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简·安德烈——美国矿业大亨的长女，安德烈家族年仅二十七岁的家主，新大陆合众国在英的唯一代理发言人。
身为新大陆几大家族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家主，却统一了新大陆原本割裂的财团，组建了仅次于大不列颠的统一经济体；作为新大陆的女性，却能在欧洲艺术界频频斩落各类服饰设计大奖……即便是对这些不感兴趣的我，也不止一次在不经意间听到他人探讨各种关于她的事迹。种种传闻中也许有真有假，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她是一位地域歧视严重的大不列颠也无法否认的天之骄子，一位活着的传奇。
然而与在外显赫的名声不同，她本人极少在公共场合抛头露面。外界传言这与她的相貌有关，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样貌使得她不愿与人面对面接触。不过传闻毕竟只是传闻，只要亲眼看到她秀丽的白发从肩头流泻而下的一刻，你就会明白，她的样貌绝对没有任何可以自卑的地方。那白雪般的秀发与尽显华贵的灰白色外套组合在一起，再搭上一条纯色的围巾，不仅看不出白发原本带有的生命垂老气息，反倒是带来了一股神秘，却又不可侵犯的尊贵感。这种气质是无法从一个自卑的人身上找到的，更不要提她那双带有捕食者气息的红瞳，每次与她对视都会让我产生一种像是被蜘蛛盯上了的错觉。
这样的人不出席公共场合的原因绝不单纯是因为在意自己的样貌，只有这点我是确信的。
“你还是像我记忆中一样准时，每次预约都不会迟到。”爱丽丝拉了拉自己身边垂挂的布料，我背后的入口随即被布帘遮蔽起来，“真希望每次打开帘门都是你这样小可爱的脸，而不是那群工业激进党自命不凡的肥猪。”
她垫步从座椅上下来，主动上前来与我行了贴面礼。虽然她待我亲切，但能像这样若无其事地把新贵族叫成“自命不凡的肥猪”，本身就已经说明了我们身处不同的世界中。
维多利亚堤街不是我这种阶级的人该来的地方，而这里也不例外。
可也就只有这种地方，才能确保伊斯特的信息不会被泄露出去。
在买衣服必须要公民证编号和本人身份核对的伦敦，能躲过中央机关检察的后门只存在于这个社会阶级。
我跟着爱丽丝前去更衣室，一路上她都显得很放松，“衣服已经按照之前你给的那一件样服调整好了尺码。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完美的身材比例，我真的不能亲眼见她一面吗？”
“她……有急事来不了，抱歉。”
伊斯特能少见一个人就少一分风险，所以我只是把她原先穿的那件衣服交给了爱丽丝，让她按照尺码来做新的常服。
“她确实应该感到抱歉，找我定制衣服居然连本人都不来，好大的排场，总理都没她这种待遇，”爱丽丝停下脚步，转头戳了戳我的脸，血红的瞳孔同时扫过我的全身，“哎，这份没处去的郁闷只好都发泄到可怜的‘钢尺’小姐身上啦。”
“……那是我的荣幸。”
“开个玩笑啦，表情不要这么生疏嘛，你愿意来给我做模特才是我的荣幸呢。”
爱丽丝说完拉起我的手，接着领路。
“真要说的话，我还在拆分你给我的那件礼服的时候学到了不少呢。虽然破损成那个样子实在是有点可惜了，不过从缝纫手法的细腻程度就能看出来，那不是小家族能买得起的高端定制品。就算是我，也没什么机会拿这种级别的实物来作参考和纸样，理论上是我赚到了才对。”
买不起？
那穿着它的伊斯特又是……？
意料之外的情报让我的脚步顿了一下，好在爱丽丝走在前面没有看到。
“如果可能的话，我其实想要亲自拜访一下这件衣服的设计师和裁缝，毕竟像这种带着‘爱’出生的作品在伦敦可不多见。”她说到这里，无奈的耸了耸肩，“不过没有办法，这么一件大师级的作品上没有任何的署名和商标，大概是一开始就不想别人知道制作者是谁吧。”
“……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因为我委托的衣服也……”
爱丽丝的商标实在是太过引人注目，所以我特意委托她尽量不要在衣服上留下她的痕迹。仔细想想这其实是相当失礼的请求，可爱丽丝只是摆摆手，“我没有把名字绣在每一件衣服胸口的习惯。不过有一点我得提醒下，发生过事情总归是不可能完全不留下痕迹的，就好比说那件衣服上的裂痕。”
