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莉亚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目光没有方向，就像没有收到指令的人偶就动弹不得。
复杂的心情揉成一团，就像将各种香辛料包裹在糖球放在舌头上慢慢融化——
想哭，又想笑。
一度被哥哥保护，这让她感到安心；
但抛弃哥哥是不争的事实，她对背叛哥哥的自己感到有些厌恶；
想要为哥哥做些什么，却因为力量不足而什么也无法做到，她对这样弱小的自己感到怨恨。
要做点什么，要为哥哥……
这种感情逐渐成为主导，占据了梅莉亚的心，每扩大一次，围绕在身边的黑暗就更浓一分。
空有信念，但由于力量不足，就连努力的方向都找不到。
“还真是没用呢……”
睡意慢慢从脑海深处涌出。
没用的人，就让他这样睡过去算了。不会浪费资源，也不会给别人增添麻烦，总会有人来代替自己……
不，是连代替的必要都没有。
梅莉亚就这样放弃了自己，跪在那里像一团肉块，她觉得自己只能这么做。
身体突然腾空了。
虽然没有体验过失重的感觉，但这种突如其来的心跳感让她眼中重新放出光彩。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出现了星星，就像在黑色桌布上铺满钻石一样。
好美……
虽然这不是第一次看到，但她从没有在外面待到过星星出来的时刻。阳台上看到的星空和这里有什么不同呢？
梅莉亚不知道。
但她可以确定的是，这是她这辈子看到的最好看的夜色。
纤细的身体又向上腾飞一小段距离，高到有些害怕的程度，翻转半圈后落了下来。
思绪当场爆炸，肉体也不受控制。
以腹部为中心，疼痛扩散至全身。
梅莉亚需要空气，但一口气还没吸到一半，肺部的剧烈痉挛反而让她吐出一大口气。
大脑下达命令用右手撑地，但身体的动作却是直直地伸展左臂。分不清天上地下，胃里的东西已经涌进食道，但却莫名其妙地被塞住，想吐也吐不出来。
全身都在痛、不由自主地抽搐着，看起来真的好可怕。泪水让她看不清前面，呕吐物堵在胸口，让她不能呼吸。
干呕了好几次后，总算是吐出来了，连同鼻涕、泪水一起顺着嘴角流下，这似乎让她轻松了不少。
然而鼻子又重重地挨了一下，鼻血还没有流出来就被压到喉咙深处。
接着是脸、胸口，再是侧腹。
右边，左边。
被踢飞。
仰面倒地。
接着又被一脚踢飞。
一脚踢飞。
一脚踢飞……
六岁的灵魂彻底崩溃了，梅莉亚蜷成一团，不停地道歉。
挨了大人的教训就要道歉，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做的。虽然从没有挨过毫无原由的打，也没有道过莫名其妙的歉。
但她还是在不停地道歉。
“我问你，你今年几岁了？”
目光在发抖，带来这一切的黑衣男子站在面前，让她怕得不得了。
“六、六岁……”
“哈，看来就是你了。”
梅莉亚疑惑了。
从没有和这个人见过面，为什么这个人的语气就好像自己理所当然就要挨打一样？
困惑的眼神只维系了半秒，身体便开始擅自在地上滑行，头发扯动着头皮令梅莉亚发出尖叫。
速度突然更快，她下意识地叫出更大声来抵消这加剧的疼痛，但还没来得及叫出口，身体便被重重地甩在树干上，刚要出口的尖叫声也被压了回去。
以脖子被掐住的方式固定住，双脚离地，全身的重量都由纤细的颈子承受，梅莉亚感到有些难受。
“你这个恶魔，杀人凶手。是你毁了一切。”
“我、我没做什么……坏事、啊……”
六岁的思维无法理解这些话，梅莉亚不知道该怎样为没有印象的行为辩解，只好全盘否定。
“六年前，风停下的那一天，依靠风力运转的希斯特利亚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无法从地下深处汲水。没有水，人就无法生活……”
“嗯、嗯……”
接下来的事情梅莉亚也十分清楚。
首先，是水资源缺乏，一种古老到可以追溯到世界诞生之时的病毒开始席卷整个大陆。
“慢死热”——意为缓慢死亡的热病。
