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应该穿哪一套衣服比较好呢？”
不管怎样，女孩子就是女孩子。见到漂亮衣服会心花怒放，第一次去到某个地方也要精心打扮自己留下良好的印象，这条定律似乎比世界的诞生都要来得更为古老。
所以——即便是有点大条的梅莉亚也无法违背。
她将衣柜里的衣服一件接一件地比在身上，当决定“就穿这一件”的时候，又轻而易举地被下一件夺去视线，让她毫无留恋地将手上的东西甩在一边。
衣服不会因为没被选中而感到困惑，反倒是梅莉亚——
“该怎么办啊！每一件都想穿在身上！”
——被眼前称不上是琳琅满目，但又款式多样的衣服搞得有些困惑了。
因此她迫切需要经验丰富的人的帮助。
“妈妈妈妈！你也来帮我参考一下！”
肩膀胳膊挂满布料，胸前还抱着一大堆，她闪过中庭、穿越长廊，来到城堡的最高处。
用脚尖踢开门，再用脚跟关上门，只要被说不懂礼数，就以腾不出手当作借口，她早就规划好了。
“妈、妈妈……？”
但却没有如预期般听到批评声。
于是她透过衣服的缝隙，扭动身体拓展视野，终于发现她要找的人正坐在窗前背对自己。
“咦？是睡着了……吗？”
那可真是不得了！除了无礼以外还要追加一项扰睡的罪名——她还真的以为娅尔缇娜有和自己一样的起床气了。
于是她将衣服摊在地上，像猫接近猎物一般走向窗子。绕到正面后，发现对方眼睛睁着。
第一反应是松出一口气，接下来才是对擅自闯进别人视野却得到无动于衷的回应而感到奇怪。
“妈妈……？”
娅尔缇娜依旧专注于窗外的景色，于是她也顺着眼神望过去。
城下镇依旧喧闹，反衬出远处黄沙的寂静。天空虽然湛蓝，但已经被热浪扭曲得变形。
她觉得这没什么奇怪的，因此又觉得以紧盯住奇怪景象的姿态盯住这样不奇怪景象的人实在是太奇怪了。
所以梅莉亚把脸探到高处，决定打破寂静。
小孩的眼神充满坏笑，大人的眼神从平静到涣散，过程中还夹杂着千奇百怪的情绪，最后重新聚焦，映出一张完整的脸。
梅莉亚对自己变成焦点这件事情感到满意，但又无视了焦点被迫突然转变产生的违和效应。
而娅尔缇娜则是——
“呃啊啊啊啊——！”
——爆发出与惊叫相称的远离举动被椅子靠背阻挡，惯性却克服这一阻力占据主导，就在这人仰椅翻即将受伤的关键时刻——
“妈妈！！！”
——瘦小身躯瞬间凝集力量压向大腿。
梅莉亚只想将摇摇欲坠的身体重新变为竖直、将偏离的重心回归原点，便肆无忌惮地在这个方向上用尽全力。
两个支点变为四个定点重新贴在地面，心也跟着平稳下来，梅莉亚这才战战兢兢地仰起头。
“妈、妈妈……”
“人吓人会吓死人的，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游戏啊，梅莉亚。”
因为安心而吹出的气息落到脸上，只见娅尔缇娜正将弄乱的头发理好。
“哎、哎嘿嘿~”
自己一直毛手毛脚地用信念驱动行为，虽然有时会犯错，但在错误引发为严重后果的一瞬间总能聪明地思考出最好的决定——至少梅莉亚自认为如此。
这次也一样，除了惊吓，妈妈其实没什么事，这绝对不算什么！
“所以如果能将瞬间变为提前那就真的再好不过了……”
原来妈妈和自己持相同的看法，于是梅莉亚展开“无所谓”式的笑容。
“……算了，这也不完全是你的错，是妈妈先无视了你。”
无奈的语气落到地上，最后一绺头发用手夹紧拢在耳后，气质回归，就像魔方还原的瞬间一般。
“那么梅莉亚，找妈妈是有什么事要商量吗？”
“咦、咦……？喔、喔！”
梅莉亚想起自己的初衷便跳下，夸张的动作牵动着娅尔缇娜的眼球一并旋转。视线定格在地面的一刻，魔方的还原状态又被打破了。
“你……是打算去卖衣服吗……？”
“不是啦！妈妈，快来帮我选一下，这件看起来很棒吧？”
她随即抽出一件比在身上，一副唯我独步的姿态。
“所以……你是要去芙拉沃尔参加选美比赛咯~？”
挑衅的行为与稚嫩的想法引来娅尔缇娜的不屑。
