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来者的问题,叶熠先是沉默,继而双手向后背去,片刻思索、又不着痕迹地撇了眼白月的方向,最终答道:
“对于公社而言,他们所面对的真正的困难,其实是一种‘孤独’……”
“于外部而言。一切旧有的存在,亦或者说‘主流团体’,都当然、也必然会排斥新生的后来者……因为人们之所以会创造新的东西,往往总是因为旧的路走不通了,然后才会去另辟蹊径的。”
“可问题是旧的路究竟为何会被堵住呢?——无非就是天灾,但更多的却总是人祸。而他们之所以会做这样的事情,也当然只能是因为有利可图,只是能是因为贪婪无度……”
“而也正是因此,他们决然无法接受有人能跳出他们的圈套,因为但凡人们发现‘可以有其他的选择’,他们这些既得利益者,就会顷刻被时代的浪潮所颠覆。”
“所以……”
“当世界上的绝大多数地方还在维持着帝制,却忽的出现一个拒绝被皇帝所统治的国家时,这个国家就理所当然会被其他所有的皇帝围攻。而当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上位者都在依靠压榨工人来牟利时,一个工人当家做主的国家,也就当然会被其他所有国家的上位者所仇视。”
“这就是公社在外部必然孤立无援的根本因素。”
“而即使是在内部路线上,他们的理想也没有任何前人的经验可以借鉴,每一步都是独自走在浑浊的沼地——谁也不知道哪一步才能踩上坚实的地面,哪一步又会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在这条路径的探索上,没有人搀扶,没有指明方向的器具,他们唯一能相信的只有自己的双腿,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前进、踏错,再前进、再踏错,一边迷茫地看着前方、一边坚持不懈的始终前进……直到最终涉足彼岸,亦或者直到所有理想主义者们迎接死亡。”
“身为先驱者,即意味着他们只能是独行者……”
叶熠如此说完,便适时在核心问题的描述上停顿下来。
对于同样是“时代新人”的宗门路线而言,有关叶熠所说的这些问题和困难,当然是很容易就能感同身受,于是叶熠也不再对此多做解释,只是将话题转入现实层面的解答,并眼看着更多的因果红线向他汇聚:
“因此总的来说……公社的失败其实并非悲剧,而仅仅只是‘在一次大胆尝试后所得到的、极其正常的结果’。”
“他的孤独注定了无援;而他作为‘一次尝试’,则注定了他在这条路线上的诸多不幸和不成熟。”
叶熠看着那个年轻人,直言道:
“原本,一个以工人权力和人民专政为主张的团体,其最大优势应该就在于跨国际、可以团结一切的无产者精神。”
“在正常情况下,他们其实完全能够以‘抵抗侵略’的正当性影响舆论走向,通过团结敌国的人民群众的朴素情感,从而从底层逻辑上推翻‘反动的侵略者’的目的。”
“但公社的不幸也就在于此……”
“他如早产儿般诞生于战火的硝烟之中,非但没有充足的成长时间,就连这场战争的源头都早已注定了悲剧。”
“虽然公社的确是在进行一场正义的、保家卫国的战争,可偏偏这场战争的源头却又并非宗门宣战的结果,反而是前朝的遗留……是‘曾经的那位皇帝’自己受到宗门挑衅沉不住气,然后率先做出了动员和宣战。”
“关于这点,我想以你的身份应该是再清楚不过了吧?——陶唐甚至还一度大举攻入宗门境内作战……只不过是他们最后没打赢而已。”
“所以从现实层面上说,你们宗门中的绝大多数人、其实也同样认为自己是受侵略的一方,而现在只是在进行自卫反击……区别只不过是你们现在打赢了而已。”
“在战争这个问题上,胜者向败者讨要说法、索取赔偿,从来都是理所当然的。”
听到这里,宗门的年轻人忍不住点了点头,心里对此深以为然,然后紧接着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那么在您看来,这其实是一场注定的死局了吗?”
