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爷爷……是什么？”
白月在身侧扭头，始终情绪稳定地看向叶熠侧脸，声音平缓地问道。
而叶熠则是这才意识到自己又犯了自言自语的老毛病，于是伸手按了按白月的脑袋回答，有指向那些人说：“是创造你所见世界一切的人们。”
“……”
白月点点头，又看向归来乡田间的人们……看到他们皆是穿着及膝宽袖的道袍，有的是黑色为主调，有的则是白或黄色。而这看似体面的服装，实则却正是他们在阵法工厂里的工作服——不同的款式和颜色，意味着他们不同的阵法工厂。
见此，她沉默着像是思索片刻，便又说：“他们好像很疲惫。”
而叶熠却更像是理所当然、不出意料的样子，领着白月继续穿过田间小道，随意地闲逛着，饶有兴致地观察起那些常年生活在现代都市中难以望见的木质结构：“对于任何一个老板而言，商业行为的本质就是创造利润。”
“那么利润从何而来呢？当然是来源于成本，和最终售价之间的差额。”
他单手背在身后，抬起另一只手的一根手指，在夕阳下轻晃着、侃侃而谈道：
“而从现实角度来说，当某一商品置于市场，在非垄断、有竞争、品质相差不会太大……或者简单点说，就是在‘并不具备不可替代性’的情况下，只要买家可以有所选择，商品就永远是买家市场——因为如果定价过高，那么这一商品就失去了竞争力；反之过低，则又会入不敷出。故而，商家能在售价问题上浮动的空间并不高，商品的价值也并不完全由他们来决定……他们真正能控制的变量，其实从一开始就只有一点……”
“……成本？”
白月左手两指轻轻捏着叶熠的衣角，眼看对方声音停了有几秒，这才接上话，说出了答案。
于是叶熠打了个响指，表示：“没错。”继而又接着说：“他们真正能控制的，是工人们的工作环境、工作时长、以及薪酬。”
他撇了眼不远处回家吃饭的工人，短暂停顿，直到对方彻底进屋才进一步解释道：
“所谓的工作环境，其实也可以表述为一种‘前期成本’。它包含了工作的必须场所、工作的必备工具，而除此之外，其实还应该包含一系列基础的‘安全保障’，作为应对生产事故时的‘应急措施’出现，用以减少事故伤亡。”
“例如——容易发生爆炸的工厂，那在设计上就该采用更大的空间、能让工位与工位间具备一定缓冲间隔，并使用防爆和隔离效果更佳的建材，以进一步防止爆炸的连锁反应；而容易起火的工厂，就理应更多配备防火器材，更完善的逃生通道……但，事实却并不一定如此。”
“……为什么？”白月仍在留心观察着一些周边细末的情况，慢了半拍才接着问道。
“因为‘侥幸心理’和‘逐利主义的短视’。”叶熠脱口而出。
“对于工厂主们而言，除了工作用具和工作场所确实无法避免以外……哈，不过实际上，即使是这类看似无法避免的成本，倒也还是会有一些‘特别出类拔萃’工厂主们要求工人自备工具，并将有限空间规划的极其拥挤……虽然，这能‘节约’出的成本非常有限，但他们也仍旧这么做了。”
“所以说……在必要的成本上尚且如此，其余那些的成本就更是难以被重视了。”
“毕竟，它们的确并不与产能直接关联——既不增加效益、也不减少收益，仅仅只是一种‘能在事故时降低损失、并保全更多工人’的这么一种备案——那么某种程度上，他也就当然成了一道数学题中最可有可无的那项数据。”
“当然……如果真的发生事故，那肯定会对他们造成很大的损失，也会在工人群体中造成极大地伤亡。但问题就在于，如果没有发生事故呢？那这笔防治事故所需的费用，是不是就等于浪费了一笔额外、且还需要长期维护的支出了？他们不是不明利害……仅仅只是在赌自己能借此获得更高收益罢了。”