人不再死亡，而是被病毒感染。新陈代谢停止，不需要吃喝，身体依旧可以行动，如果没有外伤，整个人看起来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
但大脑和身体会因为脱水而逐渐萎缩，最终失去自制能力。
这样的病人被医生称作“活死人”，但更多的人只是叫他们“死人”。
其次，是战争开始打响。
人们每天定时、定量地使用水，缺水带来的彷徨使人们无法安心工作，许多国家爆发了动乱。并不是因为国王治理不力，而是因为活着的人见过“死人”——
对水的渴望便成为活人唯一的追求；
无法掌控在手中的明天，令活人变得十分不安；
不管是多么明理的圣贤，只要变成“活死人”，最终下场都会变得毫无人性。
最后……
“是你，杀死了我的妻子……”
亲人死亡诞生出执着的复仇心理，这是梅莉亚不知道的。
“我、我……？”
这个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但是“死”字确实听得很明白。
“应该说是你的母亲吧？不过你没必要知道。你只要知道，你没有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资格就是了。”
黑衣男子的另一只手抽出腰间的长剑。
“将罪恶招致世上的元凶啊……原本只是打算将你卖掉赚一些钱的，不过……”
剑刃泛起寒光。
当剑身被完全抽出的一瞬间，剑尖钉在梅莉亚眼里，让她再也无法移动视线。
“现在，我改主意了。不好意思，就请你死在这里吧。”
长剑举到空中。
“无论是对于我个人，还是对于这个世界，你的死都是必须的。”
剑尖直指双眼。
因为和妈妈赌气才会溜出来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她心想还没有好好地向她道过歉。
今天的作业还没有完成，她心想回去美美地吃一顿然后再做。
赢了和哥哥的赌约，晚上会有双份点心等着自己，她心想这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
因此——
就这样死掉的话，未免也太没意思了，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自己去做……
剑尖由远处的光点到近距离充满整个眼瞳，这一切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在梅莉亚眼中仿佛过了几分钟一样。
身体不再感觉到疼，大脑飞速思考，前所未有数量的信息涌出脑海——
对未来的憧憬、对过去的回忆，担忧害怕不再显现眸间，取而代之的则是不甘心的意念。
不甘心啊……
直到最后一刻，梅莉亚都没来得及意识到需要闭紧双眼。
铛——
随着一声金属互相撞击的声音，眼中的光亮重新被黑暗取代，瞳孔自然放大，光线的由强变暗令梅莉亚不自觉地眨了下眼睛。
脖子上的压迫感也随之不见，身体自然下落，双脚还未碰到地面便被拦腰抱起，在空中转了半圈后安稳地落到地面上。
脚下有了着力点，心不再像是被一根细线悬吊着一般，这让大脑也重新有了思考的余地。
“咦？你、你是……”
梅莉亚看着立在身前的高大背影，那件标志性的暗红色披风让她眼角湿润，就如同徘徊于沙漠的濒死之人，这时收到了神明赐下的泉水。
“神泉老师！”
密斯特拉·神泉向前迈出一步，皮靴在并不算松软的地面上踩出一个印，将剑横在身前。
“‘不打自招’做得很好。抱歉，我来晚了。”
“神、神泉老师……”
“先休息一下，有话等到之后再说。”
密斯特拉将剑收回鞘中，连同剑鞘一起插在地面上，他的表情带着堪比夜色的漆黑决心。
“卡莱尔·莱恩哈特，你本就没地方可去，不如一开始就选择乖乖受死。”
“话说成这样不太好吧，神泉队长？”
黑衣男子的眼睛散发出老鹰一般锐利警惕的光芒。
“怎么说我们也是曾经一同战斗的伙伴啊。”
“如果你还能意识到这一点，就应该回去认罪。”
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梅莉亚坐在一旁，没头没脑地听着两人之间的对话——两个人肯定认识，但绝不是朋友，至少现在不是。
