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我从未见到过，从未见到过，攰口中的极乐之乡，我所认为的世外桃源，会有朝一日，变成如此的光景——就仿佛预示着，某种突如其来的愤怒，或是惊人的灾异。整个天空，就似乎在一瞬间便翻了一个身，露出了它背后原有的黑暗。
大风凌冽，在神社内呼呼作响。无论是枝桠还是注连绳，都已然无法再支撑这般飓风，都纷纷跟着我所追随的那片红叶，一同涌向那未知的方向。按照神秘武士的意思，我确实是跟着他所说的枫叶，穿过币殿，跨过遍布神社的水塘，再次的来到了方才所在的拜殿。
在神社的参道上，明神鸟居的背后，手水舍的旁边，拜殿楼梯之下，在由繁多的朱红色石灯笼的中间——我看到了，让我失神的瞬间，也是无法相信的一幕，甚至已经到了让我丢魂夺魄的程度。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事情会突然以这样的方式来发展，真的，我不可能会想到，永远都不会想到。这难道是蓄谋已久的计划和阴谋吗？我不由的这样怀疑。
就在那里，有着两个我所熟悉的人。一个是攰，而另外一个，理所当然的，就是跟着我来到枫华神社的，一直看起来都只是一个普通人的坂田惠理。然而，其实一切都只是我的自以为罢了。对于任何人，我似乎都失去了原有的防范，特别对于眼前的这个少女，更是如此。
所以，才会发生眼前这看似无法置信的一幕吧——
“せいりゅうひばんぺい びゃっこひふしょう すざくひこぜつ げんぶひばんき こうりゅうふくま（青竜避万兵，白虎避不祥，朱雀避口舌，玄武避万鬼，黄龙伏魔）。”
未及肩的黑色内卷长发，印有花纹的橘色和服，那从未见过的沉重之情，那肯定就是坂田惠理吧，我可以确定。在那边，食指与中指合拢，放置在唇下念出咒语的人，就是那其实我根本就对她一无所知的坂田惠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样的手势，那般的咒语，是阴阳师吧。
本整齐的长发与衣服似乎因为某种气场而不停向后翻飞，与此同时，不知我是否产生了眼睛的幻觉——就在坂田惠理的身后，居然就那样凭空的出现了一条活灵活现的尾巴，尾部蓬松，尾部呈现出一种淡然的白色。这一眼望去，俨然就是一副狐妖的模样。
充满气势的咒语，仿佛就连她本清脆的声音都来了一个偌大的转变，没有了任何的情感在里头，让人无法联想到那居然是一个少女所说出口的语言，充分的证明着那咒语的危险性与真实性。而就在咒语刚落的霎那，不同寻常的一幕幕便接踵而至——
我无法单纯的用语言去描述我眼前所看到的情景，真的不能。因为在坂田惠理的周围，正有着一些我所无法理解，也无法说出准确名词的东西所重重保护着。姑且，我就权当那些都是坂田惠理的式神吧，如果她真是一个隐藏在我们之中的阴阳师的话。但是如果那些是式神的话，也是没有实体的式神吧，因为我只能看到如同由气体所组成的一个个栩栩如生的活物——或是青龙、或是白虎、或是朱雀、或是玄武。
这些式神，在我的印象和认知当中，唯有在平安年代里，最为著名的阴阳师安倍晴明，才被历史记载过曾拥有着这般强力的式神伙伴们吧。虽然，如今呈现在我眼中的，环绕在坂田惠理身旁的，只能算是虚体的式神。但这已经足够让我目瞪口呆了。
就在我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条名为“黄龙”的式神，在伴随着震慑整个神社的龙吟之下，如同化为一道无法捕捉的闪电，只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已然从坂田惠理的身前迸发而出。然后就这般的，冲向了她身前那毫无防备，无动于衷的攰身上——
不，与其说是毫无防备，倒不如说在此之前攰便已经被坂田惠理给束缚在了原地。和安倍雅也当时抓住逃窜的地缚灵是属于相同的伎俩，只不过这可能更加高级罢了。就连一向神通广大的攰，都没有任何的方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条狰狞的黄龙，直至自己的毒蛇面具上。
“けんごんていい かくかくこうこう かいじゅか げんしゅつじゃこ きゅうきゅうにょりつりょう（乾坤定位，赫赫煌煌，解呪瓜，现出蛇蛊，喼喼如律令）。”
再次念出仿佛是催命符般的咒语，一直遮掩住攰脸上的面具，伴随着最后一个音节的结束。我只听见“嗞啦嗞啦”的声音不断发出，那本看起来恍若铜墙铁壁的面具，被一条又一条裂痕所覆盖，如同龟裂的干土，如同破碎的蛋壳。只在让我完全没有预想到的时候，支离破碎。
已经被坂田惠理所使用过的符咒飘落在攰的身下，狂风吹不止，攰发出了低沉的叹息，悠长而又幽怨。虽然那代表毒蛇的面具已经通通化为乌有，但低垂着头，任由头上乱发盖面的攰，还是因而无法看清她真实的容颜。不单如此，渐渐的，一缕缕黑气化作一团黑色的浓雾，就像是被囚禁的孤魂们终于得到了最后的解放，开始从攰的脸颊里四散而逃。
“——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会是阴阳师。”
