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吉坷德……是什么。”
十几分钟后，看起来相当繁华的街道上。
白月始终紧紧扯着叶熠的衣角，却是直到此时才仿佛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忽然贴近上来、问了这么一句。
“是一个小说人物。”叶熠饶有兴致地看着形制古风、却又总在某些节点上极有科技感的奇特街景，状似随口地回答道，“在骑士阶层绝迹后诞生的真正骑士。象征着……嗯……理想与现实间存在着鸿沟。”
“……那是个悲伤的故事？”
停在一家老茶馆前，头顶上是一块半透明的投影“王记茶坊”招牌，白月似是想了有一阵才想明白般，过了好几秒才又问出下文。
而叶熠则是在门口挑了两串糖葫芦，摸了摸口袋才想起自己没有现在的货币，于是只好让商家稍等，继而一边回答道：“也不算是吧。”一边又忽的朝着某处招了招手，使得隐藏在那里的锦袍侍卫被迫现身，替他付了钱。
接着，叶熠分了糖葫芦——甚至是又多拿了一串，也分了那个侍卫一份——然后才继续说道：“甚至恰恰相反，在这个故事里，大部分时候都是喜剧。”
“而且……至少从我的角度来看，唐吉坷德先生的一生已经贯彻了自己的理想，从未背叛过自己内心的善良；甚至是到了将死之时，自觉终于看清了现实与理想的距离，那也并不是悲伤，而仅仅只是忽然感到有些‘荒诞’，于是才劝诫他人，说了些诸如——‘接受现实才是更轻松的道路’之类的话。”
“他猛然间发现……令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或许正是他一直所坚守的正义和美德。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理想错误，也不意味着正义和品格毫无可取，而仅仅只是——它姑且还并不符合眼下大部分人所拥有的现实，姑且还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主流，仅此而已。”
“所以说……”
叶熠咬下一颗山楂，一边嚼着一边随手摇晃着手中竹签：“唐吉坷德先生的一生，已经事实上很圆满了不是吗？——他既追求着自己的理想，度过了自己想要的人生；又最终看清了时代的全貌，没有一味地溺死在理想当中。他自认为的……（嚼）生命的意义，已经在这个世上得到了完整的诠释。”
“因此对他而言，真要说有什么遗憾，那或许也仅仅只是没能活着亲眼见证过一个那样理想中的世界……但正如摩西至死未能进入迦南；正如李大钊至死未能见证新中国的诞生……对于理想主义者们而言，这样的遗憾又恰恰正是人生的常态。”
“这就是为什么我用他来命名……”
叶熠如是说着，忽有雨点落在脸颊，便是随手扯出一缕星辰、化做一把简约但与街道风格相近的古朴红伞，唰地在二人头上撑起：“让理想化作现实，这就是在‘创造’奇迹。”
……
虽然不太情愿，但叶熠终究还是答应了那位皇帝的要求。
哪怕……那家伙的意图未免过于明显，口吻过于无耻，态度过于傲慢，手段过于令人生厌，又是典型的——“利用了秩序对弱势群体的保护牟利，进而达成单向对己方利好局面，然后还洋洋得意、以此为荣的类型”，完全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最终，叶熠也还是选择答应了下来。
因为从大局来看，那位皇帝……嗯，因为过于令人不适，叶熠直到最后都没去问他究竟姓甚名谁，嘴上心里也始终只用“那位皇帝”作为代称……总之，那位皇帝并不算那么重要。
对于叶熠而言……类似这种小算计，就算做法层面怎么令人不爽，能对他产生的影响也总归是小的。
而就目前情况来说，叶熠真正关注的重点，始终还是在那位眼下不知身处何处的郑先生身上——这个男人，已经明确对地球文明的发展方向有所干预、极大干预，也一直对此抱有很深的目的，试图利用地球文明替他完成某些事情。