“并不是。”
叶熠闻言摇摇头,旋即认真回答说:“这世上从没有注定的死局,有的只是一桩桩错误的集合。”
他背着手,在黎明逐渐温暖的光芒下走了两步,先是看到远方的军队最先闯入了红黑建筑,随后才在一块树桩上坐下,对着静待他解释的年轻人继续道:
“如果是我的话,多半会选择发动全陶唐的民众来抵抗侵略,然后转向游击战术,深入乡镇、而不是固守一座有着首都名头的城市。”
“但公社却做不到这一点……”
“因为现在的公社有一个很大的不成熟之处,就在于他其实并未真正认团结到整个陶唐的所有民众。”
“公社并没有意识到、或者还并没能着手解决的一个巨大问题是——公社事实上只代表了工人群体的利益,而这个时代的工业却还并不够发达,工人数量其实并不算多、且主要集中在类似皇城这样的大城市中。”
“而这也就意味着,即使是整个皇城的工人自发团结起来建立了公社,公社事实上也还是无法代表‘陶唐’这个国家。”
“因为他们仅仅只是由皇城内的工人们做了决定。反而曾经的那位陶唐皇帝,才是被绝大多数的陶唐人民所接受的、国家意志的代表。”
“我们必须认识到的一点是——陶唐真正的多数派其实是农民,是农民群体占据了陶唐总人口的八成以上,而并非工人。他们分散在陶唐各地,真正意义上构成了陶唐的劳苦百姓,但他们却根本无法从公社的现有理论纲领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更无法轻易接受公社的存在和领导。”
“因为相较于工人……农民更普遍的问题还有修为低弱、识字率低下,他们收集信息的方式主要依靠乡镇的基层政府官员,思维模式也就天然倾向保守、倾向于那位皇帝。”
“除此之外,再加上他们远离此次事件的中心、更并未同皇城中的工人群体那般亲身经历过起义——并未亲眼目睹那个皇帝陨落的狼狈一幕、并未像公社中的多数人那样经历到这个极大落差的结局,反而更多是在敬仰一位想象中的、由基层官员塑造出的皇帝形象,自然想法上也就与皇城工人们出现了高度的割裂,难以共情。”
“由此,这个世界上便出现了两个陶唐。”
“一个是以旧皇城为首都,工业化的、商业化的、受过教育的、劳动的、民主的、热爱自由和平等的陶唐。而另一个陶唐,却仍是以皇帝为中心的陶唐,他们既不会读、也不会写,没有选择的就做了进步和科学的敌人。”
“可公社显然并没有察觉到这点……他们既没有意识到农民作为多数派的重要性,也没有掌握发动农民、团结农民的方法。”
“甚至对于公社中的大部分人来说,‘公社就是陶唐’。至于在公社之外,那里到处都是封建地主、前朝官僚和天然就想为皇帝效死力的农民,是不可团结的对象。”
“这种思想上的割裂始终存在着。而战争,则又进一步加剧了这种割裂……”
叶熠随手从空处一扯,浮现的星空便如胶状物般扭曲、逐渐构建出一根枝条。他就用这根枝条随意在树桩旁的泥土上绘画起来,草草做出了一副两国地形的模样……
他用树枝指向陶唐的下半边:
“宗门的进攻并未波及到南方区域……关于这点你也很清楚……但此处真正关键的地方在于——陶唐的主要沃土、大量良田耕地、也就是大量的农民,也都集中在南方。”
“那么,既然他们并未亲身经历宗门的侵略,也没有经历过地狱般的长期围城,结果当然也就没有那么强烈地对宗门的恨意。”
“他们唯一能感知到的,就是兵败如山倒的现状、是巨大税收压力下的生活压力。战争给予他们的唯一感受是苦难,但却又偏偏把握在一个微妙的尺度——也就是并未直接危及他们的生命,从而使得他们急切地想要结束战争。”
“而在结束战争这件事上……”
“应该说,这或许是宗门在这场战争中下的最精妙的一手棋了——在你们的和谈条款里,既不打算让陶唐亡国灭种,也没有吞并整个陶唐土地的想法,更不准备在陶唐建立一个傀儡政府让陶唐从此世代臣服,甚至就连对今后陶唐军队的数量限制都没有……”
“除了天价的赔款之外,你们唯一的要求,仅仅就只是拿走边境处的数个富饶的资源区、一块本就存在边界争议的土地……而这无疑已是最能让陶唐的普通民众接受的结果。”
“这在极大程度上削弱了陶唐其余地区的抵抗力度。”
“毕竟在那些农民们看来……虽然这对一个国家来说肯定是耻辱的,但那又如何呢?反正你宗门夺走的又不是他们现在正在耕种的土地,不会影响到他们现在的生死存亡。”
“而至于五十亿灵石的战争赔款……诚然,那的确很多……可实话讲,对于陶阳这样庞大的国家而言,却也并不是真的完全无力负担的程度。至于这份赔款会不会拖慢国家建设,从而让两国持续拉开差距、在今后长期陷入被动;至于公社内部普遍在意的,割让的土地里那些同胞们做了亡国奴的问题……对现在这些农民们来说——他们并不认为这是自己的身份应该考虑的事情。”
