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捡到伊斯特的那天我就已经确认了，她没有任何可以帮助确认身份的随身物件，就连人人都应该有的公民证都找不到。
失忆，无自觉的异常记忆力，脖子上明显不同于常人的伤口，再加上没有公民证。这几个敏感的要素综合在一起，要是被警察发现了的话，她的结局可想而知。
这个社会里，没有对于她这样的“异常者”的宽容。
她会被抓进救济院，然后被折磨致死。
也许我对她并没有义务，但事已至此，我……
“——哈、哈哈、贝、贝儿，好痒~”
“……嗯？”伊斯特的笑声让我回过神来，我这才意识到在刚刚思考的这段时间里，自己的手一直都停留在她的脖颈，轻触她的伤口……
……
虽然在意识到的一瞬间就将手抽了回来，但气氛还是无可避免的陷入尴尬之中，或者说我单方面的尴尬之中。伊斯特还在继续咯咯的傻笑着，甚至还想着转过身来对我做同样的事情，完全不在意自己胸前并没有遮挡的事实。
再这么下去一两天，我会神经衰弱的……
我把她上半身强行扭回去，然后忍着燥热的脸颊，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冲头，擦干，无视她中途发出的奇怪声音，踮起脚，一把把不怎么合身的新睡衣套到她头上，然后把她推出了浴室。
在关上门之后，我背靠着门，慢慢坐下，最后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为什么……自己的心情会这么浮躁呢？
吃了药之后，明明不会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才对。
我摇摇头，再一次深呼吸，把脑海中的一切清空。
不管怎么样，现在轮到我的泡澡时间了。
只是，看着浴缸，此刻的我却有点犹豫。
她泡过的……要不要把这个水放了啊……？
**
最后，我还是没把水放掉。
我的经济状况没有好到不在意生活费的程度。扣掉我每个月计划要还给房东的钱，剩下工资经常是刚刚好能和房租衣食抵消。
我的手头并不宽裕，尤其是现在房间里又多了一个完全不能产出价值的家伙的情况下。
所以，哪怕是带有她气息的水，我也只能选择忍着，把这份水费给省下来。
反正她也不会在意这种事。
想到这里，我捏着吹风筒的手又用力了一点。
她现在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在我帮她吹头发的时候一勺一勺的把芝士蛋糕往嘴里送，一边吃还一边发出快乐的哼唧声，不知道是因为芝士蛋糕还是因为我在帮她梳理头发。
这个无忧无虑的模样……什么都不知道真是一种祝福啊。
不像我，她既不用在意钱的事情，也不会意识到自己每次起床都不整理被子，放书的时候把我精心排好的顺序打乱，以及讨厌在浴室里吹头发所以把整台吹风主机搬到梳妆台前这些事情，究竟会让我有多么的不适。
我讨厌日常被破坏，哪怕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我也觉得难以忍受——说实话，我真的想要一边捏住她的耳朵一边大声告诉她这一点，但我终究还是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算了，反正这样的日子也不会持续很久。
等她回忆起来过去的事情之后我们就会分道扬镳了，现在找她抱怨这种事没有意义。
我摸了摸她头发内侧，在确定已经干燥之后，我把吹风筒关掉，插回了半身高的吹风主机里面。
“头发已经干了，去睡觉吧。”
但是她却没有动，只是转过身子来看着我，金色的闪眸一眨一眨，嘴巴里还叼着勺子，表情充满了期待。
我被她这样盯着，只好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刚刚吹干的头发带有的温暖，配合上她发丝独有的细腻触感，正常人都会上瘾的吧。
虽然现在上瘾的那一方不是我就是了。
“欸~呜~”伊斯特马上就瘫软下来，像只狗狗一样发出了满足的声音。
前天不小心摸了摸她的头，结果好像帮她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
明明大多数的人都很厌恶这种被当成宠物一样的感觉，她却完全没有抗拒的意思。
感受着来自她头发的柔顺，我想起了今天晚上回来时看到的那只金毛流浪犬。
同样面临着追捕，同样无家可归。
无视了那只流浪犬的恶人，此刻却如此自然地摸着她的头发，仿佛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一样。
我抬头看向梳妆镜中的她的倒影，她那双因为舒服而微微眯起的惬意双眼也正透过反光，与镜子中的我对视着。
真的……就只是因为这双耀眼的金眸吗？
只是这样，我就愿意接受这如同共犯一般扭曲的关系吗？
“唔，贝儿又皱眉头了！”
伊斯特从椅子上微微撑起身，两只手扯住我的脸颊往边上拉，表情很是认真。
“贝儿果然还是要笑着才好看。”
“别搞。”我甩开她的手，然后用力揉了揉她的头发，她立马就跟被打了麻药一样蔫了下去，回到了之前椅子上一滩软泥的样子。
“姆……贝儿，狡猾……”她嗫嚅了几声，声音又变得慵懒起来，“（自从第一次见面之后贝儿你就没有在我面前笑过了，为什么啊，是我的问题吗？）”
我无视了她后面那句话，接着把她艺术品一样的头发揉成了鸡窝。
