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魔族入侵以来，德尔曼王国陷入无尽的恐慌。直到三天前，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遍王城，不再是虚假的战报，而是真实的大新闻。当然，对此，很多民众是不相信的。毕竟，王公大臣们谎报军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个大捷，明天个胜利，仿佛魔族压根就没侵占过一城一池。而事实上，王城早已大门紧闭，远处涌来的难民被驱赶。
若是战事真跟城门告示那样节节胜利，又怎会收不到远方的消息，又怎会有难民想要进来呢？
狼来了，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民众对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已经不信任了，所以，这次胜利的告示被路过的平民各种吐口水。而在王宫，不因战事吃紧而有所节省的王宫内，贵族们正弹冠相庆，国王兰多夫·路德维希三世大宴群臣，庆祝前线真正取得了胜利。
王宫大厅，红地毯从这里一路铺到南宫门，大理石承重柱顶着房梁，上面雕刻着天使花纹。在华丽的七盏琉璃大吊灯下，这些图案栩栩如生。
长条餐桌裹着白布，上面摆满珍馐美食，桌前身着华服的贵族们站起，举着盛满美酒的高脚杯听着国王的演讲。只是贵族们常做的事，参加宴会的礼仪是每个贵族从小就要学习的。纵然老国王的演讲又臭又长，但他们还是要保持微笑。
“那么，诸位，开始享受吧！为了德尔曼！”年逾花甲的国王举杯示意，满面红光，前一段时间的愁容一扫而空。
“为了德尔曼！为了陛下！”群臣举杯高呼。
简单的礼仪结束后，悠扬的钢琴曲响彻大厅，王子们带着选好的舞伴步入舞池。想要陪舞的贵族也在王子们入场后，跟随其后。至于其他人，自然是忙着享受美食，或者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和可爱的女仆调情。
这一切在国王兰多夫看来是很正常的，从他第一次参加宴会时，那时的他还不是国王，甚至不算储君，贵族们就这样。活到现在，这殿堂上的贵族换了一茬又一茬。老贵族死亡，新贵族继任，唯糜烂的风气没有变过。
突然间，兰多夫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在人群里仿佛看到了他最想见到也是最害怕见到的人，然而，当他仔细观察时，就发现那只是他的错觉。虽然有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战争的失利，国家领土的缩小让他消瘦了不少，就连手都有些枯槁的迹象。他端起酒杯，品尝着里面的佳酿，却觉得索然无味。
旁边坐着的，是同样容颜逝去的王后。
曾经德尔曼的贵族之花，如今人老珠黄，可那股威严的气质犹存。纵然已经因为衰老得不到宠幸，但作为王国的王后，她依然有权利出席这样的宴会。
“兰多夫，你的真实情绪露出来了。下面的人，可都会看着你，作为国王不要将真实的情感暴露出来。”王后萨兰娜低声提醒着，她看着丈夫伤感的样子，眼中透着厌恶。“我认识的兰多夫不是多愁善感的弱者。”
老国王眼角余光扫了下老伴，无奈地笑了笑，但他没有收敛情绪，反而聊起天来。
是的，纵容享受的是年轻侍妾的温软身体，但填补精神空虚还是选择相伴几十年的王后。
“二十年了，二十年，这宴会上，我见过那人三次。每一次，我都觉得那个人很特别。”兰多夫摇晃着杯里的酒，眼睛里的宴会仿佛回到了十七年前。“那个人和我们不一样，他虽然不懂贵族的礼仪，虽然看起来谦卑老实，但骨子里有一股傲气。那个人没有真正觉得自己作为平民是低人一等的，一开始，我觉得对方只是个不懂事的热血青年。直到最后一次，他闯入这里，不再相信我的敷衍，当着群臣的面质问我，质问贵族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把他想简单了。”
老国王的话让王后也陷入了沉默，十七年前的那场宴会，她也在场。那是她第一次与邵无尘面对面的对视。以往，王后的目光只会停留在勇者小队里其他光彩夺目的人身上，纵使隐隐听说邵无尘实力很强，但也不在意。
正如兰多夫所说，那时候的他们觉得邵无尘只是一个没有头脑的热血青年，甚至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也这样认为的。直到今天，如果没有那场雪，如果没有前线传来的魔法影像，他们还觉得十七年前，这朝堂之上，敷衍的，送走的，只是一个可怜可悲可叹的，失去未婚妻的热血青年。
然而，热血青年既不热血也不青年。
“我一直在奇怪，一个乡下来的勇者，就算再不懂规矩，多和我们这个圈子交流几番，也该学会虚伪了。但我永远忘不掉他离开时，甩下那句话时的眼神。”
···
“兰多夫·路德维希，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好自为之。”
···
那句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兰多夫自嘲一笑：“现在看来，当年他说的话，一点都没错。纳尔加魔国得到喘息后，卷土重来，半个德尔曼付之一炬。”
似乎感受到国王的激动，萨兰娜拍了拍伴侣的后背，眼中的厌恶虽然减少，语气却依然透着责备：“当年的我们有什么错？常年征战，苛捐重税已经让农民不满。那帮贵族，也是不肯再过苦日子了。若真的继续打下去，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贱民死多少都无所谓，贵族是我们的基本盘。那场战争让太多贵族失去了领地和亲人，动了他们的钱袋子，就算是王族也难以抵挡他们联合起来的责难。”
“兰多夫，当年啊，不打亡国。可是打了，路德维希家族现在怕是没了，就算新王即位，也不过是贵族们的傀儡。人啊，要为自己活着。”
年迈的国王沉默不语，只是喝酒。其实萨兰娜说的就是他当年的想法，他很欣赏邵无尘，在这尔虞吾诈的圈子里，要是有那样一个朋友，真的非常难得。可他是国王，当年，他注定不能根据个人喜好决定出兵。
“但是啊，我一定不会被原谅的。勇者啊，你肯定能理解我的，以你的睿智一定能理解，然而，我知道，我不会被你原谅。”兰多夫心里这样叹息着，看着下方贵族们劫后余生般的丑陋模样，感到厌恶。
邵无尘一碟酒水消灭了进攻肯特城的魔族军团，但不代表他是为了拯救王国。
倘若邵无尘现在闯进来，揍他一顿，当众羞辱他，谩骂贵族们，都没有问题。甚至说，兰多夫希望这样，只要勇者能出气就好。但是，那个人没有这样做。是时间让邵无尘淡忘了仇恨吗？或许吧，但同样，王国的贵族对于邵无尘而言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了。不，不是简单的可有可无，而是早晚要铲除，却不需要大费周章的绊脚石。
兰多夫看着前线的魔法影像，那洪水席卷魔族军团的片段不断重播着，他往回看，将画面定格在城楼上邵无尘洒酒的那一刹。
那个眼神和十七年前一样，冷酷无情，想要扫除污秽一般的高傲。
“萨兰娜，我们以为一个女人可以拴住魔王。但我们没有想到，那个女人最开始封印的是更为恐怖的怪物，是我们打开了囚禁怪物的牢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