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莉亚非常喜欢这片森林。
这里是通往秘密基地的必经之路，她已经走过无数次，有信心即便是闭起眼睛也能安稳地走完。相较尼尔不住地看着地面以防止被树根绊倒，梅莉亚的视线更多地停留在周围的景色上。
——树是非常重要的，在黄昏之海中甚至比水还要重要。
回想起母亲的教导，她慢慢闭上眼睛，全身心都在感受着四周像烈焰一般的生命力。
眼前的幼苗瞬间成长为参天大树，彼此的根须相互牵绕，在地下延伸，逐渐编织成一个整体。清澈的汁液就像是被倒悬的瀑布，在树干中不断向上涌进。
梅莉亚幻想着自己乘坐在树根上，随着根须的生长、走遍世界每一个地方的情景。
“总有一天，我要让这个世界的每一寸土地都抹上绿色！”
梅莉亚长大鼻孔，深深吸了一口树叶呼出的气体，在心底许下了愿望。
树叶相互摩擦发出的“沙沙”声让梅莉亚猛地睁开眼睛。
“风声！是风……！”
但并不是像她想的那样，皮肤上并没有空气流动产生的阴凉感，她只好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眼里 “失望”的波纹在不断跳动。
但瞬间又变为惊喜。
“啊！是安迪！”
看到灌木丛中探出脑袋的小东西后，梅莉亚小跳步地跑过去。
“安迪！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阴郁的叶子中跳出一只狐猫，它窜到梅莉亚怀里，脑袋蹭着她的手，一脸享受的样子。
这时尼尔也靠了过来。
“安迪，这是尼尔哥哥，还记得吗？”
狐猫瞪圆了眼睛，黑洞洞的瞳孔中映照着梅莉亚的脸，视线转向尼尔的时候，很明显地开始绷紧身体。
“安、安迪……这是尼尔哥哥啊，经常和我一起来找你玩的……”
“嘶——嘶——”
喉咙颤动着发出令人不愉快的声音，对危险的本能反应让狐猫展开野兽的攻击姿势。
“安、安迪！不要这样……”
“小心！梅莉亚！”
被迎面扑倒压回话音，怀中的狐猫也以自己作为跳板，像长枪一般飞了出去。
就在这时，她看到眼前不到半臂远的距离，闪着寒光的刀刃在空中划过，刀尖处缠着几根金色发丝。
一个全身漆黑的人影在狐猫的猛烈攻势下腾动手脚。
梅莉亚意识到应该先推开压着自己的重物。
但就在这一想法冲出的同时，身体突然变得轻松，手腕已经被什么东西紧咬，拉力大到还没站稳，双脚就已经不自觉地动了起来。
“跑，梅莉亚！快跑！”
虽然完全没能理解状况，但哥哥的话不能不听。
于是梅莉亚在双腿中注入力气，被拉扯的一人相比主动奔跑的两人，速度明显快了许多。
阳光已经暗得无法再穿过树叶的缝隙，两人彻底被黑暗笼罩。
“呼——呼——”
尼尔拉着梅莉亚，在根须围成的迷宫上下穿行。
虽然有梅莉亚指路，但尼尔很明白，这种情况下的捉迷藏毫无优势可言。
身型瘦小，在树林中穿梭自如，又有一个充分了解地形的人，但如果只是一味地跑，被追上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样下去，会被杀……
他想直接被杀或许是最乐观的情况。黑衣、鬼鬼祟祟，只可能是敌国的间谍不会有错，如果就这样被抓住当做人质，事态一定会扩大到超乎想象。
战争一触即发，年轻的男人被迫拿起武器，女人忙碌着后勤工作，老人与小孩彷徨地守在家里……
对未来的恐惧就像往清水中滴入一滴黑墨在尼尔心中不断扩散。
——这种事情绝对不能让它发生！
绿色的眼睛充起知性，除了逃跑以外还要思考，尼尔的脚步变慢了。
“哥哥，走这边。”
这时一股轻柔的力量将他引向旁边更为浓密的灌木丛。树枝掠过尼尔的脸，再次睁开眼后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看到绽放在眼前的撒娇式微笑。
“放心吧，哥哥！难道哥哥忘了吗？捉迷藏可是我的拿手好戏呢！哥哥的认输率可是百分之百喔！”
尼尔对此却有些苦不堪言——在燃着熊熊大火的屋檐下还在欣然享受美味的双份点心，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但这份童真和天兵发言很好地调节了气氛，梅莉亚每次都能以独特的方式打开局面。
于是他说到：
“如果这次我们输了……”
“不会输！”