“太平小公主~还差得远……呃…………又有些忘乎所以了……”
“妈妈！好好帮人家参考啦！不许扶额转身背对人家！”
她知道在这方面咨询母亲绝对没错，即便是敷衍也会是很棒的意见，因此锲而不舍。
但征求答案只提出问题是不够的，还需要恰当的条件作为背景，于是她说出了这两天以来见人都要重复一次的话题。
“原来如此，是想在未来某一天担任护卫骑士在国民面前大放光彩而做准备啊……”
重新换来了母亲聚焦的目光，她觉得自己再一次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外交印象是很重要的！所以我才需要妈妈的意见！”
“外交？你打算要做什么？”
“呃……我是说……总有一天我要以公主的身份会见来自白烨镇的客人嘛！所以穿着一定非常重要！”
“原来如此。梅莉亚终于有了一份身为公主的自觉呢。”
娅尔缇娜展露出欣慰式的笑容。
“那么对于‘外交’这个词，你的理解是什么？”
“身为公主，出使他国，再与国王定下交易！”
“……”
“咦？妈妈，你怎么了？肚子痛吗？”
“你搞错了好几件事情。”
“咦、咦——？！”
“首先，与其说是‘交易’，不如说与白烨镇的关系是‘贸易’要更为合适。所以那不是什么外交，而是‘外贸’。”
“外……帽……”
听到了新鲜词汇，梅莉亚决定记住发音，之后再好好查看一番。
“其次，‘出使’这个词并不恰当，应该用‘微服’。”
“微、微服……？”
“在服装上面微作修饰，不能大肆张扬的意思。”
扭头看看地上的花花绿绿，这绝对不是“微作修饰”所应有的颜色。
“最后，白烨镇并不像是希斯特利亚一样的存在。那里不属于任何国家，是完全中立的地区，因此不存在什么国王。”
气氛突然有些淡了，闭上眼睛还以为是在教室听讲一样。
“是被称为‘神治之域’的特殊之地。”
“神治……”
梅莉亚挠挠头发。
“有点搞不清楚……”
但小孩专属的好奇心反而让大脑变得更加兴奋。
“总之，实际去过之后就会知晓了！不过妈妈，我到底应该穿哪一件去呢……”
“嗯？”
“如果不穿裙子的话……”
那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毕竟在公共场合一向是穿公主裙。
充满困惑的眼神来来回回扫视地上堆积的衣服，随便拿起一件比在身上，但一想到无论是决定哪件最后都不能穿，又无奈地放下。
动作夸张到逗趣、言语中的失落不断在房中飘荡，但却没能换来吸引注意力的效果，于是她进一步加大力度。
最后一声叹息落到地面，还是没能引起对方的注意，梅莉亚不再认为这是自己影响力不足的缘故，于是她看向窗边。
“咦？妈、妈妈……”
只见娅尔缇娜以站姿立在窗前背对自己。
原来根本就没打算注意到啊——这下当事人突然觉得自己刚刚的表现还好没被看到。
于是梅莉亚彻底放弃了小丑行径，就在这时——
“过来。”
——空气中突然飘出无法违抗的声音。
真是的！本来已经掌握主动现在却被颐指气使地命令着！
梅莉亚决定赌气拒绝。
但就在这时——
“偶尔也像个贴心的小女儿一样，来陪妈妈看看风景吧？”
“贴心……的小女儿……！”
她的脸颊不断放松。
“梅莉亚……是贴心的小女儿……”
这仿佛命中注定必须连在一起的搭配听起来简直绝妙极了！
梅莉亚自然不会辜负这个称号，踩着小跳步的步伐来到娅尔缇娜身边，双手扒住窗台，踮着脚将自己向上提起。
阳光炙烤脸颊，连带着心也一起温暖起来。
“梅莉亚，你看——”
兴奋的目光顺着纤细的手指逐渐向远方传递。
天空不止停留在头顶，随着视线的推远逐渐下移，最终与黄沙接壤。摇曳的地平线尖端被扭曲了景象，高温持续蒸腾水汽，甚至连云都无法凝积。沙子中的结晶折射阳光，亮白铺成一整片地毯，再由无数沙丘堆砌起层叠波浪。
黄昏之海——再一次体会到这个名字的含义，她不禁发出感叹——
“好漂亮……”
“呵……漂亮？”
——却迎面换来嘲弄一般的不屑一顾。
“荒废成这样，你却把这看成是漂亮吗？”
“荒、荒废？”