这大概率是郑先生后续计划中的一环……
而且还是不惜正面对抗404，付出了诸多谋划、暴露了一位内奸身份为代价才达成的，极其重要一环。
所以相对的……
如果叶熠在这个重要节点上搞出事端，贸然与他设置的保护机制——与所谓的“仙人不可涉红尘”的规矩硬撞、让文明走向再次出现新拐点的话，那么暴露也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当然……
其实从叶熠的立场来说，要阻止郑先生在地球上的图谋，这是迟早的事情；暴露，也是迟早的事情。
但至少从目前阶段的状况来看，叶熠还是希望能先将这个结果尽量拖延一些。
至少要拖到合适的机会出现，拖到决定性的条件出现……
至少……拖到白月的记忆恢复。
这么想着，叶熠扭头看了眼白发姑娘，而白发姑娘，则是仿佛入了迷般地隔江遥遥望着山丘上的皇城雨景，望着那些以鲜艳红色为主的高大建筑在淅沥的雨中朦胧，望着能在空中飞行的大小船只没入云端，不自觉间，两指间捏着的糖葫芦竹签都一晃一晃，又忽的就脱手落下……
于是，只见叶熠眼疾手快地一接，又将那串糖葫芦递回白月手中，声音便无奈又还算温柔地提醒了一句，然后二人继续往外城的方向走去。
总而言之……
叶熠会完成皇帝的要求，但不会马上去完成。
因为他并不了解现在的这个地球文明，更不信任那个坐在高位上的家伙……所以“了却因果”可以，但全照着那个皇帝说的来却是不行。
正如爱贪小便宜的人总会试着贪更多的便宜；得寸进尺过的家伙，往往也只会想要更多的得寸进尺……
若是任由这种人操作指挥，其中难免不会被下绊子，结果无论是帮多了还是帮少了，都会被相应的卷入更多麻烦当中。
真要到了那种地步，事情可就没完没了了……
对于希望能尽快在地球上隐秘行踪的叶熠来说，这显然是不能接受的结果。
所以他要求外出——要求由自己去看，由自己给出方案。
对此，那位皇帝表示了接受——算是占了便宜后的见好就收，仅仅只对应给出了一个三天的时限要求，并暗中派人“保护”。
不过说是暗中……
实际上，那位皇帝倒也显然没指望手下人真能不被发现，所以整个事情都做的相当粗糙和随意……甚至是叶熠才离开皇宫不到两分钟，就已经察觉到了异常、知道那位皇帝有在派人暗中监视着自己。
显而易见的是……
那位皇帝不介意他知道；他也知道那位皇帝不介意他知道；那位皇帝也知道他知道他不介意他知道……
总之在这件事上，两个人都有着某种无形的默契。
对于叶熠而言，一是觉得并无大碍，二则是认为在某些情况下，如果能让朝廷的人出手间接解决，肯定比自己直接出手、沾染更多因果要好的多；
而对于那位皇帝……总结来说就是“多疑”吧……对于一个生活在皇权至高且专治时代下的皇帝而言，任何不可控因素都是一种负担。所以如果不能及时掌握叶熠这边的动向和进度，总归是睡不安稳的。
……哪怕，其实就算叶熠出尔反尔，他也根本没法拿叶熠怎么样就是了。
而对于这点，叶熠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甚至不觉得悲哀，亦或者怜悯。
因为，他不在乎。
如此……叶熠带着白月爬上内城的城楼，看向外城熙攘的人潮，一时竟只觉脚下砖石厚重而高远，不过十几米高的城墙，便如天堑般将本质上并无不同人与人分割成了不同的等级。
他如是看着，如是心想道……
“那么，这就是历史的又一次周期了。”
……
所以，这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呢？
总结来说——一个类“工业化初期”的时代。
……叶熠二人领取了内城大门的通行凭证，便跨过了那几乎有小腿高的红色门槛，进入了相较内城而言不算繁华、但也同样不算冷清的街道当中。