“总之……”
“我不知道你是否有参与进这份条款的设计之中……但我只能说,这份条款的确达到了完美的效果——他让陶唐大部分底层民众都能勉强接受。虽然他仍会让陶唐民众对此感到耻辱、痛苦和愤慨……但与之相对的,他也同样不值得大部分陶唐民众豁出一切去跟宗门拼命。”
叶熠如是说道:“早在围城轰炸停止时,公社就已具备了和向外沟通的全部能力。但在那大把的时间里,他们却没能利用自身的先进性合理领导农民抵抗、尝试改造农民们的普遍错误思想,反倒幼稚地把公社当做天下、试着仅靠自己解决问题……那么‘死局’,也便由此而来了。”
说罢,他随手将树枝丢下,右手在大量因果的汇聚中有些麻木地张握了几次。
他看到那年轻人点头表示认可,又看到远方的军队还在源源不断的涌入……心中明白至此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也清楚彻底失去抵抗力量的公社很快就只能投降,便忍不住感叹一句:“……结束了。”
“……”
宗门的年轻人沉默不语,同样顺着叶熠的视线看向山下的事情,于是又过了片刻,他突然出声:“最后一个问题。”
年轻的后生最后一次朝着叶熠作揖:“请问在您看来,是否公社才是这个时代的未来?”
而叶熠的回答是:
“在未来某一天,公社的理念将会真正引领一个时代、带来一个时代。但现在,但在这个人们早已忘却了布尔什维克的日子里……”
(也不管对方完全不懂布尔什维克是什么意思,叶熠只是继续道:)
“人们现在‘第一次’提出了‘公社’,那其实也就意味着——人们还没有准备好面对‘公社’的存在。”
“……”
一瞬间,因果的红线骤增,叶熠的右臂几乎瞬间僵硬,这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些说得太多了……
可他究竟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健谈呢?
这些在遥远未来注定发生的事情,又何必非得现在就说出来呢?
叶熠忽的沉默,又忽的意识到是自己内心对公社感到愧疚,于是忍不住长叹一声,只淡淡说道:“所以放心吧……至少现在这个时代,还是属于你们宗门的。”
他的妥协和停止话题瞬间让些许因果不再绷直,同时也让少量因果消散。但这终究只是聊胜于无的效果,叶熠此刻的整条手臂都有些麻木了。
“总之……世界是你们的。等看完这个结局,我们也就该离开了。”
如此说罢,叶熠彻底的安静下来,不在多言、因为言多必失。
远方已抵抗到只剩残兵败将和老弱的公社已经投降……所有公社领袖、军事领袖,除了一位专职搞内务运输的断腿老头,其余都已在一线阵亡。
剩下的这些人没有武器,更没有作战能力。宗门截断了他们的所有撤退路线,而最后的进攻,则是完全交付给了未来的软弱政府、那些旧王侯们的军队来完成。
结束了……
公社迎来了最后的时刻……叶熠也终于该离开了。
他凝望着公社仅存不多的人们,目光却渐渐溃散的飘向远方——他已在能力范围内尽力的做了,但文明的进程不应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人民的胜利也不能由人民之外的人带来。
所以失败是早有预料的事情……
他现在更应该考虑的,是“接下来去哪、接下来怎么做”,是要在郑先生的眼皮子底下搞敌后工作——那必然是极其困难的、极其危险的。
而他必须保护好白月,保护好地球,保护好自己……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义务。
他必须在被郑先生发现前……或是在被郑先生“杀死前”……尽量的获取更多的信息和情报,从而……
“……?!”
忽然间,有什么声音传入叶熠的耳朵。
他第一时间愣了神,直到一秒钟后才骤然地反应过来、意识到那应该是一声惨叫。
于是他猛地抬头,霎时循声望去,目光捕获到却是一片殷红如水桶倾倒般泼洒在地上,是一颗头颅骨碌地滚向旧王侯们的军队。
什么情况?
……他心中下意识发问,然后又瞬间得到了答案——是旧王侯们要屠杀公社俘虏!
“完了!”
叶熠心里骤然升起这个念头,而与此同时,他也猛地转身看向高处的屋脊……
理所当然——那里空无一物。
但在叶熠的背后,却突然绽放出明亮的光芒……
……一声嘹亮的龙吟,传入每个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