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枚1683年发售的镀金纪念徽章，它被用于纪念二十年前发生的伦敦大瘟疫。徽章上面刻有一具骷髅，左手持着等身长的箭矢，右手拿着白骨组成的沙漏，背景是用于放置死人的稻草堆，浅显易懂地刻画出了人们对于那个时代的印象。
在伦敦大瘟疫发生过后的数十年间，类似的徽章已经被卖出了几十万份。人们购入的原因各有不同，有人是为了收藏，有人是觉得新奇，也有人是想要藉此缅怀那段地狱般的时光。唯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相信这枚小小的徽章中蕴藏着高于其镀金层的意义，就像卖家招牌上写的那样。
“铭记灾难，地狱便不会再一次降临。”
可他们无法阻止地狱，他们甚至已经忘记了地狱本身的样子。
他们不再记得枯槁的手指，不再记得干瘪的眼球，不再记得夜晚的叫喊与哀嚎。
“把里面的死人抬出来！”
“不要带走他，他还活着，不要——”
“就算只救他也好，我求求你们……”
过去苦痛的证据已经被深埋地底，唯一被记得的只有这枚可笑的徽章。
他们相信，他们必须相信，相信只要买下这枚徽章，一切的挣扎就都像魔法般拥有了“意义”。
“意义”让他们满足，仿佛自己真的从那场灾难中获得了什么，仿佛自己真的战胜了那场灾难，仿佛自己的世界会因其存在而更美好。
“意义”使他们忘却灾难本身，直至下一场灾难的来临。
买家中，没有一人知晓将要到来的天花与霍乱。
守夜人想起了自己得到这枚徽章的那一天，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趴在地上，想要用这枚徽章换来一口水喝。他转身去寻找水源，可回来的时候，女人已经死去。她僵硬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徽章，指甲深深地嵌入她龟裂的皮肤，流出了黄浊色的血液。
——这就是人类。多么脆弱，多么讽刺，多么可笑。
即便是再也无法笑出来的他，回想起那一幕也不由得抽动肩膀，身上还未完成缝制的衣装随之发出欻欻的摩擦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不知是何事，让守夜人阁下如此高兴？”
守夜人身后响起了女人慵懒妩媚的声音，他撑着拐杖的手挪动了下，“那自然是因为您会为我带来的好消息，爱丽丝小姐。”
“我的荣幸，守夜人阁下。”出现在他身后的爱丽丝微微欠身，雪白的秀发从肩头滑落，每个动作都完美无瑕，“在下已经找到了您在寻觅的目标，阁下可以放心。”
“很好，很好……”
与内容不同，守夜人带有齿音的话语中并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他依旧面对着眼前那堵红色的墙，甚至没有转身看向爱丽丝，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
“阁下不想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吗？”
“如果我问了，就能得到诚实的答案吗？”
爱丽丝一扫原先的慵懒，虽然守夜人没在看着她，但她还是皱起眉头，语调升高了几度，像是被触怒了一般，“阁下这么说，难道是在质疑在下的忠诚？”
“请不要误解，我只是……感慨下后生可畏罢了。”
守夜人发出一声像是感慨的长叹，不疾不徐的继续了下去。
“曾几何时，新大陆南部种植园里最重要的信息还是‘利物浦价格’，报刊亭里报道利物浦棉花售价的《秋波评论》还总是到货就售空。那个时候，不论是棉花、钢铁还是奴隶的价值，都还是由我们脚下的这座岛屿定义的。新大陆在那时不过是我们的玩具，我们想要什么，南方种植园里的奴隶就得种什么。我们有什么卖不出去的期货合同，你们就得照单全收。我们的眼线遍布你们国家的每一个角落，引发德克萨斯内战不过是动动手指的问题。你们曾在经济上被我们摆布，又在不断的内耗中失去团结反抗的力量——你们曾是我们的傀儡，一块没有肌肤的血肉，任我们啃食。议会那时总是一个腔调，跟我说只要新大陆一天不沉没，英镑的霸权就一天不会终结。”
守夜人说到这里笑了起来——如果那跟破音的留声机一样的刺耳声响还能被称作笑声的话。
“那不过是数十年前的事情，可现在他们却在为要买多少合众国的国债而吵得不可开交，已然认同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这样下去，甚至都不用十年，我们的地位就会逆转了吧。”
爱丽丝闻言颔首，毕恭毕敬地回答道：“那种事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论再过多少个十年，有中央机关的大不列颠都是不可战胜的，谁会愚蠢到去反抗这台有着‘纯数学’加身的神赐机械呢？”
“这话由铲除了福斯托尔跟布朗两大亲英的家族，一手造就了当下局面的您来说，可真是讽刺，”守夜人语气淡然道：“我和您一样讨厌议会的那群蠢猪，所以就让我们跳过他们最喜欢的场面话吧，‘哨子魔’——您的条件是什么？”
在听到“哨子魔”的一刻，爱丽丝的脸色变了。她的眼睛中闪过一瞬的疑虑，不过很快便被沉着的冷光取代。像是明白话术对他起不了作用，她便也省去了敬语，眉间的怒意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虽然不是条件，但在下确实有个不情之请。作为中央机关的忠实信徒，能够亲手把玩中央机关地表终端的密码卡一直以来都是在下的理想，不知这个想法是否太过狂妄了呢……嗯？”
