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时光里消亡着，在自然的手里瓦解着。多少年来一路走来的这座千古城市——曾从潮泽与石块之间拔地而起、曾从村野乡间进阶为文化之都、曾从风调雨顺鱼米之乡转职成蒸蒸日上的商业之城、不断进取的它，终于回归沉寂，正在被在它之前曾主宰这片土地、而今卷土重来者一块块地啃食掉。因为，她的生命力之源泉，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已经不在了。
令人惊奇的是，十几年前最后的留守者除了市岛镇的胖镇长之外，居然有的只是一群十三四五岁的孩子，留在了他们还算在破坏中幸免于难的学校里。这件事，上官瑕隐是知道的。十几年前，这里还有一个奇怪的死物，试着和那群孩子里最孤僻的一个谈一场目的模糊不清的恋爱。
说到底过日子还是稀里糊涂一些的好，上官瑕隐心想。这几天什么也不做的休息让他舒坦了一些，也少了许多烦恼……
这正证明了把世界看得多清晰想去改变什么没什么好的，根本不能给谁带来快乐——在他的脑子里，这样的想法像黄钟之噌吰一样在冲撞着他的灵魂，让他震撼而心服口服，让他毫无心理障碍地觉得现在就可以放弃之前的一切、开始像死者一样安恬地存在于世——除了呼吸与饮食之外，什么也不要做。
那个最后爱上死物的男生，即使痛苦地死去了来着？他也可谓乘兴而来、尽生之兴而返了。尽力过了，无论结局，就放弃好了——
这就是自由啊。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来自庄子的《养生主》）。道理如此简易，他又如何一定要过多强求。命运已经到这个节点，也只能成为这个样子了，烦恼又有何意义呢。
何况，他想，这几百年的生命，只让自己感觉世间万物越来越虚幻、唯一永存的就是该死的宿命；这宿命，用行动证明了就连思想也根本不是什么自由的东西，只不过运作的原理相比牛顿定律复杂一些罢了。生命无法突破、无法改变、没有目标，就和宇宙间其他东西毫无区别，按照一定的规律无休止无意义地运动着。碳氢氧这些元素，不管在太阳里继续聚变还是在地球上构成生命，都一样。
所以说，浑浑噩噩地过也不要紧。
是么？
上官瑕隐也明白，这样想其实是片面地在安慰、放松自己罢了，有没有宿命与是否会觉得自己被宿命束缚根本没关系。后者只是一种自然出现的想法，时常服从于前者——确实不可否认的真正宿命，而出现（而拥有短暂生命者，能有幸不被这类想法困扰）。
想到这儿，往日试图做出的一些结论在某层尘封的记忆中冒了出来：
真实的命运是无可挑战的，因为生命本身也是命运的一部分、挑战本身也是命运的一部分；试想作为宇宙所包含的物质的一部分的东西，怎么会有一种超脱于宇宙规律的、改变命运的东西？一切的一切都是宇宙物质的一部分罢了。
灵魂，也不过是不自主的物质——
宇宙大爆炸之时有了时间空间还有光，聚变力、裂变力、电磁力与引力这四大基本力一旦开始发挥作用，光之中的部分能量不久化作正反强子正反轻子再聚合变动、冲撞形成恒星、星云、星系；后来宇宙冷却了下来，广阔了下来，也有些星星已经毁灭了自己、超新星爆发之后形成白矮星黑矮星中子星乃至有重新吞噬一切到不知何处的虚无中的黑洞，这一切翻涌不息的物质运动逐渐在几乎难以想象的极限情况与无可体会的漫长时间里杯水车薪地造出了一点较重的元素，直达金银铜铁，也包括碳氧氮硅；这些东西被死亡的恒星挥发到宇宙之中，被其他星星的引力俘获，相互牵拉碰撞，行星和卫星形成了。
这些小石块或者小气球上温度越来越低，最后终于允许化学反应的复杂化，元素们在其上按照自己的规律展现出更多的物质形态——其中有一类正好可以持续进行一类特殊的化学反应，这类反应让它们可以自我复制、改进……很久很久以后，这类化学反应一直延续着从周围吸取能量的过程，像一堆永不熄灭的火貌似可以永久般存续着——其内部的一些对环境做出特定反应的机制，保证了其不会轻易被物理扰动打断，也让这些化学反应的载体物质和反应产生的现象不断复杂化，最后给它们自身造成了自己是自由的的错觉——同时这种认为自己自由的现象，也是一种反应机制根据规律产生的改进，有利于更多地摄取环境中的能量来维持自身。
说到底，生命只是化学反应与其物质载体的按照一定规律在进行一个会保持能量的运动罢了。至于灵魂，要是仔细考量，完全也可以归结为身体内一些特殊的粒子运动，大概是那最初化学反应的“最终成果”之一吧。
