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维特根战区后方，法瑞亚军特别营地
上弦之月给大地铺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尽管有几片薄云不时遮掩了月亮，就像美人脸上的轻纱，但转瞬即逝的它们仍没能阻止星月的光华洒向平坦的下维特根大地。
与坦荡的荒野平原一起享受月之光泽的还有一处军营。营地中间高悬着的蓝底鹰旗正享受着舒缓晚风编织的摇篮，在空中飘扬。而与如水月色相比显得十分突兀的是，这儿既没有人在为月吟诗，也没有上演凄美的爱情戏剧，只有一群衣衫破烂，灰头土脸的汉子们倚靠在空巷的墙边，绝望地凝视着空旷的夜空。
和身边抱着头的下士一样，诺德也没有赏月的心情。
他静静地倚着冰凉而粗糙的墙壁，平视着死气沉沉的走廊：墙上围着的一圈人都进入了梦乡，只有自己和几个巡逻的宪兵还睁着眼睛。与他刚来维特根时神气十足的宪兵部队不同，不断有人加入的这个“囚犯营地”里的宪兵显得愈发疲惫。不少人甚至摘下了胸牌，也倚在一旁睡觉。
这时，他身边的“共犯”发出了不协调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嘿嘿……呵……”他的嘴角挂着几滴晶莹的口水，眼睛却闭得死死的。豆大的汗珠接连滑过他的脸，流进微张的嘴和轻轻挪动着的喉咙里。
看来他还在沉浸美梦中。
可就算诺德不想打扰，恐怕他还是要从这场美梦醒来。
“叫醒他，他说梦话时声音太大了。”像是出于深夜的敬畏似的，平时吵吵嚷嚷的宪兵此时也只是用平和的语气提醒着诺德。
“嗯，我知道了。”诺德用力拍了一下维德的肩膀，他便像被重锤砸到似的跳了起来。
“哎！”
“你说梦话了，安静点。”诺德把手指竖在嘴前，示意他静下来，“你不知道安静是生命的皇冠吗？”
“别扯那些文绉绉的，我听不懂。”维德低声嘟囔道。他似乎对自己从美梦中惊醒这一事实很不满。
“看你这满脸痴笑的样子……又梦到了哪位佳人在服侍你呢？”诺德的嘴角微微上扬，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维德没有立刻回答。他用手遮盖了耀眼的月光，同时四处张望着这破败的军营。接着，他的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点儿，两手颤抖着盖住他满是伤痕的脸，仿佛一个亲眼面临亲人逝去的孩子。
想必这是一个很美好的梦吧。
“美梦是烈士的天堂……”诺德喃喃地念出了自己在书中读到的句子，“就算你梦到了什么。也不要说出来。不然，一旦战事有什么突变，你的梦话兴许就会变成你的墓志铭。”
并非诺德对梦境不感兴趣，只是作为读过些书的精灵，他并不认为“美梦”是一个好兆头。
忽然，宪兵又出现在二人面前：“别吵了，安静下来。”
诺德沉默下来，他一边抱着自己的双膝，一边侧眼看着表情痛苦，好像要哭出来似的维德。
维德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混杂着血汗的泪水不争气地从他的眼眶里流了下来，在他黝黑的脸底凝成了一滴滴黑色的液滴。
在这儿的人大多已经连续一个星期没有洗澡了。自从参战以来，爱德兰对后方补给的空袭就从未间断，连最基本的武器弹药补给也是时有时无，更勿论算是奢侈品的洗浴用品了。因此，这里就像是一个贫民窟，积攒了一个星期的汗臭味在空中弥散，每个人的身上都藏着好几十只虱子。
而一联想到这场战争，诺德自己也皱起了眉头。
他本来就只是一个在边境城市的中层家庭里长大的普通青年，还在皇都为了学业拼搏时便传来了战争的消息。
从战争开始，到应征入伍，再到亲自上阵……正常来说这一切要经历至少四个月。但到目前为止，由于帝国主力部队被闪电般地全歼，战线出现巨大漏洞等原因，这个过程被硬生生地压缩了四分之一——几乎相当于他前脚踏出校门，后脚落地便传来了家乡陷落的消息，再一转眼就去接受军事训练，然后被派往前线。
如此快的经历让他几乎失去了生活的实感。很多时候，连他自己都在叩问心扉，想让自己从这个真实而又残酷的“梦”中惊醒。
“亲爱的诺德，也许你收到这封信时，达尔已经沦陷……我们即将步入地狱深渊！”
诺德还清晰地记得从家乡寄回的那封信，还记得看完信后自己痛哭流涕的那个晚上。当他知道爱德兰的恐怖集中营后，他几乎可以确定父母和伙伴已经逝世了。
“你们即将成为帝国的战士，为了伟大的法瑞亚皇帝乃至精灵这个物种而作战！”
他也记得教官在训练结束那一天的讲话。那时，他只是无数矗立在整齐队伍中的一份子，梦想着将侵略者打倒，夺回故乡。被民族大义灌输的他像疯了一样呐喊着“法瑞亚万岁”的口号，在训练中狠狠地将刺刀扎进“敌人的胸膛”。
“若敌军从两翼突破，将会迅速地形成合围之势……”
他更忘不了几天前卡尔和克劳塞维茨将军的谈话。言语间的忧虑渗透出了战势不妙的现实，自己现在似乎就处于这残酷现实构成的深渊地狱中。
一切都忘不了，一切都不愿意记得。若战争没有爆发，自己或许会成为一个外语老师，到麦兰去与自己十分感兴趣的人类们交流。而讽刺的是，他还一度幻想过自己被人类孩子围成一圈，有说有笑的日子。
是的，一切都忘不了……也许帝国终将失败，胜利者书写的历史会将这里以及集中营里发生的事情粉饰干净，好像他们是伟大的解放者似的。但诺德·武尔夫相信，埋葬在这片土地的无数屈辱与仇恨的灵魂将会永存，守护着这万劫不复的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