“而至于那些工人们的伤亡……哈，如果那些境界更高的修士们会在意这些弱小的修士，那就不会直到当了工厂主，才终于想起可以‘帮帮这些弱小的家伙们’了。”
叶熠耸耸肩，而后眼看天色渐暗，便带着白月来了一间小酒肆里落座。
不过他们两个都不喝酒，反而是点了一些小菜，这着实让掌柜的有些失望……然后眼看着店里冷清，店员也都无心关注他们，这才靠窗继续道：“至于剩下的工时和薪酬就很好理解了——工时越长，薪酬越低，那么相应的成本也就越低，利润就越高。而这一部分产生出的差值或者说利润，就是工人们被工厂主所压榨出的剩余价值。”
说罢，叶熠夹起一块咸菜放出嘴中……虽然尝不出味道，但总算还是能体会到一点“咯吱咯吱”的口感。
而后白月也学着样子吃了起来——从表情看不出什么感想，只是嘴里同样“咯吱咯吱”地、略微含糊地又问了句：“工人爷爷们……自己不知道这些？”
“……”
闻言，叶熠咀嚼着咸菜的嘴巴短短一顿，忽然有种自己是不是把白月的说话方式给调坏了的担忧……但紧接着一想想，他又觉得白月年纪可比自己大了不知道多少倍，没道理这么容易被自己影响，于是只能猜测着对方是不是想要玩点小幽默、但表情配合的并不是很好，嘴上则接着回答说：“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
白月含糊又问：“知道的，不会生气吗？”
“生气，但无用。”
一边嚼的有些上瘾，叶熠半随口的做出回答：“因为无论是我们更熟悉的那个地球文明还是现在的这个，在工人与工厂主之间，都存在几乎无法弥合的个体实力地位差异……而现在，这一差异得表现形式则更加直观。”
这么说着，叶熠便轻轻挥手，用一丝传说之力吸引“因果红线”接入食指内、又让另一端轻轻荡漾到白月的小臂上。
他们由此听见了文明的声音，迅速知晓了一部分“常识”……
得知现在这个地球，对个体掌握传说之力的技术已经非常成熟。此外，似乎也并没有类似“灵根”之类对人从底层就做出区分的设定，而是更贴近道家那种人人皆可成仙的理论。
而也正如某些修仙小说中的设定那般，这里的人们也依据传说之力对身体的改造程度，依次将修行境界划分成了五个阶段——百日筑基、炼精化气、练气化神、炼神还虚、以及炼虚合道。
如果还要往上，那就是彻底“登仙”、成为传说生物了。
而关于这五个阶段的详细区分……
叶熠猜测着，觉得应该是直接采用了某些道家典籍中的名词；并认为他们可能还跟逐步失去五感的过程有所关联……但他却并没有继续向下深究、更没有尝试细究，而是就此打住、直接断开了红线的连接。
一方面说，他毕竟已经是“仙人”，所以这些信息不能说对他作用甚大吧，至少也是毛用没有。
而另一方面，则是也是因为他才“成仙”不久，对很多事情和规矩都不太了解，甚至不久前才因此吃了个大亏，眼下也就自然而然地进入到了最小心谨慎的阶段——秉持着可以用但不能滥用的心态，一读取到自己需要的信息就马上结束，仅仅了解了个大概的情况。
总的来讲……虽然是修仙文明，但其修炼所带来的寿命增长却并不明显，顶多只能说平均体能和健康程度确实有所提高，而真正的“长生”，则是独属仙人们的词条。
不过这倒也正常。
毕竟，成为传说生物本身就需要首先“遗留故事”、然后才“被传说之力完全改造”，本身能活着成为传说生物的个例就已经是少之又少。
而眼下这些人直接跳过了前置步骤，如果还能获得更长的寿命，不必在有限的时间中拼尽全力、争取成为完整传说生物的话，那地球可就真是逆了个大天、直接成了传说生物的量产工厂了……
……叶熠轻揉鼻尖，心说“这不符合自然规律”，却又骤然间想起自己“一夜登仙”的经历，下意识也不知自己这个情况到底算是“天纵奇才”还是该算什么……于是只好有些逃避问题般地转向窗外看去，注意到夜幕下已是有了些许烛火点亮。
