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日，伦敦下着小雪，这并不是什么常见的事情。
倒不是因为四月理论上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只是这里很久都没有下过雪了。
很久，很久了。
就像这里的阳光一样，冬天也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消失了。
因为这里是日不落帝国的首都伦敦，中央机关坐落着的地方。
而它仅仅是存在着，就已经让很多东西成为了过去时。
中央机关——这台以拜伦爵士的死为起点，历经三十年才终于完工的超级差分机深埋于伦敦地下。它是现代技术的最高结晶，也代表了蒸汽工艺所能达到的极限。
让冬天成为历史的城市恒温系统、无时无刻照亮着伦敦每个角落的煤气灯、昼夜不停发出轰鸣的巨型工厂、如同血管一般遍布全国的蒸汽快铁……
在过去只存在于小说中的幻想，皆因中央机关的存在而化为了现实。
它带来了秩序，满足了人们最疯狂的幻想，将大不列颠——不，是将整个世界囚禁在了这个时代。
永不落幕的，维多利亚时代。
“轨道铺满神圣的真理，时代的基石坚不可摧。中央机关照耀着身处大不列颠的我们，就像上帝的宝座一样直到永恒。”——如此这般，为它而生的赞誉之辞数不胜数，但这一切并非没有代价。
抬头望向天空，便是那片压抑的灰黑云海。
煤炭燃烧完成之后的废气从高耸入云的烟囱中排出，成为天空的一部分。
先是暗淡的灰，然后再到阳光无法穿透的黑。
十年如一日的烟尘，最终染黑了大不列颠上空的每个角落。
当然了，比起它所带来的稳定与秩序相比，这点代价又算得上什么呢？——抱着这样的共识，阳光与雪一道，渐渐的消失在了人们的记忆中。
这样的时光，持续了很久。
很久，很久。
直到一九四五年四月一日那天，一切“结束”为止。
然后，阳光与雪再度出现在了这个城市的上空。
为什么？
问题的答案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长。
为什么雪与阳光再度出现了？
因为中央机关坏掉了，彻彻底底，没有任何余地地坏掉了。
不只是从物理结构意义上的毁灭，而是从本质上失去了意义。
巨大的废弃机器结构依旧存在于地下某处，有着和家里寿终正寝的吉娃娃被埋葬后，后院空荡荡的狗窝上面刻着“史蒂夫”的那个名牌一样的性质——虽然拆除这样带有记忆的东西难免会感到意难平，但它实在已经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这就是短的那个答案，也是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知道的真相。
而那个长的答案，则是一个故事。
它不是真相，因为真相是发生过的事情。
可长的答案却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发生过。
那是个只存在于寥寥数人脑海中的模糊回忆，在时光的冲刷下，就连故事的第一位叙述者也已经将它遗忘。
——也许这个世界只需要那个短的答案，也许这样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解脱。
甚至连她都曾这么想过，可她最终还是回到了这片被乌云撕裂的天空下。
她是一个站在燃气灯下的阴影。她身上披着的漆黑风衣遮挡了身体的曲线，银灰色的头发从兜帽的前缘垂落，当伦敦的夜风吹起她的帽檐时，便可以窥见她脸上那道无机质的笑容——一张小丑的面具，除此之外，无法从她身上找到任何其他的信息。
失去中央机关后的燃气灯不再稳定，不时闪烁熄灭的灯光下，她的身影也仿佛一道暗色的幻影，不真切地嵌在伦敦的背景中。
戴着滑稽高帽的唱片商人从她面前经过，口中哼唱着赞美中央机关的歌谣，身上挂着的迷你唱片随着他浮夸步伐摇晃碰撞。他那双透露着欲望与疲惫的眼睛寻找着任何一个潜在的客户，可他却路过了她。与街上的每个人一样，他的视线没有回避，却也从不在她身上聚焦，仿佛那里并不存在任何的阻碍。
她是谁？这并不重要。
就像没人会关心小丑卸下妆容后的真容，这个世界也无视了那个面具背后的存在。
这样就好，这便是她所希望的。
她来这里，只是为了完成一件事。
她从怀中掏出了一张拍摄于蒂尔伯里码头的相片。相片上满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借着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灯光，可以看到上面一个有着朱色长发的爱尔兰少女。
画面定格在少女侧身的瞬间，镜头略微倾斜的角度照出了她的面容：浓而平缓的眉毛、笔挺俏丽的鼻梁、一只小巧的耳朵被盖在自然卷的秀发下，只露出半个被寒风吹红的轮廓。她戴着顶纯色平顶帽，柔软的花格围巾塌在她的肩胛骨上，堪堪遮住了她纤细的脖颈。她的身材并不像许多其他爱尔兰女人那样健壮，绒毛质地的衣裙和厚厚的黑色裤袜包裹着她娇小的身躯，再配上一双鞋跟微高的圆头小皮鞋，反而把她衬的像是一个精致怕寒的洋娃娃。只是没有人会把现在的她认作一个迷路的小女孩。这不是因为她身上有披着一件象征成熟的皮草大衣，而是因为她在看向镜头时不经意流露出的气质并不属于孩童。
她的身上没有孩童那种莽撞无知的热情，一双沉淀着岁月的浅色眸子里没有迷惘，也没有恐惧。在快门按下前的一刻，她只是静静地背着双手，眺望着照片背景里的天空，欣赏远处那些穿透了乌云，在地平线的海面上映射出琉璃一般美丽图案的阳光残片。这也许让她想起了什么，因为当她转过头回望镜头时，那番光景在她脸上留下的和缓微笑还未褪去。
少女的名字叫贝儿翠丝·赫蒂——一把伦敦大学里出了名的“钢尺”;一个从内到外都像冷钢般缺乏温度的女子。
她久久地注视着相片上定格的贝儿翠丝，她依旧记得那一刻贝儿翠丝手指软若无骨的触感，记得那一刻贝儿翠丝的发丝拂过自己脸庞的瘙痒。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快门按下的一刻，也正是因此，只有她才明白，这张相片是残缺的。
她要补全这张相片，哪怕那意味着见证自己的罪孽，见证自己如何一遍又一遍亲手杀死挚爱之人，她也依旧回到了这里。
因为，那便是少女予以自己的惩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