视线再一次飘向远方——天高地远，明明非常漂亮。
大脑立即拒绝“荒废”，并重新定义了反义词。眼球乱转，进而开始搜寻与这一词汇相匹配的景象。
“……！”
眼神突然变为坚定，答案已经找出，就在这时——
“每当你望向窗外的时候，除了这幅老套死板的什么都没有的景象，还看到过其他的东西吗？”
“咦、咦……？”
——意思是本应该存在别的东西。
由印象组成的美丽图画出现裂痕，即将出口的说辞被堵了回去，她愣住了。
“也难怪呢~自从一出生就是这个样子了，你怎么可能体会到变化呢。”
“妈妈真是的……又在自顾自地凭借经验说着人家不知道的事情。”
只有妈妈对此有发言权，所以才能用鼻子说话，这真是太不公平了！
于是梅莉亚在脸颊鼓足气体，但这个状态只维系了两秒就被指尖带来的温柔触感轻易捅破。
——被摸头了。
“所以梅莉亚，此刻应该提出问题。”
没错！
她想知道应该存在怎样的东西才能变为“不荒废”。
“妈妈……一定见过繁荣吧？什么样的景象才能称得上是繁荣呢？”
用绿色涂出的大片油墨，上面由不同亮色点缀，能看得出比现在要拥挤很多——她也只是在书中看到过描绘着“繁荣”的希斯特利亚城下镇，却很少听人详细提及眼见的事实，只是凭借颜料她没能理解“繁荣”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对梅莉亚来说是故事，一次难得听故事的机会——小孩子当然不会放过。
“以前的世界，是怎样的呢？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大人自上而下的眼神对上小孩流露出好奇的眼神，目光缓慢转向左上，记忆漩涡开始轮回。
“既然如此，就来说说妈妈小时候所经历过的世界吧？”
看来是很美好的回忆呢，因为看到了与此贴切的漂亮微笑。
“要是论大背景的话，其实没什么不同。真要说是不同的话，无非是将森林扩大十几倍而已。”
“十、十几倍吗？！”
叹为惊愕回应着轻描淡写，脑海中补完了十几座森林合并一起的画面后，控制下巴咬合的肌肉突然罢工。
“另外就是，风还存在着。”
“风……”
更加飘渺的印象涌出记忆。
风是一种感觉——她还记得，但在任何一本书上都没有记载有关风的模样，梅莉亚只好一片空白地听。
“虽然黄昏之海是一成不变的，但是在这其中建立国家的初代君王都会利用不同的资源将领地发展为不同的国度。希斯特利亚的先王，便是利用了风的力量。这一点，梅莉亚在参与工作的时候，应该已经听说过了吧？”
“嗯！”
涉及到了相当了解的东西，少女的眼神开始发亮。
“最显眼的，便是广场上的巨钟了！由十六片每一片都有那——么大的超大型扇叶作为动力源头，每次看到都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它转动起来的情景，真想亲力亲为地看一次呢！”
“没错~那座巨钟便是令希斯特利亚繁荣的最直接因素。风比人的力量要大很多，也不会感到劳累，用它来发电、产热、汲水……那时候，在希斯特利亚出生的人们甚至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慢死热’的存在，因为从来不会缺水……”
真是美好的景象，光是想想就能让人感到开心。
这便是繁荣吗？
沙地上铺满绿色地毯，以水渠相互隔开；居住屋拔地而起，山樱花更是漫山遍野；听着风声隆隆作响，驱动扇叶从不停歇。
最重要的是，人们的生活一定无忧无虑许多，至少敞开肚皮喝也不必担心水源枯竭。
这便是繁荣吗？
梅莉亚斩钉截铁地承认——
“嗯！”
——这就是繁荣！
她再一次看向窗外。
天空苍蓝晴朗、沙海金黄泛光。
这还是……漂亮吗？
美的观念瞬间粉碎，靓丽画面轰然荒废，毫无可以辩驳的余地。
自己生活的世界平面虽然稍有瑕疵，但只要换换位置便能光洁平整，而现在——
却觉得无论踩在哪里都十分碍脚，小孩子一时没办法接受这些，但眼下传来的真实感又让她不得不接受这些。