“惩罚是……咬断自己的舌头。”
“咦、咦？！！！”
“听好，梅莉亚……”
黑夜的伪装无法阻止墨色眼瞳闪动泪光，尼尔用双手固定住梅莉亚的肩膀。
“我们是伟大的希斯特利亚王族的孩子，是希斯特利亚公国未来的继承人。虽然我们现在还只是小孩子，但是我们却不能以一般小孩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必须时刻拥有一颗将自己的国家、自己的人民放在首位的心，这样才不会辜负了人们的期待。”
所以他说至少两个人不能都被抓住；如果都被抓住，至少不能留下让人有机可乘的把柄。
闪动的泪光逐渐被自豪与责任感填充，他觉得梅莉亚能懂。
虽然平时有点贪玩，但是一直以来都在接受非常优秀的教育，比起其他同龄孩子来说，梅莉亚识得大体、很明事理，更能很好地控制自己，思想上也超出他们许多。也只有这样，才最能体现出梅莉亚的身份。
尼尔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哥哥……对、对不……”
“是、这样吗……”
——但六岁的孩子对死亡没办法不害怕，他忽略了常识。
“哥哥……对不起，我、我做不到……”
“没关系。”
他笑着原谅了她，倒不如说梅莉亚如果真的一口答应，无地自容的反而轮到自己。
不是要求妹妹做什么，而是要替妹妹做什么——他心想这才是做哥哥的真正意义，于是一个小小的决议逐渐在心中绽放。
这份心意顺着血管流过双腿，尼尔拉着梅莉亚重新展开逃离之旅——
大概三步，一个影子从天而降阻碍到两人行进的脚步。
两人凭借本能按原路后退。
“就这么走了的话……一个人在这个森林里，大叔我可是很无聊的啊。”
黑衣男子手一松，一个包袱一样的东西滚落到脚边，月光反射出地上大片的红色痕迹，梅莉亚当场爆炸。
“安迪！！！”
“纠缠不休的小家伙，如果能老实一点的话，我也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梅莉亚……”
“……”
“快跑！梅莉亚！！”
尼尔猛推一把呆住的梅莉亚，随手捡起一根木棒便冲了过去。
一切都来不及搞懂——
只是像往常一样出来耕种，为什么会遇到这么可怕的事情……
对森林的熟悉也无法掩盖梅莉亚此时的心情。她的步调越来越乱，感恩的心也逃之夭夭，有好几次都差点被树根绊倒。
好渴……
体内原本很充裕的水分已经通过汗腺和泪腺排个干净，周围的闷热潮湿进一步蒸发她的身体。
刚刚裙摆被挂在树枝上，吓得她还以为被抓住了，情急之下便扯断了裙子；露在外面的皮肤被划破好几道，头发也变得干枯蓬松；奔跑时带动的气流吹干皮肤，留下不知是盐分还是沙尘的颗粒物。
疼痛刺激大脑，顺便浮现出许多杂念。
如果是平常的话，以这副流浪汉模样回去一定会得到妈妈的热情迎接。
为什么要这样奔波？
脚下的地面发出摩擦声，泥土与石子不知怎么钻进鞋子，已经饱受压迫的脚底变得更加刺痛。她皱起眉头，但还是不敢放慢脚步。
因为遇到危险，所以就要拼命逃——小孩的逻辑很简单。
但她却听到了很多很多另类的答案。
“保护国家、保护人民什么的，干嘛要我答应这种事情……”
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还有很多好吃的没有吃到、很多好玩的事情没有做，就因为是公主，所以就要无视孩子的身份。
“如果是这样的话……”
梅莉亚的小手攥紧了了已经破破烂烂的裙子，很轻易就抓出几个洞。
每天都要穿裙子，脚上的玻璃鞋走起路来也超不方便，还要学习针线活，还有插花。每天还很精神的时候就要被逼着睡觉，第二天困到不行就要起床……
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算是什么生活啊！
如果是这样的话……
——这个公主，不做也罢！
“呜、呜哇——！”
感恩的心已经逃到不知道哪去，她摔倒了。
只是很短的时间，所以没来得及睁开眼睛，没来得及用手撑住地面。咸湿的泥土冲进嘴巴、堵住鼻孔，膝盖上能看到鲜红的肉，胳膊上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又裂开了。
身体的静止连带思绪也重新冷静，她终于开始思考一直不敢面对的问题。
于是梅莉亚将舌尖伸到牙齿之间，接着动用咀嚼肌。