攰那原有的华贵气质，和那似乎永远都不会改变的笃定，已然一扫而光。即使她现在被我所看不见的桎梏所束缚，但攰还是能够勉强的进行着基本的走动，尽管十分的吃力，但她最后还是缓缓的退到了一盏石灯笼的前面。身体依附着石制的灯柱，双手死死的捂住了自己两边的太阳穴，虽然我无法看到她的模样，但还是能够看出，攰此时的痛苦和折磨。
“你由小就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怎么可能会是阴阳师，惠理。”
攰尽量忍受着仿佛在不停鞭挞灵魂深处的痛楚，不让自己发出可笑的哀嚎。
“却万万也没想到，居然被你在背后给狠狠的摆了一道。”
我能够感受到，攰那无法掩盖的，不甘的情绪。
“攰，你可能不知道吧。其实我们早就已经在暗中观察与调查枫华山多年了，由我去到上田城开始。虽然你很谨慎，每次有阴阳师借着净化邪气，斩妖除魔的名义前来深山，你都十分及时的把他们给驱赶了出去。或许是命运之中冥冥的安排吧，我作为枫华村的村民，这个可以避开你耳目的身份，正是被阴阳寮给看中。以至于，从我去到上田城开始，便秘密的开始了成为一个合格阴阳师的培养。如此波折，为的正是今天——挽救这个枫华，和这些被你所奴役的村民们。已经无法再忍受，你借着他们各自亲人的性命作为威胁，以来任意的摆布村民们了。”
以按照坂田惠理的这番话来说，难道枫华村的村民其实都只是表面上的，对于攰的信仰和崇拜吗。现在再结合当时桃子和她母亲的对话，还有稻田大叔所言述的难隐之言。其实大家都是被迫的受到了攰的威胁，才不得不与自己的孩子进行着类似于洗脑的言论。若果放在我当前的时代，这种做法可谓就是一种另类的传销了吧。神明，都是这样衍生而来的，依靠的，皆是大家的信仰。
如果把目光拉的更加长远的话——知道真相的桃子母亲一代，慢慢的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亡了，剩下的已经是新一代，即是桃子这一代当道和主流了。那么自然而然的，她们就会和自己的孩子说出自己的信仰，让她们也来接受父母的信仰，就像当初桃子一样。这样渐渐的，一代又一代的重复下去，收集数不尽的信仰，攰或许就会真正的，成为了所有人心目当中的神明。
不过，这也只不过是坂田惠理自己的一套说辞而已。身在社会之中，我们永远，永远都不要轻易的，去相信另外一个人的片面之词。并且，也不要放入自己的私人情感，去思考一个人所讲出的话。就像是现在，虽然我道出了一个可能，但那也只是可能不是吗。
“这次也实在多亏了阴阳世家安倍家族的介入，让雅也大人找到机会进到枫华山，同样借着除魔的名义，来调查这里的地貌和情况。借着雅也大人式神‘伯九丸’的特性，一次性的搜遍了整个枫华山，终于是找到了一个困扰我们多年的，至关重要的信息，那便是——这个枫华神社，其实根本就不存在于这座深山里的任何一个地方，但却也存在于每个大家能想到的地方。我的意思是，只要没有你的允许，就没有任何人能够找到这里。所以，我只能用代理村长的身份，去利用你的帮手，躲过你的疑虑，从而找到这间神社，并且在你有所松懈的情况之下，让你现出原形，丑陋不堪的原形。”
真是没有想到，原来安倍雅也，与坂田惠理居然是串通结盟的伙伴。
“村民们的牺牲，并没有白费。”
所以，其实无论是安倍雅也，还是坂田惠理，其实都是微妙的，利用了我。回想其安倍雅也种种的行为和话语，我对于坂田惠理所说的话其实已经深信不疑。并且我已经怀疑，凭借安倍雅也的实力，当时伯九丸想要驱除地缚灵的时候，其实是故意让它给逃走的吧。这样，安倍雅也才能名正言顺的去利用伯九丸的固有能力，去收集枫华山的情报，也从而不让攰有所猜疑。
——这样看来，我似乎就只是一个被两名阴阳师所戏耍于掌心之中的傻瓜吧。
“虽说如此，但是惠理喔，难道那位阴阳师，没有告诉你吗，我的样子。”
十分突兀的，攰继续强忍着痛苦，却是展露出来了一种意味不明的讥讽和笑意。而她所说出的话，却也让我有些无奈，如果就如同坂田惠理所讲，安倍雅也一直在想方设法要调查神社这里的话，那么其实就是就连安倍雅也，也根本无法看透攰面具之后的模样吧，即使他不跟我说。而这是当时连带着我的好奇，安倍雅也所感叹出来的遗憾。
不过就在攰的话语没有落下多久，我便看到了，让我心跳加快的情景——慢慢的，慢慢的，攰居然在坂田惠理的眼前，抬起了她那一直低垂下来的脸颊。昏暗的亮度照射在攰的脸上，杂乱的，直至腰间的长发已经无法遮掩攰的容貌了。但或许是由于角度的问题吧，让我感到暴跳如雷的是，我居然只能看到攰那模糊的轮廓而已。
只是与此同时的，坂田惠理的瞳孔却是不由的，不停的收缩，不停的收缩……惶恐错乱的神色，居然一下子就遍布了她那已经陡然变得苍白的脸庞上。或许就因为这样一瞬间的愕然吧，导致了坂田惠理一直对攰所施展的精神攻击和控制产生了明显的偏差和失误，以至于攰终于是得到了解脱。但是坂田惠理却丝毫不去在意，她只是突然“噗通”的一声，失神的，跪在了原地，嘴巴张张合合，久久也没有说出一句话。头上那对狐狸耳朵，也是因此而耷拉了下来。
“——母、母亲，怎、怎么会，是你？”
坂田惠理，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一直都无法平复。
第十六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