她失落了，但没有停止思考，七岁的灵魂一下子就察觉到了问题的关键。
“所以妈妈，风……为什么会消失呢？”
“我以前说过的吧？是那个叫做‘神’的家伙擅自停止了呼吸。”
梅莉亚郑重点头，直到现在她依旧深信不疑，因为是妈妈说的。
“对不起，我说谎了~其实我也不知道~”
“咦、咦？！”
“编了个有点童话色彩的理由来敷衍你，妈妈现在就来正式提出道歉吧~”
“呜哇——！为什么道歉听起来好像说笑话一样！妈妈实在是太过分了！”
开始取闹，但并不是无理的。
好孩子会听妈妈的话，即便是再不可能，只要是从妈妈口中说出的结论，当然要不折不扣地相信。即便是听信就会被评价为“真是个小孩子啊~”，那又怎样？
——梅莉亚才不愿意承认。
“才不是小孩子的天真给了大人见缝插针的机会呢！”
“所以另一种说法，梅莉亚到底要不要听？”
娅尔缇娜突然俯身，把脸凑了过来。
“咦？！当、当然要听了！”
看来这次是认真的——于是气急败坏的表情瞬间转化为一丝不苟并不住点头。
“人类在繁荣的世界生活得非常幸福，但仍是不知好歹、会犯下严重的错误，所以神就将他们的生存依赖夺去，并降下灾难惩罚人类——”
“唔……”
“严重的错误”指什么，梅莉亚很清楚。
很多不喜欢读的小说都是以人类的错误为主题，她看不下去这些，但情节严重到只瞟一眼便能够驻足印象。
“难道……这些都是真的吗？人类真的……”
心中小小的正义感理所当然地抗拒一切，梅莉亚还失落地问“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自己生活的国家之所以没有发生小说中的可怕情节如果是因为有了前车之鉴、或是人们懂得了知错就改，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的存在意义，其实是——
“——所以应该是那些无良作家的杜撰吧？我可从来没觉得人类生下来是在替前人赎罪喔~”
“咦、咦——？”
“妈妈以大人的身份向你保证，这个世界上的真善美，远比假恶丑要多得多得多。”
拍在肩膀上的手比口头的大人信誉也要可靠的多得多得多。
“但就是有这么一批人呐，而且还是相当多的一批人，对与错在他们面前完完全全变成了第三属性，主观意识占据主导，只要是不符合自己的观点，一定先要站出来投上反对一票，唯恐天下不乱。不能说这样的做法是错的，因为能够得到相当数量的推崇；也不能说这样的做法是对的，因为对于积极乐观的人来讲，这类人就是彻头彻尾的恐怖分子。”
梅莉亚若有所思地点头赞同。
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但她至少搞明白了一件事情——对恐怖分子的定义很一致，自己是积极乐观的。
于是心中的正义感再次膨胀了。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分明是影响世界安定的行为，我是绝对不会认同的！”
“因为他们其实和我们一样……”
“咦、咦？！”
“都是人类啊……”
娅尔缇娜的结论句比刚才更有力度，已经完全压制梅莉亚的判断能力，她只好直视目光继续听。
“人类之所以是人类，是因为在掌控了本能之后，大脑的构造能够允许同时专注于好几件事情。梅莉亚，很喜欢吃培根生菜卷，对吧？”
“咦、咦？！”
她对话题的突然转变感到疑惑，但也只能以“是”来作答。
“吃不到培根生菜卷，奶油洋葱汤也不错嘛~排在菜单表上最后一位的，当然是那个吧？”
“呜哇！胡萝卜的话平时也有吃，人家才不是经常会挑食的类型！”
“看来饿肚子才是排名第一难以忍受的事情呢~那么现在提问！”
“是、是！”
“肚子空空，是如何才能想到‘要成为骑士’这件事情的？”
“咦、咦？！”
思绪再一次飘到那个黄昏。
何止是肚子空空，她第一次感受到远远凌驾于饿肚子之上的恐惧体验，确实能将一切都抛到脑后。
“那便是凌驾于一切，名为‘不想消失’的本能呐……”
