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蒲公英未谢（1）
如果要给此时此刻我最不想见到的人排个序的话，秦雅绝对稳坐前三。
不知道怎么开口，不知道开不开口，甚至现在就想拔腿就跑——即便只是此刻直视她的眸子，只是凝视那汪碧水蓝天的边缘，便令我如此恐惧。
不，说是恐惧也不尽然，更多的是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负罪感。
“陈富。”秦雅狭长的眸子眨了下，面上没有多少表情，这让得我无法猜出来她此刻的心情到底是怎样的。
愤怒吗？失望吗？还是说别的更加极端的情绪呢？
“为什么挂我电话？”果不其然，她站起身来，动作不快，但唇间隐约露出的咬合的上下齿让我明白这位老上司此刻的心情是何种的糟糕。
上次见到她这样一副表情，还是一年前旗舰机发售时，因为供货短缺，技术部总监自作主张让生产线用Nmcc3.1换了Wpt2.0这事被捅出来之后的内部追责会上。
整个会上秦雅作为第二负责人一句话没说，只是三天后，技术部总监连带着整个产品运营组都递交了辞职报告。
当时我只是技术部的第三把手，正好坐在总监旁，正对着秦雅的位置，那种漠然的眼神里带着的深深失望和毫不掩饰的疏离气息，即便不是朝我来的，却依旧让我心有余悸。
而现在，无论是明显被摔在地上当做出气筒的高跟鞋，还是茶几上堆满的糖纸，都在向我表明，秦雅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已经无限接近那天的水平。
炸药桶已经就位，只需要一根导火索，而这导火索，也许就是我的下一句话。
“……”
“晓晓呢？”秦雅的目光绕过我，落在身后的门框上，等到确认我身后没有那个往常冲进来扑进她怀里的小小身影之后，重又移动到我努力保持镇静的脸庞上。
“我问你，晓晓呢？”她偏了偏脑袋，“你为什么骗我跟她说我让你加班？”
“晓晓在哪里？”
“在陆璃那里。”
“那就奇怪了。”她渗人的笑了笑，“在陆璃那里，晓晓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我？你又为什么要骗她。”
“……”
有什么好说的呢。
“好，先不说晓晓的事，”秦雅扬起脸，手指捋开额发，“干得好好的，你又是哪根筋抽了跟我闹辞职？”
她走近前来，抬起头逼视着我，近得连我的脸颊都能感觉到她嘴里吐出的、带着浓重怨气的吐息。
“是待遇给得不够高了，还是工作压力大了？还是说……您另有高就啊？”
“不是，我……”
她终于转了话题，尽管依旧是我不愿提及的方面，可在如今，却反而成了宛如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
“停！”
还没等我从牙缝里把第四个字挤出来，面前女人的手掌已经凌厉地举起，挡在了我们两人之间，拦住了从中而起的所有气息。
“先听我说，有什么不满也好，有更好的选择也好，都不是什么事情。”她丝毫没有收回手臂的打算，反而再次前伸，直接把我逼到了墙上。
“如果是薪酬的事情，你陈大官人拉不下面子跟人事部长谈，大可以找我嘛，我想老姜那家伙也不会对核心程序组成员抠门那么几万块钱。”
“如果是另有高就，你大可以不必考虑了，彭洋已经找过我谈过了，他想调回杭州，年底技术部总监的位置就是你的，我想别的地方在这方面应该是提不了更高的条件。”
“至于你对工作有什么不满，你也大可以提嘛，提出来大家一起解决……”
她的声音突然渐渐的小了下去，但深知她脾性的我明白，绝对不代表着雨过天晴，而是……暴风雨前的那短暂的寂静。
据说海燕在暴风雨中依旧可以勇敢地搏击，可我不是海燕，在如今也绝没有所谓雨后必定有彩虹的乐观心态。
如果可以比喻的话，也许，我才是即将喷发的火山吧。
“可你他**的跟我大半夜突然说什么辞职，还一而再再而三挂我电话……”
我能清晰地看见我左脸旁秦雅的手臂在此刻青筋暴起，撑着墙壁的手掌指节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脆响，顶在我胸前的丰盈也越发用力。
“你是觉得我脾气很好对不对？”
一字一顿，满满的都是被压缩到极点的空气。
“总公司那边已经催了两次的新系列旗舰设计图、已经延期了三个月的天悦7.1系统的升级、前两天刚刚泄露的用户数据，还有空降的新总经理……”
每一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来，都带着浓浓的压力气息，压在我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来。
“然后你跟我闹辞职，还弄哭晓晓……”
她抬起头，面庞上的怒气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散去，只有深陷的眼窝诉说着显而易见的疲惫，甚至我还能看见一抹未干的泪痕。
“我真的很累了。”她收回手掌，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颓然坐倒在沙发上。
“我不想面对老同学，还得玩你猜我猜你猜不猜的游戏，大家都坦诚一点不行吗？”
秦雅不容易时，我当然明白。
三十三岁的年纪坐到徐州分公司二把手的位置上，还是在这样一个以高待遇和高工作压力著称的企业孤身打拼，家人都在汉秋，也没有谈男朋友。
心里这样想着，突然疼了一下。
“如果把事情都告诉你，你能保证保密吗？”
鬼使神差的，怀着我自己都不明白的感情，我口中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它来的是如此突然，以至于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就好像刚刚结痂的伤口，在一瞬间又被自己彻底撕开一般。
但也正因为这代表着现实的痛感，让我从不知名的负罪感里突然解脱出来。
“什么？”
我能看到抬起头来，妆已经花成一片的秦雅脸上显露出的、略带着些茫然意味的疑惑和惊讶。
“我是说，如果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你可以保证对别人保密吗？”
说出这句话时，我的心情突然前所未有的轻松，甚至那沉重的负罪感也在此刻消散了几分。
舔了舔嘴角咸咸的液体，这个瞬间，我才明白自己终究还是没有想象的那般强大，依旧会受伤，依旧想要得到别人的鼓励，依旧……很不甘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