“那些破口？”
“嗯，虽然大多应该只是跑动中钩上什么东西后撕出来口子，但裙摆上面还有很多圆形的裂口，那些可不是正常情况下能够撕出的形状。”
“……”
“那些是弹孔，赫蒂小姐。不论你接下来要把这件衣服送给谁，那人现在都身处麻烦之中。”
我的心跳在听到结论的时候骤停了一瞬间，可我还是勉强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强撑着不让语气颤抖，“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会来找你的原因。”
“没有比顾客隐私更加重要的事情了，不用担心。”她笑了笑，脸色轻松，“我只是觉得你有必要知道而已。”
“……谢谢。”
“小问题，比起那些杂七杂八的，我还是更在意自己这几个月攒下来的设计，实际穿在赫蒂小姐身上会是什么模样。”她说着撩开了试衣间的帘子，里面一排排的纯白色落地衣柜呈现在我的眼前，就像是蜘蛛巢穴里被蛛丝裹起来的昆虫一样。
这里就是她的蛛巢，而我则是她的猎物。
上一秒还在思考“弹孔”意味着什么的我，在看到眼前这个空间的一瞬间，还是下意识地感受到了从脊髓扩散开的寒意。
我理性的部分非常清楚的知道，一件破衣服加上做半天模特就能换来一件爱丽丝亲手设计缝制的衣服……这种交易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是可望不可求的施舍，可在踏入她蛛巢前，我终究还是忍不住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问出了口。
“为什么……要选身材这么差的我来当模特呢？”
“身材差？”爱丽丝勾起我的下巴，魅惑的红瞳里闪烁着肉食动物的渴望，“像你这样瓷器娃娃一样的小可爱，整个伦敦都找不到第二个哦？”
“……瓷器娃娃？”
“要对自己的身材有自信一些。给你试的衣服如果给未成年人穿的话，可能会有人报警，所以能一直保持这样可是神赐的礼物呢。”
……
**
谢绝了爱丽丝共进午餐的邀请后，我离开了维多利亚堤街。
长达五个小时的折磨使得我精疲力竭，我已经记不清爱丽丝给我换了多少套……奇特的衣服，也不记得自己站在落地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在爱丽丝的指导下，摆出了多少套与年龄不符的耻态……
想起她在给我拍照时自言自语的那句“不妙，这完全就是儿童色情啊”，走在路上的我突然疲惫地差点跌坐在地上。
——算了，忘掉那一切吧，至少你的目的达到了，贝儿翠斯。
我再一次深呼吸，手里沉甸甸的衣服袋子变成了为数不多支撑我前进的力量。
抛去她的个人喜好……爱丽丝的技艺毋庸置疑，即便是只有一件破碎的衣服做参考的情况下，她做的衣服也没有任何不合身的地方。伊斯特穿上的时候开心的直接转起了圈，金色的头发和红黑相间的裙摆在空中的划过的轨迹像是朵绽开的大丽花。
“胸口终于不紧了！”她说完就轻盈地两步蹦跶到我面前，一把用自己不再被不合身的衣物束缚住的温软包住了我，“谢谢贝儿，贝儿最好了~”
我的脸颊被挤压着，眼睛正好对上了她脖子上的颈饰。爱丽丝按照我要求用了不透光的紫黑色丝带，边上绣着雅致的蕾丝饰纹，与这件衣服的其他部分浑然一体的同时又能将创口贴完全遮住。
无可挑剔，这件衣服满足了我所有的需求。去拜托爱丽丝终究是有意义的，而且还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情报，虽然情报本身好坏参半。
好的部分是得知了伊斯特和上流社会有一定的联系，如果那件衣服真的属于她，那她大概率是某个家族的千金。单是这点就足以把搜索的范围从整个世界缩小到欧洲的上流阶层，虽然还是很大但至少有了方向。坏的部分则是爱丽丝口中的“弹孔”。虽然伊斯特自己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所以不能断言事实就是爱丽丝说的那样，可只要想到这个可能性存在，我胃就还是会抽搐。