再容易理解不过的字面意思。
“确定了‘能够活’之后才能想到‘怎样活’……于是真善美与假恶丑，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诞生了呢~”
“……”
理论上的空口说明终归不如举个实例容易让人折服，何况这个例子还是在当事人身上。
因此梅莉亚已经目瞪口呆了，是那种将新知识从开始听到结束最后并完全听懂——“喔！原来是这样”的目瞪口呆，内心深处却是“喔！怎么会是这样”的无法相信。
本能决定了人类能否去活，而自己做的事情决定了怎样去活。以相同的背景作为大前提，用自己的是非观念来判断其他人的对与错，这实在是太随随便便了。
想要成为骑士、与恐怖主义……
“白与黑……其实没有区别吗……骑士、与恐怖分子……都是人类……咦、咦？等一下！”
绝不只是简单的因为任性而抵触，而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发现，有什么地方正错得离谱。
“妈妈！你这是诡辩！‘怎样去活’根本不是单纯地在做加法，而是从一开始就已经明确定义了正与负！”
用了抓住重点时的特有语气，因此理直气壮。
“妈妈分明是在让我承认恐怖主义的合理性啊喂！！！”
“存在即合理嘛~”
“这句话才不是这样解读！”
“另外我会说出这些，不是诡辩而是在反证喔。”
“反证的话才更应该拿出反面的……咦、咦？！是反证吗……”
利用反面事件来证明自己观点的正确性，也就是说自己刚刚听到的一切其实是“负”。
“说起来……”
另一种说法——确实没听到过与“这是妈妈说的”相似的论调，所以妈妈的正负观念应该和自己一致？
她的脸上逐渐显露出“意见一致”的笑容，这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了。
“毕竟都是妈妈教给我的嘛~”
“所以接下来，是妈妈要说的想法。要不要听？”
答案不言而喻。梅莉亚扬起下巴、挺直腰板，一副随时接受洗礼的姿态。
“所谓的神——”
连同呼吸也一并屏住。
“——八成是个和梅莉亚一样的笨蛋吧？”
“妈、妈妈！不要说得人家好像是个笨蛋一样啊！”
“啊~这是比拟~”
“当然神也不会是笨蛋的！大概……”
“所以你先……”
“不不！我们两个都不是笨蛋啊喂！”
“所以先安安静静地听我说完啦！”
随着头顶传来的轻响，空气也识趣地安静下来。
“和梅莉亚一样喜欢恶作剧。”
“呜哇！人家才没有……”
“嗯——？”
“啊、啊……妈妈请继续……”
属于王后的威严让她彻底作罢，于是娅尔缇娜继续开口：
“黄昏之海就是神的第一个恶作剧。既然希斯特利亚被称为绿色国度，那么就有理由相信整个世界也曾经都是绿色的。”
这是除了停掉动力来源之外让绿色消失的另一种方式。
沙子下面埋着什么——梅莉亚当然就这个问题困扰过。现在听到了有点合理的推断，不管正确与否，总之会埋着东西才对，但一定不会还是沙子。
她认为闪闪发光的金色很好看，其中点缀着绿色也很漂亮，但如果整个世界都被绿色铺满，似乎更能赏心悦目？
——这是今天刚刚学会的东西。
“所以神……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
原因虽然是“反”，但并不“假”，没有不信的理由，天平已经开始向负数方向倾斜。
“因为，神一直是在用信念掌舵的啊。”
“信念……”
“因为不缺食物，也会有喝不完的水，如果每天只是重复吃吃喝喝，这实在是太无聊了嘛~因此神的信念寻求改变。”
恐怖主义企图颠覆世界，成为骑士想要改变国家，同样是基于“想要改变什么”的信念……
“果然是、一样的啊……”
说起来还真是。
在生存与死亡的交界处，满脑子就只有“不想消失”。顽强不屈随着鼻涕眼泪一并溜掉，家教尊严变为跪地求饶，伟大的愿望被扔在脑后，“能否去活”凌驾于“怎样去活”，这根本不是一国之公主应该展现的姿态。