到底发生了什么？
卡莱尔握着剑很轻松地开口了。
“不过队长您也真是奇怪，不去教导部下，反而成了小公主的老师，你不是最讨厌小孩子么？怎么，打打杀杀的日子厌倦了？还是说只要是命令，即便是自己讨厌的事情也无所谓？”
“这我得请你不要多问，如果你坚持自己的原则，我也只好完成七年前未能完成的事情。”
“……啊，说的也是，我失礼了。”
明明是遭到拒绝，卡莱尔却以松了口气的模样道歉。
“我忘了您总是把尽忠职守当做美德。顺带一提……”
卡莱尔说着提起了剑。
“我也学会了尽忠职守，毕竟这能得到很多好处。”
听起来就像是交涉决裂的样子，于是梅莉亚不顾疼痛地站起身，使劲全身力气拔起地上的剑——
“神、神泉老师！”
——接着带着连同自己一起甩出去的力气把剑扔到最远。
“真是贴心的小姑娘，您的教育真是出色。”
“我的职责范围只是传授知识，至于其他的……”
“是那个女人对吧？会有这样一个女儿，她一定费了很大心思。”
“你和你妻子的教育方式，也给了她很大的参考。”
“你说什……！！”
卡莱尔被明显触怒了神经，脸色在黑夜中突然变得狰狞，不由分说地持剑袭来。
对此，密斯特拉则是——
“冰煌演武。”
——没有拔剑。
梅莉亚一直无法理解当前的状况。
自从神泉老师来到这里之后，发生的一切都莫名其妙的。
对话的内容莫名其妙；打斗的过程莫名其妙；就连给自己带来痛苦经历的黑衣男子稀里糊涂地被打倒在地这件值得拍手庆祝的事情，也因为神泉老师有些悲伤的表情而变得莫名其妙的。
现在空气重新安静下来，确认到没有危险之后，她开始起身向那边移动。
“神泉老师……”
“好了，现在没事了。”
“他……怎么了？”
地上都是血，黑色的衣服被撕裂得东一块西一块，每块上面都有血。
“您……认识他吗？”
刚问出口梅莉亚就觉得十分愚蠢，于是很识趣地闭紧嘴巴，她想说声对不起，却被密斯特拉先一步打断。
“总之，你们没事就好。”
“你们？对、对了！尼尔哥哥！”
这时梅莉亚才发现了远处躺在地上的另一个黑影，她更加睁大了眼睛，手脚并用地跑了过去。
“哥哥！尼尔哥哥！”
梅莉亚不敢碰。
她在书上读到过在不能确定伤情的情况下随意触碰伤者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于是她跪在地上弯下腰，将耳朵贴在尼尔的胸口处，只是刚一挨上便不再向下探头的程度。
腹部支撑起上半身的全部重量，脖子承受的压力令她感到浑身不自在，但她已经顾不得这种事情了。
在如此寂静的环境下，即便是蚊蚋声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但是——
没有。
这种平静的感觉只有沉浸在水中才能感受到，但这次梅莉亚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想叫，但发出的却是气息摩擦声带的嘶哑音色；她想呼吸，但肺腔在收缩之后好像就无法再张开；她流着汗，但一股从头顶贯穿至脚底的寒意令她不得不缩紧身体。
“哥哥、尼尔哥哥他……他……”
梅莉亚不敢说出那个字。如果说出口的话……
——就好像、是我……
可是转念一想，在场的人就那么几个，原因不在自己，又是因为谁呢？
黑衣男子？还是因为神泉老师如果早一点来就好了？
如果今天不去秘密基地，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她怪不到别人头上。
脑海中被那个字填满了，身边无数的声音在谴责自己。梅莉亚左右张望想要找到声音的来源，但围绕自己的只有黑暗。
她捂紧耳朵，声音却直击脑海，反而变得更加响亮。
眼睛又干又涩，但体内的水分已经少到无法凝结成泪滴。
不是我——口型是在表达这个意思，喊出的声音却连自己也无法听到。
这时一只手突然搭在肩膀上。
声音凭空出现，现在又凭空消失，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将梅莉亚的思绪拉回现实。
“神泉……老师……”