理论上来说，伦敦内能够持械的就只有警察。但盯上伊斯特的不可能是苏格兰场，如果是的话，我背她回来那天就已经被街上的“眼睛”发现并抓起来了。可这并不意味着爱丽丝判断失误，因为伦敦实际上藏有枪械的人还有很多，就连我都有一把小左轮锁在书桌的抽屉里。回来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这件事，但单靠裙子上的“弹孔”果然还是不足以推导出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做到只是再一次坚定我的信念。
我必须要想办法找到她的去处，越快越好。
抱着这样的信念，我还是像说好那样，在下午的时候带她出了门。伊斯特不出意料地在路上问个不停，从墙上的高压蒸汽管道与压力阀到漆黑的苍穹，外界的东西里就没有一件是她不感兴趣的。
“贝儿，那个是什么啊？”
伊斯特扯了扯我的衣袖，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一张贴在墙上的海报。用于黏贴海报的粘合剂还未干透，一些甚至从海报的表面上渗透了出来。不过这并不影响人一眼读懂上面的内容。
一如既往的杂乱线条，一如既往的浑浊色彩，再配上那句加大加粗的标语。
——“谨记一切，然后不再重蹈覆辙。”
海报的背景是一个肮脏的小巷，高墙阻隔了阳光。狭小漆黑的空间里，黄绿色的污迹遍布地面。无数的人堆积在彼此之上，他们试图伸手挣扎，却因拥挤而窒息。画面正中有一个怀抱着幼儿的男孩。骨瘦嶙峋的他低着头，肌肤紧贴着指骨的干枯手指滑过幼儿黄褐色的脸颊。那个幼儿的头无力的倒向一边，本该纯净的眼睛里也染上了和他肌肤一样诡异的浊黄色。
黄热病，曾几何时的不治之症。百年之前，每五个出生在伦敦的婴儿中就会有三个因为黄热病夭折。而这一切都随着中央机关的出现而成为了历史。
我拉起伊斯特的手，接着往地铁站的方向前进，“工业激进党的政治海报而已，走了。”
伦敦里还有很多这样跟帮她找回记忆不相关的事情，如果每一个都要跟她解释的话今天的计划就泡汤了。
好在她勉强还算是记得自己的承诺，上了地铁这种人多的地方后就不再出声，转为暗戳戳地用眼神提问。虽然我不回答的话，她就会嘟起嘴用手指轻戳我的腰，但我们最终还是在计划的时间内赶到了目的地。
印着Maison Bertaux的帆布进入我们视线的时候，大本钟晚六点的报时声正好响起。这是一家很有法国风格的小店，其貌不扬，不过根据我所查的资料，这家就是全伦敦现存最老的甜品店。它的历史可以一路追溯到1871年，甚至比中央机关的年龄还要大。这点从它有些时代气息的装潢也能看得出来。它的店面里头没有座位，只在橱窗外摆了一排简单的木质桌子椅子，不同的桌子上盖着不同颜色的桌布，上面的花瓶里插着的玫瑰最外沿的叶子已经发黄。整家店里唯一比较现代的元素就只有入口处穿着玩偶服的工作人员，玩偶服圆滚滚的身躯看起来都快能把门给堵住了。
嗯……？这家店还有这种吉祥物的吗？为什么我不记得自己查到过？
“哇，这个看起来好好吃！”
我被伊斯特的声音打断了思绪。她整个人都贴在橱窗上，看着里面陈列的各类甜品流口水。
“水果起司蛋糕……黄油牛角包……呜，贝儿~~”她转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我们可以在这里吃晚餐吗~”
“别趴在玻璃上。”我叹了口气，“原本就是打算在这里吃的。”
她闻言欢呼起来，然后拉着我的手小跑进了店门。虽然我想叫伊斯特别在这里跑，但自己眼角余光瞥到的情况让我在意起来。在我们跑动的过程中，那个穿着玩偶服的人似乎在调整身位，一直保持着面对着我们的姿态，像是在有意遮挡什么一样。
难道说……？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一万种不好的想象开始在脑子里翻腾。伊斯特进店后活力满满的在点单，可我却没心情去听她点了什么，又点了多少，只是沉默地在最后点了一下头，换来了她一个“贝儿最好了！”的拥抱。
该怎么办？应该跑吗？还是应该至少看一眼是什么人……？
在踏出店门的时候，我脑海中的混乱到达了极限，忍不住在接近那个人的时候突然加快了步伐。穿着玩偶服的他大概没有料想到我会加速，一瞬间转身的速度没有跟上。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一直挡在背后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