“呜啊啊啊啊！！！痛死了啊！我怎么可能做到这种事情！”
但眼泪却不是因为疼痛而流下。
“哥哥……尼尔哥哥，对不起……”
良好的家教这时发挥效力，在“对不起”产生之前就开始思考“对不起”之后的事情。
梅莉亚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孩子。
天真聪明、勤奋好学，虽然偶尔也会抱怨一下，但是发完牢骚之后又很明白该做什么，并任劳任怨地继续去做。
孩子与成年人的区别是好奇，也正是因为这份好奇心，才不会那么轻易就被压垮。
因此梅莉亚又开始跑了。
——哥哥……
她开始闭起眼睛跑，就像是不敢想象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她也不敢看清前方的道路。
“呜、呜哇——！！！”
结果当然可想而知。
虽然不是在娇生惯养的环境下长大，但也没有遭过这种罪。
说到底，梅莉亚就只是个六岁的孩子而已，贪玩、喜欢耕种，不喜欢古板的公主习俗。
她心想就这样趴在地上再也不起来了；
她心想自己已经找到足够多的理由这样做；
但她又是十分明白的，自己的身份已经远远超出了所谓“生命的价值”。
这时，王室的血脉开始在体内作祟。
——我，爱这个国家。
“只有小孩子才会害怕！”
梅莉亚连同鼻涕和眼泪一并抹掉，虽然幼小、但却十分强烈的“公主自尊”让她抬起头。
“喔！原来你在这儿啊！”
“咦、咦！”
“幼小的小羊羔怎么可能逃得过狮子的追捕呢？何况还是一只受伤的小羊。”
“你……”
梅莉亚抓起泥土向前扔，手脚乱动着让自己向后退。
“别、别过来！”
“不过能逃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很不错了，对小姑娘另眼相看了喔~”
最后的退路也被堵死，梅莉亚抵住一棵树，晃晃悠悠地让自己站起来。
“看看你啊，弄得浑身是伤，一点都不漂亮了。”
“咦、咦……”
她看到黑衣男子蹲下去伸出手，配合自己将目光持平。
这个人究竟打算做什么？不是过来杀掉自己或是抓走当作俘虏的吗？为什么突然会是这个样子……
温柔的语气、说话声音、那个眼神，真的像是体贴的大人一样。
“叔叔会好好招待你的，会给你很多好吃的，再帮你打扮一下。”
“咦？俘虏，就是指这个吗？”
听到“好吃的”，饥饿感瞬间掌握了主导，她心想这真的不能怪她。
“是喔。然后，就可以卖个好价钱了~”
好价钱？
“你、你……！”
轻易就被诱导了，梅莉亚觉得自己十分愚蠢，脸上升起有些尴尬的红晕。
“看不出来嘛~性格也是挺可爱的，这下价钱可是要翻翻了。”
“不要！我才不会和你走！”
“哎呀哎呀，和那个小子一样倔强呢，你们是兄妹吗？”
……那小子？
梅莉亚的眼瞳放大了。
“哥哥……是尼尔哥哥！你把尼尔哥哥……”
话还没说完，黑衣男子的肩膀一陡，从上面滑下来一个东西。“咚”的一声，以自由落体的方式摔到地上，就势滚动两圈。
“哥哥……？”
刚刚没有注意到，现在借着微弱的月光，梅莉亚看到了熟悉的脸。
“哥哥！你这是……哥哥……！”
梅莉亚一下子跪到尼尔身旁，也不在乎是否和黑衣男子拉近了距离。
死、死掉了……？！
尼尔的身上到处都是血，脸上也粘着泥土与血块。
她只听说过“死”，却没见过真的死人，现在只觉得空气瞬间变得粘滞又冰冷。双眼紧闭、眉头舒展，能够感受到呼吸时胸腔的起伏，但睡着的人怎么叫也叫不醒。
总不会是装睡，但她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死”。
“你……你把尼尔哥哥怎么样了！”
“哎呀哎呀，这个小子太烦人了。死命抱住我的腿，还喊着‘绝对不会让你伤害妹妹’什么的……”
“哥、哥哥……”
“不过你看，我也没有伤害你对吧？”
黑衣男子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大叔我啊，最讨厌被别人诬蔑了，所以就给了他一点教训。”
“骗、骗人……尼尔哥哥才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果然，这个年龄的小子就要严格管教呢，一下子就老实了~所以如果你也能乖乖听话……”
“我……不会和你走的……”