但她依旧心安理得，毕竟这些都是基于“存在”才能实现的意义。
改变？那又是什么？
是在吃饱喝足睡醒一觉之后才能想起来的事后行为。
“果然，是一样的啊。”
完成了对号入座的工作后，她又失落了。
但娅尔缇娜则是——
“一样？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咦、咦……？”
“在神做出的改变面前，人类的本能明显要更胜一筹才对吧？”
惊慌的视线顺着自信的视线一并转向窗外。
“人们利用风，找出了在黄昏之海上开花的方法。这样的奇妙景象，那位神看了也是会赏心悦目的吧？”
指的是建立了“绿色之国”的事情——人们在恶劣的环境下建立起繁荣，跟随时针的转动度过无数日日夜夜。
秒针咔嚓、咔嚓……白昼黑夜，不曾停歇。
象征着这个国家，会像时间一样永无休止地流传下去。
“咦、咦？！”
但繁荣却没能得到继承——梅莉亚突然意识到，风停这件事，似乎变为必然。
“所以那位神，在绿色世界的繁荣之后，又厌倦了绿色国度的繁荣……”
“没错~梅莉亚很快就开窍了嘛~”
“……”
这样的夸奖一点也提不起劲。
虽然从没觉得自己不幸，但一想到在森林中被绿色包围、沉浸在水中的愉悦感，她就有理由相信眼前的黄沙遍野实在是太落后了。
为什么繁荣会觉得无聊？就这么看不惯人类幸福地生活吗？
她搞不清神的想法到底是由什么构成的，所以不得不承认——
“真是个恶劣任性又顽固的笨蛋呢……和我一样……”
“这属于‘怎样去活’的范畴，以人类的认知观是无法说明神的对错的。”
“呜哇——！这简直是犯规的啊！我们默默忍受神所做的一切，却连抱怨一句都没有办法吗！”
娅尔缇娜耸肩，并跟进一句“抱怨给谁听呢~”
“那就让他看到！”
“嗯……？”
“我要像开国先王将黄昏之海变为绿色国度一样，让这个无风带重新升起繁荣！”
“打算让神再厌倦一次吗？会发生不得了的事情喔？”
“请妈妈放心！从刚才的谈话中我明白了一件事情！”
梅莉亚爬上窗台，挺直腰板，放眼望向整个大地。
“神不会立刻反应，而是后知后觉！所以我会像先王一样还没看到荒废就已经……”
“……”
“咦、咦——！”
气压突然增大到不能顺利说话，这是凶兆。
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便回到低处，只见手掌扬到高处，接着风卷残云般地急速落下。
啪——
被摸头了。
“呜哇——！很痛的啊！你这是干什么啊，妈妈！”
“童言无忌也要有个限度，我不想听完你的后半句话。”
“唔……”
“梅莉亚，你犯错了喔。”
她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对、对不起，我不应该提到不好的东西……”
“不对。我指的，是你对神的耐心进行了错误评估这件事。”
“咦、咦？”
“我说过了吧？神在寻求改变，对于再次将繁荣变得荒废，这样的改变也一定有些腻了吧？”
凡事不过三，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但以神的思维模式，变成“凡事不过二”也不是什么需要惊讶的事。
至于“凡事不过四五六”——
“还是做好最坏的打算吧……已经不能只是着重于眼下了喔。”
——娅尔缇娜可不觉得会有这样的好运气。她搂住梅莉亚的肩膀，两人一起转向窗外。
“所以没办法看透神的想法吗……不过这一点也请妈妈放心！”
“嗯？”
“首先要让他察觉到自己的错误，即便是最不听话的艾莉，教训一下也会变得很听话的！”
“你还真的把神和自己重合了啊~”
“才没有！人家很听话的嘛~”
搂住肩膀的手不断用力，瘦小的身板也顺势靠进大人怀里。
“黄昏好美……”
贴心的小女儿一脸微笑，就此委身于夕阳之中。以如何探索世界为初衷，却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