他说：“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当然，也是绝大多数的工人，都还处于‘百日筑基’这个最基础、也最容易达到的阶段。然后，能达到‘炼精化气’的工人修士也不算少，数量大概在前者的五分之一——而他们在同等条件下做到了更好，自然也就是更有天赋、理应得到更好一些的待遇，可以算是‘技术工’。”
“而相应的，数量更少的工厂主们，境界则普遍在炼气化神、或者炼神还虚——他们往往都出身自一些大家贵族，原本是不怎么看得起经商的、顶多从那些地位低下但收入不菲的人群里捞些油水……可眼下眼看是有了‘工业革命’，便又是迫不及待的亲自下场，目的是为了累积资源、更进一步，抢着要来分一杯羹了。而其中境界相对更高的一批，则还普遍还在官府有所赋职，门路更加畅通……”
“至于炼虚合道……作为距离‘仙人’最近的一个阶段、修士中的最强者，就是那位皇帝。”
这就是工业革命初期的社会状态。
但又或许……不会只是那个时期的社会状态。
叶熠顿了顿，只觉曾经仅能从在书上读到的内容，此刻竟用一种有些魔幻的方式真实出现在了眼前，便是不由得一顿，接着才继续说道：
“这些人终究与我们不同。他们并没有走上成为传说生物的‘正规途径’，而仅仅只是发现了一条有可能的‘捷径’。”
“所以，他们只能在活着的时候竭尽全力——每个修行阶段的跨越，都意味着资源的成倍累积，以至于难以用天赋弥补其中代差；而每一修行阶段之间，又都天然存在着鸿沟般的战力差距，使得先发优势明显，几乎不可能后来居上。也就是说……各个修行境界的人数与占据者们，也就由此发生了快速地固化。”
说罢，他又看向白月，只是出于嘴里得有点东西嚼地又夹了点菜吃，又用筷子浅浅朝着白月的方向一点：“所以，就成了你现在看到的这样。”
——“本质上，他们并不在意，也不需要在意那些弱者。”
顶着窗外吹进的一丝寒风，顶着似在薄雾中稀疏的星空，和一大一小的两个月亮，叶熠如是说：
“虽然从长远角度来来看，给予工人更好的工作条件和更高的薪酬，肯定能吸引到更多更好的工人，并延长那些专业工人的工作寿命、带来更高的工作积极性和同工时内一定量的产能提升；而更好更安全的工作环境，也同时意味着工厂本身能够更加长寿，有更强的抗风险能力……但相对的，也就意味着一定时间内的短期收益的缩减。”
“或许……我是说或许……或许那些工厂主们也明白如何才能得到更长远的收益，可即便如此，他们中的大部分也仍旧会选择优先重视短期效益。”
“因为，这是一个全新的时代。当技术出现飞跃，产能得到大规模提升，那么原本日渐稳固的市场也就被注入了全新的活力——一个尚未被垄断的产业，这足够让所有人争得头破血流了。”
“……因此。对他们而言，对现实和市场而言，重视短期效益，或许会让他们最终死在一次意外事故。但若是不重视短期效益，则就注定失去了竞争力，永远失去了这次可能的、完成初始积累的机会。”
“更何况说……”
“在他人都选择进一步压迫提高产能、而非选择‘收买’为主的情况下，选择长期效益，也就意味着一种‘主动背叛后的不合群’、以及‘价格竞争上的天然劣势’，必然要承受极大的生存压力。而即使是生存了下来……当后续的产业垄断形成，大概率也不会面临太好的结果。”
“由此……”
“那些工人们的命运便仿佛注定了下来。”
“一个好的皇帝救不了他们；”
“像我们这样的仙人，也救不了他们；”
“唯一能救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