“明天下午要出门，快去睡吧”
“对哎。”伊斯特一下子就精神了，她从椅子上蹦起来，然后一头钻进了我的被窝，过程流畅的像是条在钻洞的蛇。
看到从被子里漏出个脑袋的她，我忍不住又提醒了一次，“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讲过的几个注意事项吗？”
“记得的啦！不就是不许引人注目；跟在你背后不要到处乱跑；帽子围巾和创口贴不能摘下来；坐的时候不许把腿叉开；在你和人打招呼的时候要好好行鞠躬礼；别人问起从哪来的时候就按照我们说好的那样讲；走在人多的地方不要提问，实在忍不住的话至少不能指着别人的脸问……”
她从被窝里抽出手，一条一条的点着。虽然她没有记漏任何一条，但我还是完全放不下心。
就这样带她出门……真的没问题吗？
胃部又随着焦虑开始抽搐起来，我闭起眼开始深呼吸，将不安的情绪抑制了回去。
事到如今，也没有退路了。
只要她能恢复记忆，记起自己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那我的日常就能恢复到过去那样。
为此，哪怕只是她说自己朦胧记得一家叫“Maison Bertaux”这个名字的甜品店之类的线索，我也愿意尝试带她去一次，看看能不能借此唤醒她的回忆。
不过在那之前，她需要新的衣服。
现在她穿的还是房东之前留在这栋屋子杂物间里的旧衣服，像她这个等级的容貌，穿着这样不合身的衣物在大街上实在是太显眼了。
明天早上先去把帮她定好的衣服取回来，然后下午的时候再和伊斯特一起出门……我在心底盘算着明天的计划，突然听到伊斯特把被子掀开。
“贝儿，一起睡觉吧？”
我强迫自己扭过头，不与那双闪耀着期待的金眸对视。
“不，我睡地板……”
**
这些天以来，我已经逐渐习惯了打地铺的感觉，不至于在闹钟响起的时候浑身酸疼到没法爬起来。不过我依旧没有睡好，因为伊斯特晚上不停的从床上掉下来，还总是一边说着“布丁”、“蛋糕”、“贝儿……吃不下了啦”之类的梦话一边往我的地铺里挤。我每过一会就得把她抱回床上，结果一晚上醒了五六次，完全没有睡过觉的实感。
果然，不论代价是什么，都得把她送回去。
由于失眠和地铁糟糕的通风系统，我一路都感觉晕晕乎乎的，十几分钟地铁的路程给人感觉像是一个世纪。我到了目的站才缓过一口气，用包里的怀表确认了预约的时间后赶紧走出了地铁。至此，我离开了自己所熟知的那个世界。
梦境般的街景在踏上最后一层阶梯后于眼前展开，每一次吸气都能闻到地铁里没有的黄水仙的香气。
这里是维多利亚堤街，整个世界上最繁华的商业街。
视界所及之处，一切都被淡雅的色调所主宰着。每块都比我全部身家加起来还要昂贵的大块卡拉拉白大理石构成了道路，在暖色灯光照耀下折射出端庄典雅的色泽。这种雅致的氛围将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层滤镜般的效果，就连行走在栉比鳞次的商铺与建筑之间的行人似乎也变得优雅了起来，他们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的气质比起顾客，更像是某种奇特舞台剧里的演员。
一切的光景中，最直观的视觉冲击便是流动铺面车。他们突突的蒸汽引擎声从远方传来，站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它们顶射灯打在漆黑穹顶上的光柱。这些可以容纳下整个店铺的巨物就是大英帝国强盛的象征——除了这里，没有任何其他地方的路面可以承受他们本身带来的重压，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地方可以为这些庞然大物提供足够的高压蒸汽作为它们行驶的燃料。
只有这里，只有这个有着中央机关的世界中心，才能将此般幻想化为现实。
如果报纸上那名为“伦敦”的天堂真的存在的话，他们指的大概就是像这样的地方吧。
我每次来这边的时候总会想起自己工作的衬裙巷，那个总是人头攒动，嘈杂不堪的地方。
两条街道间仅隔了从家步行到邮局的距离，却宛如两个世界。
维多利亚堤街不是我这样身份的人应该来的地方，这种自觉我还是有的。
不过，这次我别无选择。
我又看了眼怀表，在等了几分钟后，一辆与众不同的流动铺面车行驶到了我的面前。与维多利亚堤街大多数设施的设计风格不同，这辆流动铺面车不仅有着不规则的外观，还刷了层与周围淡色基调格格不入的深褐色油漆。它上面挂着的招牌同样是歪歪斜斜的，东倒西歪的单词拼凑出了店的名字——“爱丽丝的盘丝洞”，与这个鸟蛛洞穴一样的入口很相称。
我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心理准备之后乘上了眼前的铺面车。伸手拨开用奇异帘子覆盖住的入口，里面还是同样不规则圆形空间。薰衣草味道的熏香扑面而来，淡雅的清香中夹杂着少许迷离的气息。
与其他的裁缝铺不同，这里并没有陈年皮革与布料的岁月气息。我微微地打了个寒颤，突然感到脊背一凉，就像是被什么顶级猎食者盯上了一样。
“欢迎光临，赫蒂小姐。”
我抬头望去，屋顶悬挂下的布料与丝绸之间坐着一位拿着书本，身着奇异服装的白发女性，她正盯向我这边，轻笑着向我摆着手。
“早安，爱丽丝小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