”
白月其实没太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
一方面，按她到目前为止所得的信息来猜想，脑袋里对叶熠原本所在世界的认识大概就是——“科技相当发达，且没有类似的‘疫病’危害”这么个状况。又或者说，就是因为没有疫病危害，所以科技才发展的相当发达。
而另一方面，到了对眼前这个叶熠个人层面的认识，她也仅仅只是知道“身手不错、而且对警队内部又很熟悉”这么几点，所以很容易就会先入为主的认为他的职业多半还是个警察、或者跟警察警队具有强相关性质的工作……
所以，当叶熠说到“挺长时间没吃过”的时候，她也只当是有常年在外出差的情况。
毕竟警察嘛，有外派也很正常……
特别是如果跟了一个长线任务，那长期没法回来就完全说得过去。
“唯一的问题只是——这个世界线的叶熠在一场重大疫病灾害后选择了放弃学业，那个世界线的叶熠看起来也是同龄，难道也有类似的遭遇吗？”
“而那个世界线的我，也一直在叶熠身边吗……”
想起叶熠曾随口说得段子，白月心里嘟嘟囔囔的想着，眼神缓慢从叶熠身上挪开。
客观的来讲……
在对另一个世界、以及来自在另一个世界的人的想象这件事上，白月着实不太有经验。
但从某种角度上说……又好像猜得还挺准确的？
总之，小姑娘心里稀奇古怪的想法，叶熠是不清楚。
他现在只专心于干饭，然后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再来一碗……
只能说——404的伙食确实是相对“高效”的。
……
吃完早饭之后，小区门口的人流和车流量就明显增加了许多，已经不是能用肉眼观察的程度。
叶熠二人因此选择进入小区内部，并出示证件要求警卫不要透露他们的行动。
他们找到11栋，发现电梯似乎正在停运维修，于是只好步行来到三楼……
“303……303……”
白月嘴里轻声反复地念着，终于是停到一扇门前，目光缓缓扫过。
她知道，这个小区是近两年才完成了交付的新建筑，所以里面的商品房，按理也都应该还算是新房……
可眼前这个303却莫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的目光缓缓挪动，首先在门板上分别捕捉到好几处明显的凹陷，继而停留在电子密码锁的屏幕上，注意到不少指甲留下的划痕，再看门口放着的黑色垃圾袋也是能明显感受到长期放置的痕迹、用脚轻轻推开后还能看到明显的印子残留……
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门把手附近的缝隙处零零散散卡着的数张广告单——这也能明显看出是有段时间没人居住——但她却还是试探性的伸手按下了门铃……
一次，两次……皆无任何反应。
于是她看向叶熠，而叶熠也在看着她。
“应该是真的没人在……”叶熠指了指那几张广告单，给出自己的判断。
如果这样里面都有人的话，那这些广告单要么是故意找人帮他弄得障眼法，要么就是真的相当长期没有出门的结果……
而无论是上述哪种情况，按传单上自然的灰尘痕迹来看，他这间屋子里都至少得有一个星期以上的饮水和食物储备才行。
白月点点头，其实从一开始她就是差不多的想法，只不过是抱着反正试一试也不亏的心态按响门铃而已。
不过这么一来，他们现在能做的也就只剩下干等，而这就显然有些……
“哐——”
……浪费时间。
就在二人分别拿出手机，准备先汇报情况、以及考虑要不要申请让当地所里暂时接管这一块的工作时，他们同时听见了门后清晰可闻的金属落地声，并瞬间在同时扭头看了过去。
“……”
二人默契地对视一眼，接着先后按开了执法记录仪，一个当即贴近、用手敲了敲门并出声询问，而另一个则迅速从车上带下来的工具包中取出两个模组、快速拼接在一起。
“喂！您好？请问有人在家吗？”
白月做了个手势，指挥叶熠先将设备贴上密码锁，嘴里则同时说道：“我们是觜宿市公安局下属驻地赤脚医生，有情况需要你配合调查。”
“你可以表示拒绝。按照条例，我们也必须接受你的要求，并优先向当地所进行申请调查手续。”
“但如果你执意选择沉默，那我们就只能被迫启用‘疫病预防条例中第三款第二条’的内容——‘在面对任何怀疑、且实际具备藏匿疫病体能力的建筑或密闭空间时，任何处于调查、或日常巡逻状态且配备‘手术刀’的赤脚医生，可以在确认无人应答的情况下进行强制搜查’！”（事后要交报告详述缘由）
“……”
然而，在短暂的停顿中，门后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于是白月的表情愈加严肃，又是静待三秒后，她再次给出一个手势、向后稍退一步，接着就向内提醒……
“接下来，我们将按照‘条例’启用强制搜查。如果你在里面只是不方便出声，那请远离门口位置。”
说罢，白月右手按上刀柄，看着叶熠拔下了两个模块中间的绝缘保险。
“三……”
她报着数，缓缓抽出唐刀、抬到胸口高度，眼看模块背面的绿色充能读数在去除保险后快速上涨到一半并稳定停下。
“二……”
叶熠后背靠上门板，一手的上面四指稳稳按下了模块上板机，使其进入待激发状态，另一只手则用大拇指轻轻将刀推出鞘中一丝。
他看向白月，等待最终发令的声音……
“……”
“一！”
声音落下，叶熠抓着模块的右手大拇指同时推上下扳机，看到模块背面的启动灯瞬间亮起、读数条从绿色快速上涨到顶部的红色。然后只听“噼啪”一声——随着手心中闪过一阵短暂的炙热，只见电子密码锁与门连接的缝隙处霎时冒出一缕青烟。模块与电子密码锁的贴合位置清晰可见的有蓝紫色电火花一闪而过，密码锁屏幕同时在连续的闪烁中彻底熄灭，最终只听“咔嚓”一声，里面的电子锁芯一下子弹了开来……
这一刻，叶熠霎时是右手一松、放开了吸附在电子锁上的模块，进而迅速向上按住门把——一按、一推——身体紧贴着铁门就撞了进去，而由此让出的身位则是叫白月紧随其后的突入进去……
他们一个斜刀向前，一个刚拔出刀，眼神极快地在这个窗帘拉紧的昏暗房间中四下搜索了一番。
如此这般，他们终于找到了声音的罪魁祸首……
“……”
“一只猫？”
看着箱子上已经饿得有气无力的三花猫，白月霎时舒缓下来的心情脱口而出。
她的刀轻轻放下几分，不过还没有完全放松警戒。而叶熠则是直接把刀推回鞘中、挂回腰上，随后直接打开了地面那被猫打翻在地的罐头，当场喂了起来。
保险起见，以及抱着“来都来了”的态度，白月还是决定进去粗略搜索了一番，然后才回来告诉叶熠：“确实没人。”
不过这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因此叶熠只是安慰的笑了一下，随后就抱起还在狼吞虎咽的猫和罐头向外走去……
而也就在这一刻，就在白月和叶熠刚刚走出门的瞬间，又是在不远处，又是忽然有塑料袋掉落的声音传来。
只见……
一个脑袋藏在白色连帽衫兜帽里的消瘦女性身影正站在楼梯口，脚边躺着一袋似乎是刚从某个超市里买来的大量泡面和香肠，此刻正愣愣地看着他们二人一猫。
在这短暂的沉默中，他们三人一猫就这么默契而又诡异地对望着……对望着……直到她突然一个步子跑回楼梯——好似是突然反应过来眼前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而白月二人也是同时做出反应，当场就追了上去。
然后紧接着……
“啊！”
“……”
……她好像摔了一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