往昔之思路到此，又峰回路转：
但生命本来就是这样，才不管什么宿命就是要觉得自身非常特殊。归根结底生命就是“浑浑噩噩”的，不需要多么理性——理性能解释宿命的存在，却不能辨明真实到底在何处——毕竟一切对世界的认识，都不过是对主观感觉的认识；凭什么认为宇宙是存在的？凭什么认为地球是存在的？凭什么认为大地是存在的？凭什么认为身体是存在的？凭什么认为元素是存在的？凭什么认为物质是存在的？凭什么认为时间与空间是存在的？唯一的可靠的真实，就只有“感觉”而已。感觉本身就是真的，感觉本身就是“我”，无可挑战，无可叙说；其他的东西从感觉而来的，何必认为会限制感觉“本身”？所以，貌似只要随心所欲就自由、就快乐了。
紧接着，否认又得到了新的否认：
但是，这却不能说明感觉本身就没有自己的宿命了，因此上官瑕隐很早就放弃了这类看法。前前后后、来来往往感觉和想法，有何尝不肯能和物质宇宙一样只是按部就班地在运作呢。随心所欲之中，不管是“随”还是“心”，都不一定是真正“有意识”的……
…………
只因想起这些过往在脑中充斥的逻辑洪流，他不禁笑笑；这种数百年前就开始有的中二的想法不过挥之不去的自寻之烦恼。
然后在此时此刻，终究得出了一个最后结论，决意盖棺定论了：对这种终极问题才是浑浑噩噩的就行了，生活里还是要想着“精益求精”。这精不在于精美或慎密，而在于能否得到所欲之程度。
定论之际，其想法轨迹如下：
自己追求点什么呢？自由与快乐吗？情谊与壮志吗？美食与琼浆吗？没错，自己追求的就是这些。
那么能不能追求到是谁决定的呢？我觉得不必再纠结这问题了。
宿命这东西根本想不清，自己自然终将懒得去想；怎么想舒服就怎么想呗。这些深奥的思索本来就是浅显想法的延伸，没有必然能解答一切的道理；既然无法强求那退而求其次用普通的观点看世界不就成了？
而各类思维最终目的也无何不同——达成生命本初的直白目标。既然简单的想法看起来也能实现愿望，那对其的选择即是必然的。选择若此，注意力便回到感性世界本身，而追求也就恢复朴素形式：能不能得到想要的那些个七情六欲？追求成败的标准也重现直观，精益求精于直接体会的感觉——又由于生命本贪得无厌，所以必精益求精。
要是被思维这一工具引向绝望，岂不可笑？
…………
回忆的录像带在瑕隐心里飞快倒放着。
神游的他几乎忘记时间的流逝，悠悠地想着：
自己的往日努力算是得偿了——不会再说改变命运，就说有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就好了——
的确，这几百年没白忙活。
让平衡没有太快地一边倒，让自以为是自欺欺他者的妖怪们继续苟延残喘了一点时间啊。让……
“还有什么……”
他宽慰地自言自语着。
“让母上不用再担心我了，
让姐姐不再讨厌我了，
让弟弟不必再背着沉重的包袱并且能表达出喜欢我的心意，
让沁水她们能安息而去，
…………
让冰凌成为自己的主人，
让我的‘叔叔’成为一个大丈夫面对世界，
让那个叫晓歌的男生能迈开步子勇敢地追求爱情，
让Peter能从我这儿赚了几千块并且在没客人的时候方便打发时间，
让小狐狸能活到今天，道行还超越了我，
让泊龙阁下能有机会重新爱她的儿子，
让池蛟能有机会孝敬他的母亲，虽然我还是下手太重了导致他最后还是英年早逝了……如果雾姬想砍死我我也不会有什么怨言的，但是她从没有表现过对我的憎恨，反而继续把我当作有恩于她者。雾姬现在到底在哪儿呢，为什么……难道作为无争的自然神，她也有什么和人类冲突的可能而离开了她生活了一万多年的雾雍之土吗……我恐怕无缘再去确认了……”
他停顿良久，站在阴森森的初夏之森前，站在被包裹在绿色的洪流之中的废墟之间，仔细回忆了一下那时候的事情，三百多年前的时光。
“能让朝屮拥有爱情，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要是有转世的话，我真想对你更好啊……云溪朝屮，小姐。”
为什么是自己呢，明明世界上有更好的……
恐怕也没有吧，除了我以外能拥有朝屮的谁。因为……
连思维都欲言又止。不因为什么，他想，“我就是这么觉得。”
“谨此在我们相遇的地方向你说一声，谢谢。我的朝屮。”
瑕隐看着地上那块被苔藓和败叶淹没的石匾，恭敬地表示了由衷之感谢。向翡翠色暗藏在长发与瞳子中的小妖精。向记忆中的她。向活在自己心中的她。永远的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