密斯特拉正蹲在身旁，感受着从掌心传来的热度，梅莉亚的心稍微安下一些。
“老师……哥哥他……”
“……”
空气静得像是死掉，情况真的糟糕。
舌头伸到了牙齿之间，不小心碰到一颗快要掉的乳牙，让她觉得有点疼。
“放心吧，他没事。”
“咦、咦……？可是哥哥他……连呼吸都……”
他却说没事。
“虽然流了不少血，但是已经做过很出色的应急处理，是你做的吗？”
“可是我连……哥哥受伤的身体都不知道该怎样去碰……”
他却说是她做的应急处理，而且还很出色。
梅莉亚只觉得一脸茫然。
“是这样啊，我明白了。”
“可是、老师！哥哥他……已经、没有心跳……”
“咳咳——！”
“……！”
令气氛炸裂的巨大咳声将梅莉亚的神经从头皮延伸到发梢，她将注意力全部聚焦在眼下。
“哥哥，哥哥！尼尔哥哥！”
“是、梅莉亚……吗……”
尼尔的眼睛在颠簸中打开一条缝。
看到缝隙中的目光正对着自己，梅莉亚再也忍不住。
她趴到尼尔胸前，脸上黏糊糊的，不知是自己的泪水还是尼尔身上的血渍；鼻腔充满了令人作呕的咸腥气味，如果是平时的话梅莉亚一定会避而远之。
“梅、梅莉亚……轻……点啊……”
“咦！对、对不起！”
上身猛地直立，手也腾出来在脸上抹了抹。紧张到有些逗趣的程度，眼泪、泥土弄得满脸都是。
“现在没事了，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大概是自己的事迹已经轰动，她心想回去应该教育某个大嘴巴，但转念一想又应该真的感谢她。
“是、是啊，梅莉亚……今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
“咦、咦？哥哥……”
“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她意识到他两个人说“等”的原因是相同的，都和自己不同。
“你已经七岁了喔。生日快乐，梅莉亚……”
“生、生日？”
“因为和王后殿下赌气所以才忘记了吗？”
“没、没有的事！”
她先否定的是和妈妈赌气这件事。
然后梅莉亚才低下头，似乎有些记起来，今天就是七岁了。
“比起这个……尼尔哥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啊……就是……有些使不出力气……”
“对、对不起，哥哥……都是、因为我不好……”
“照顾弱小的妹妹是哥哥的本职嘛~”
尼尔抬起左手放到梅莉亚头上，重现了像阳光一般热情的微笑：
“替梅莉亚挨打要比现在严重多了……不要自责啦，梅莉亚……”
“我、我……！”
“还、还有……”
尼尔的声音有些嘶哑到认不出。
“安迪它……没能得救……”
“……”
“有什么话还是回去再慢慢说吧，尼尔的伤也要赶紧处理一下。”
说着，密斯特拉便背起了尼尔。
“老师，不好意思……要、麻烦您了……”
“无须在意。梅莉亚，自己可以走吧？”
“嗯、嗯……”
“很好，跟紧我，可不要掉队了啊。”
说完，密斯特拉率先迈出步子。
梅莉亚最后一次看了看身后不远处倒在地上的黑衣男子。想了想，她右手握紧，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
随后便转过身跟了上去。
为了跟上大人的速度，小孩已经使出了浑身力气。
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前方一点微弱的橘黄色光亮刺激了她的神经，激动的情绪随着血管充斥双腿，梅莉亚加快了脚步。
当山脚的景色尽收眼底的时候，梅莉亚知道她离终点就只有几公里了。
“这里已经很安全了，我先一步送尼尔回去。梅莉亚，接下来的路就自己走回去吧。”
“嗯、嗯……那、等下再见了，神泉老师、尼尔哥哥……”
“哈~我的话，可能，要明天早上、才能见到了~”
“……”
“总之接下来的路自己小心点、慢慢走就可以了。”
“嗯、嗯……”
说完，密斯特拉调整一下背上尼尔的姿势，身影逐渐融入夜色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