比起内城区的禁飞，和时常会有巡逻官兵经过所维持出的井然有序，这里的小镇与小巷倒是莫名显得更加随意和自然……而白月，似乎也更喜欢把目光停留在这些空中御剑、或是骑着某些巨兽的奇景上。
“被郑先生改造后的地球社会，对传说之力的控制技术显然已经全面普及。而全新的科技树也几乎完全依托于此发展，并用传说之力替用了绝大部分能源形态……”叶熠如是想着，继续深入。
经过他的观察……郑先生似乎是成功对地球本身都做出了一定的改造——使得传说之力可以大规模的被以矿石的形态留存，供人开采。
而后只要运用传说之力技术从中抽取……无论是做为能源也好，还是直接引入身体进行适应性改造也罢，总之，就是成功让非传说生物也获得了一种高效运转传说之力的途径。
于是，他们便将这些矿藏称之为——“灵石”。
“但除此之外，其实也就没什么别的变化了。”叶熠心里如是评价道。
正如大部分修仙小说中描写的那样……从自然界慢慢吸取“天地灵气”，远不如直接吸取灵石来的修炼迅速。
故而灵石就是货币，灵石就是资源。
而既然有资源，就会有垄断和抢夺……那么又是谁在垄断和抢夺呢？显而易见——“大家世族”。
固然对于修仙故事来说，天赋极佳的人是可以更快吸收和掌握传说之力的流动，但与之相对的，用大量资源强行堆积、也同样能达到类似的效果。
而与此同时，“修仙者”之间的等级又极其森严，更高境界对低境界的优势过于明显，这就带来了一种先发优势……
也就是说，只要最早的那位“老祖”天赋够高，并完成了原始的“灵石累积”，他的家族、或是组织也就会由此长期受益，成规模性的受益，并形成对“散兵游勇”们的全面碾压。
到了这个阶段……天赋能给到的帮助也就没那么多了。
毕竟……对于眼下这个以修仙为主时代而言，这个国家显然还没有出现普及性的长期基础教育，更没有相对公平的竞争场合、以及晋升渠道。
那么，修行层面层级固化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叶熠想起圣经上的话，心里竟是有些无奈，脸上泛出一丝苦笑。
这个时代，他们仍是老一套的思想，又有了老一套的政体，开始了又一次的积累和抢夺，也就进入了又一次新轮回的开始。
“不过……我来得倒也正是时候。”
他如是想着，又带白月走出外城巷口，走上田间小道。
目前，这个世界的传说之力技术已经迎来了新一次的革新……他们将阵法、炼器等等技术提升，形成了全新的工业体系。
这让工业水平获得了进一步提升，也让城建和生产有了全新的方向。
他们已逐步全面地开始将传说之力代替电力，形成了全新的产业链和工业体系……并由此将原本大量繁复的阵法和框架拆分，变成“即使是只有阵法入门水准的修士也可完成的零部件”，继而分配到各个工厂中，在只保留核心技术、收获高昂利润的同时，大规模提升了产能。
而对于没有宗族和势力依靠的修士们而言……相较于在外打拼、勾心斗角，在各大势力的夹缝中求生存才能赚到那么一点点灵石，眼下有了进厂打工获取灵石这么一条路子，却反倒是稳定地令人心动。
更何况，那些工厂主还大多表示自己会提供一定的基础技术培训，让他们可以从中学习一定的阵法知识……甚至是更进一步，还大画饼地明里暗里暗示着他们“万一学到了核心技术，这辈子就吃喝不愁”……这就是更是让他们心动不已，挤破头的想要进入工厂干活了。
只不过……
雕刻阵法，却是需要时刻集中精神、精细调用传说之力才能完成的工作。所以对于绝大多数修士而言，一天能做八个小时就已经算是精力极大消耗……
而显而易见的是……那些工厂主们，只在乎产能。
……
“那么到这一步……”
叶熠食指轻轻擦过鼻尖，嘴角微抬，目光遥遥落在夕阳下的人群……落在了那些拖着疲惫身躯、从制式寻常的飞剑上跳下的人的身上。
“呵……”他忽的笑了一声，双手抱胸道，“你工人爷爷，就算是彻底登上历史舞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