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承诺的重量
K6245次列车在高高的石堆上穿行，在海洋般的绿色里轻掠，窗外的天空中还能看见和我们相向而行的航班留下的白色航迹，撕裂云层，经久不散。
徐州到宛城没有高铁，快车慢悠悠地在泛着铁青色的轨道上行驶着，有节奏的伴随枕木的间隙踩着鼓点。齿轮每一次咬合带来的轻颤，都仿佛是芭蕾舞者踮起的脚尖点在薄如翼的蚕丝间，轻柔无着但却真实存在在每一次微笑的呼吸之中。
这让得我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脚下承载我和晓晓的铁皮盒子似乎也在贪婪地吸收着生命的气息，将之铭刻在每一次轮轴的转动之中。
晓晓靠在床边，手里捧着我的手机聚精会神地看着视频，自个儿蹬掉了小红皮鞋。
用自热米饭解决了温饱问题之后的我靠在铺位的另一边，正满世界从手上的《知音》杂志上找些花边新闻的时候，裹着白色丝袜的一双小**缠着却突然从侧面钻到我的怀里，贪婪地吸收着大衣下的每一分热量，甚至还时不时调皮地隔着内衣挠着我的肚皮。
晓晓早上没来得及打理的长发被我拿蓝色丝巾，蠢笨地扎了个颇丑的马尾，无精打采地耷拉在她的左肩上。
这马尾的样子实在太过丑陋，以至于要让我承认它出自我的手笔，估计我都会羞愧到找个地洞钻进去羞于见人。
说起来也算是惭愧，作为靠手指吃饭的家伙，我的双手在其它精巧的领域却远远没有体现出它的能力来。
从晓晓的头发长到可以扎羊角辫开始，她的小脑袋便成了我的实验对象，然而即便如此，我给晓晓编的头发依旧经常被我自己嫌弃。
不过晓晓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想来是接受了自己头发的悲惨命运，从来也没抱怨过什么。
正暗自惭愧着要不要拜秦雅为师多多学习一下这方面的技术，衣服里的小脚却变本加厉地骚动起来，离揭竿而起就差那么一小步。
这小家伙……
我那眼睛悄悄瞅了一眼旁边似乎规规矩矩的女儿，决定暂时不去管她。
然而片刻之后，小脚又开始闹腾起来。
在心底哀叹一声，我伸手拿开晓晓手中的手机，果不其然晓晓貌似无辜地瞅着我，小眼睛眨得飞快，似乎刚才在我肚子上作怪的家伙跟她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这小家伙，也不知道是和谁学的，小小年纪就知道装无辜来骗取她老爸我的同情。
我抽空瞅了一眼视频的内容，如我所料，目录里密密麻麻的都是陆璃给晓晓报的网上早教课程，随手翻了翻，下载好的小视频一个接一个，看标题似乎都是那种教孩子认字做算术的。
“视频好看吗？”我阴阳怪气地从嘴角逼出来这么一句。
晓晓盯着我的眼睛，下一刻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妈妈让你看的？”
小丫头眼眸稍稍游离了片刻，旋即死命地上下点起来。
“看得进去吗？”
我无奈地感受着怀里小姑娘稍稍安静了一瞬，在此刻又开始不安分的小脚，终于选择认怂。
“不好看就别看了，回一趟老家还抱着视频看，小心近视啊。”
“可是妈妈让我……”
我赶紧使出了百试不爽的摸头大法，望着舒服得闭上眼睛的小姑娘，停了停继续说道：“在家里是在家里，出来就先把那些放一边，跟爸爸说想看什么？老爸给你搜。”
“真的？”
晓晓听到这话，小身板儿一溜的就从我的魔爪下钻了出来，满脸都挂着奸计得逞的笑容，双眼弯得跟月亮似的。
“真的，不骗你。”
“嘿嘿嘿。”她转头就往我衣服里钻。
我本人有些瘦，本就大一号的大衣裹在身上实在是有些显大，胸口的空档里此时钻进来一只抱膝的晓晓居然都勉勉强强。
“我要看芭拉拉小魔仙！爸爸跟我一起看！”她嘿嘿嘿地笑着，把大衣的拉链拉上，只露出个小脑袋在外面，歪斜的马尾在我侧脸上扫来扫去弄得有些痒。
“又看芭拉拉，能不能换个别的……”我装作很苦恼的样子弱弱地请求，却只换来小公主奸计得逞的笑容。
“那就看双子星公主！”
“行行行。”我腾出手来给她开了视频，正无奈间，突然对面铺的小哥扶了扶眼镜，颇有些艳羡的冒了一句。
“你们父女感情真好呢。”
“那是当然！”我还没来得及回应，晓晓已经一脸骄傲地扬起小脸，“我爸爸可是全世界最好的爸爸！”
“哦？”上铺突然冒出来了一个二十岁模样的大姑娘来，她用手捧着脸半是调侃的说道，“那小姑娘你以后长大嫁人是不是嫁给爸爸呢？”
“嫁人？”晓晓眨眨眼。
“就是和一个男孩子永远在一起哦。”她夸张地摊开双手，对面铺的小伙子也在心有灵犀地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晓晓望着迷之微笑的哥哥姐姐，突然害怕似的往我怀里缩了缩，从衣领口露了小半张脸出来。
“永远在一起……当然是啦！爸爸可是许诺永远不离开我的。”她在我怀里挪着身子转过脸来，眼眸里带着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认真和庄重。
“爸爸可是答应过我的，对吧？”
“这……”
是啊，我是答应过你，我不会抛弃你，会永远照顾晓晓，可是我的大小姐呀，嫁人和永远在一起可是两个完全不能等同的东西啊。
默默在心底感谢了面前这两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姑娘小伙全家，我正准备向被她妈妈严密控制信息摄入的晓晓科普时，却只能看见没听见我预期回应的小姑娘泫然欲泣的表情。
“爸爸，你是想反悔吗？”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了下去，可小脸还倔强地扬起来，眸子望着我的眼睛，里面豆大的泪花滴流滴流打着转。
“说好不会抛弃晓晓的……”
这孩子，我在心底默默皱了皱眉头，不知为何，似乎异常程度上的缺乏安全感。
以前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就当哄小孩，可现在伴随着频率的升高，还有她对这个诺言的异常重视，原本那些大包大揽的话都似乎不敢轻易再说出来。
我该怎么向她解释？
“……坏爸爸。”
我踌躇的间隙里，耳边突然传过来小姑娘带着恨意的呢喃。
“不讲信用。”
胸口突然被捶了一拳，不重，但能感觉出来相当用力。
接着又是一拳。
“明明说好的……”
明明是大衣里这么窄小的空间里，我却在这短短的思维间隙里挨了晓晓不知道几拳，再让她这么折腾下去，人报废先不提，身上这件痛苦呻吟着的衣裳铁定是得进裁缝铺大修。
罢了，以后等她长大了，这些事情会自个儿明白吧。
大手抚上怀里不安分的小仓鼠的小脑袋，我尽量用着最诚挚的语调，最轻柔的声音传递自己最大的善意。
“爸爸说过的。”
“爸爸记得。”
“爸爸……记得就好。”小仓鼠的动作停了下来。
“如果爸爸违反了自己的誓言，晓晓可不会放过爸爸的，”她轻轻说着，“晓晓，最恨不守诺言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