倔强的小孩总是令大人不自主地来气，黑衣男子一改之前的温柔语气。
“啊啊……看来又得做些讨厌的事了。现在的小孩子都是怎么了啊，一点也不体谅大人。”
“那可是我最尊敬的哥哥，才不是你所说的小孩子！”
梅莉亚眼中放出愤怒的光，拳头也下意识地握紧了。
“你、你这个杀人凶手！我要替哥哥……”
“嗯？想要报复吗……真是让人反感的勇气……”
黑衣男子这时走到尼尔身边，厚实的皮靴一下子压住尼尔的头。
“你、你在做什么？！”
“大叔我啊，最讨厌装模作样的贵族调教出来的自尊心了。”
说着，又在脚上加重力道，尼尔的脸已经被踩进泥里。
“所以，这个时候你打算怎么办呢？‘绝对不会让你伤害哥哥’吗？”
梅莉亚觉得只能这样。
“拿开你的脚！”
于是她开始对那只大皮靴挥动拳头。
敲打、推搡，或者抠住鞋底鼓足力气向上扳。脸颊开始充血而涨得通红，脑袋因为缺氧有些头晕，也没有让皮靴挪动哪怕是一毫米。
“拿、拿开……”
梅莉亚哭了出来。
“拿开……啊！！！”
“求饶就好了啊，我会连这小子一起带走的。”
他帮她扫掉头发上的泥土与树叶。
“我会替你们治疗，再给你们一套像样的衣服穿，大叔我原本就很喜欢可爱的孩子啊。”
的确，如果自己屈服的话，两个人至少都会保住性命。
但梅莉亚已经听过无数次父亲和叔父讨论人贩子的事情，甚至还亲眼见到过。被贩卖的小孩会受到非人的待遇，像狗一样趴在主人脚边。
虽然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会遇到好人……
但即便是这样，梅莉亚也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更无法接受尼尔会看到这样的自己。
梅莉亚吸了吸鼻涕。
“不要！死也不要！”
她又在手上加重了力气，但依旧没有一点效果。
“拿开，拿开……啊……”
梅莉亚的拳头越来越轻，敲击的速度与频率也降低了。
没有利用好哥哥争取的机会逃跑，也没有遵守好和哥哥的约定，就连让哥哥不受屈辱都做不到，她心想就这样找个地洞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了。
眼神黯淡无光，泪水也不再流出来。
瞳仁开始涣散，视线中已经没了尼尔的样子，黑色的身影也消失了。
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梅莉亚就只是跪在那里。
死的话，也不会比这样更惨了吧……
长长的黑发散落开来，开始飘动了。
“这、这是什么？！”
黑衣男子有些不可置信地将大拇指含进嘴里，沾上一些口水后拿了出来。
拇指上飘起的凉意顺着神经传到大脑，经过大脑的加工后变成更为强烈的信号传遍整个身体。
“这是，风……？”
他像触电一般打了个冷战。
已经消失六年的风突如其来，如同晴空霹雳。
微小的空气对流逐渐变得强烈，树叶相互摩擦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动，短发因为风的拂动刺扎头皮，搞得心里痒痒的。
“这、这不可能……”
周围的温度也突然降低，感受着从炎热到清凉的强烈反差，黑衣男子瞪大了眼睛。
黑色。
被诅咒的颜色，就如同自己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时总要穿上象征性的黑衣。
微微飘动的细丝定格在眼里，黑衣男子快步上前，抓住梅莉亚的肩膀。
“喂，你……”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他愣住了。
原本与黑夜融为一体的眼瞳此时醒目的惨白，在夜之帷幕的陪衬下显得十分扎眼。
“黑发、白瞳、继承之眼……”
一个流传于黄昏之海的古老传说在脑海中炸裂开来。
“难道、你难道是……！”
“那个传说……是真的……”
“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一系列的疑问脱口而出，瞳仁放出白色的光芒，就像细针一样刺痛他的眼睛。
但是他稍微一想便镇定下来。
“居然在这里被我找到了，命运还真是会开玩笑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