爱丽丝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守夜人丢过来了一个管状物。爱丽丝伸手接住，那是一个灌满了类似煤油液体的玻璃真空管。有一张卷起的金属卡片浸润在液体中，借着透进小巷的模糊灯光，爱丽丝意识那正是自己所求的密码卡。
“每张密码卡只有一次使用机会，可千万别用001这样的自毁指令哦。”
守夜人的声音带着戏谑，爱丽丝抬头看向他被帽檐的阴影遮住的眼睛，无法得知他的真意。
“……感谢阁下成全，那么，阁下的条件是？”
“——维系她现在的生活。”
“抱歉，在下没有听清……？”
“我不需要知道她现在的身份，我需要的只是您的承诺——助她作为一个普通的英国人活下去，如此便好。”
爱丽丝并非因为周身的噪音而听漏了什么，他们此刻身处的埃塞克斯郡并不像市区内那样遍布日夜不停的工厂，她只是在那一瞬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手上的是可以强制启用中央机关任意一条预设指令的密码卡，虽然特殊金属材料制成的卡片在接触到空气后几分钟内就会自燃殆尽，因而只能单次使用，但有着它就意味着可以修改一切在中央机关权能范围内的事物。只要她想，不论是让初生的婴儿在档案中成为十恶不赦的杀人狂魔，还是让对手家族一夜之间倾家荡产，都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即便是身处权力之巅的英国政界精英中，也只有埃达·拜伦一人曾持有这种卡片。它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爱丽丝提起它明显只是为了试探守夜人的筹码，她没料想到对方会直接用这张卡片将死自己，更没料想到对方会给出了一个几乎等于没有的条件。守夜人一连串完全出乎意料的行动让她的反应慢了半拍，在质疑密码卡的真实性之前，一个疑问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为什么？”
她看着守夜人的侧身，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动摇。
“为什么？”
守夜人轻轻地重复了一次爱丽丝的问题，伸手抚上眼前黏土墙猩红色的表面。
“公元六十年的时候，爱西尼部落的女王布狄卡发起了反抗罗马占领军统治的起义。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这里，放火屠城，没有来得及逃走的罗马人尽数被屠杀。城市燃烧时的上千度高温留下了这些红色的釉质黏土，作为罗马殖民终结的象征。当时的人们都以为美好的时代即将来临，可罗马人前脚刚走，盎格鲁-萨克逊人又占领了这里。从那时候开始，丹麦人，维京人和萨克逊人之间的战争就没有停下来过，直到数个世纪后法国佬发起的诺曼征服终结了他们的纷争，统一了伦敦。人们又以为和平要到来了，可那不过是个开始。”
守夜人转过身，小巷外蒸汽机车的车灯揭开了他帽檐下的阴影，那一瞬的光亮中，可以看到守夜人的右眼——那只疯狂，却又透露着悲哀的无机质眼球。
“伦敦……是一座在逃的城市。”
——就像每个人类一样，一直都在试图从时代的车轮下逃走。
“从最开始，我们就一直试图与这些纷争撇清关系。为此，我们厚颜无耻，我们趋炎附势。哪一方占上风我们就倒向哪一边。我们支持理查德三世夺取王位，又在短短两年后，当他的将帅阵前倒戈之时，帮助“复仇者”亨利七世杀了他；当议会与国王决裂时，我们先是站在议会一边，可当议会开始出现分歧，实力渐微后，我们又转头支持国王进城，将骑士精神忘的一干二净……玫瑰战争，两次宗教清洗，英国内战，世界大战——每一次，我们付出鲜血，背叛自身高洁的灵魂，只为了从那可怕的循环中逃离。可我们失败了，一次又一次，在伦敦颠沛流离的历史里，我们付出了一切时代变迁所需要付出的代价。那些泪水，那些残肢断骸，都像这些红色的黏土一样，被埋在我们每日步行的街道之下，被世界所遗忘——可是，时间并不会因此就放过我们，时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守夜人直视着爱丽丝，他的左脸被黄铜色的丑陋面具覆盖，仅是看到就足以勾起人类对于“怪异”的恐惧，可爱丽丝却与他对视着，因为他仅有的右眼中有着无法让人移开目光的力量。
“爱丽丝，我不是你霸业道路上的敌人，我们是战友。你我皆知，历史即将再度行驶到革命的节点，在大不列颠对这个世界的统治终结的一刻，无法避免的血与悲剧将再度降临到这个都市——这个世界上。”
他张开双手，破碎的声音染上了狂热的色彩。他的脊背不再伛偻，黑暗中的那个身影唯有一词能够形容——殉道者。
“只不过，这一次……我们有了这台足以媲美……不，足以挑战，乃至超越神明的机械——中央机关。只要有它，我就可以拯救所有人……”
——我就可以……违逆时间。
想到这里，他又一次笑了起来。
“一切都已经完成了，爱丽丝。”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守夜人没有回答她，他的眼中已经不存在爱丽丝，或者这个小巷中的任何东西。在他的眼中，只剩下了那个金发的身影。
“唯一缺少的‘钥匙’……已经在我手中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