母亲同样认为恐怖主义是“反”，这证明拥有同样的计数方向。
“从刚才的谈话中，我也明白一件事情呢。”
也难怪，毕竟这些——
“梅莉亚的谎言说得也是蛮漂亮的。”
“嗯！……咦、咦咦——？！”
“你这又是在假装什么震惊啊。”
感到肩膀上施加的力量已经让自己难以脱离，梅莉亚仰起头。
因为高度差的关系，她只能看清娅尔缇娜的侧脸，在橙色光辉的润色下，没法很好地确认表情。
于是本能代替大脑让梅莉亚粘牢嘴巴。
“我可从没觉得梅莉亚会使用那种无厘头一样没话找话的表达方式，所以我再问一次……”
她感觉声音已经转向自己，这一次却不敢正视娅尔缇娜的脸。
“找妈妈是有什么事要商量吗？”
“……”
“你看——”
视野顺着手指逐渐延展，黄昏的热气远不如下午猛烈，地平线已经名副其实——这一次却没能搞懂。
“白烨镇就在那个方向，对吧？”
“啊、啊……这种事我怎么……”
“做事方式虽然是冲动主义，但做事态度却是不折不扣的规划主义呢。会问到就说明感兴趣，感兴趣就会立即付诸行动。”
“……”
“所以梅莉亚早就进行过充分调查了吧？有关白烨镇的危险信息，更希望我来讲解一番，对吧？这样就可以趁着惊讶大肆渲染抒情，将自己摆在弱小的位置，最后连我也一并感染进去摆出支持的立场，你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吧？”
“那、那个……”
视野虽然被固定住，视线却在不断变换。
“看来我的想法已经被猜了个透呢，应该说是‘青出于蓝’吗？”
“啊、啊哈哈……”
露出被揭露与被夸赞共同组成的尴尬式笑容后——
“但是想要征求着装的意见绝对是发自真心！这是只有美丽的人才有资格发表的建议！”
“这种‘马后开炮’的赞扬方式可没什么效用喔。姑且问一下，接下来的话题，还打算说出口吗？”
“……”
如果不说的话，这只能算是平局，梅莉亚才不会就这样罢手。
但在此之前——
“求胜心切固然没错，但是面对毫无胜算的局面，低头认输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
“这不是实力上的差异，母亲与女儿之间的联系，你真的理解了吗？”
“我、我当然理解！”
肩膀上的手突然不再用力，但小孩不敢擅自脱离。
“调查过白烨镇的情报后，我知道妈妈一定会担心，也知道妈妈一定会出面阻止，这些我都已经猜到了……”
妈妈能够看穿女儿的想法，女儿却只能靠猜来判断妈妈在想些什么，这是差异。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啊……所以我今天来，就是要打算说服妈妈！”
但是两个人又能友好地进行协调，她认为这就是联系。
“妈妈，我很想去。”
她明白实现物理上的拉近其实没什么用，但首先选择的还是用撒娇式拥抱抱住双腿，这是作为女儿的本能。
“所以……请妈妈，不要阻止……”
“所以说，你根本就没能理解，妈妈和女儿之间的差异与联系啊。”
大人突然蹲下，将下巴靠到小孩的肩膀。
“要带足水。”
气息像丝线一般缠绕耳边。
“遇到危险，记得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这怎么听都不像是在阻止。
“能不用双脚走路，就尽量不要用双脚走路。”
这是在黄昏之海的生存方式，与城下镇的完全相反。
“即便是你来担任领队，小孩子也要听大人的话。”
“嗯。女儿知道。”
小孩子理解了意思，也以原样的姿势回抱大人。
“妈妈的话，我一定会听，当然神泉老师的也是。”
她开始逐条作出承诺。
“会好好吃饭，不去挑食，会好好睡觉，不在睡觉前偷偷看书，第二天也不会任性懒床……”
一口气指证出好多错误，并一一加入修正宣言。
“所以妈妈，完全不需要担心人家喔。”
也不忘在收尾的时候嘱咐一下，十足一副大人风范。
“只要再过半年，就可以和妈、和妈妈……！”
但最后还是不争气，泪水——没能忍住。
“妈妈……！呜……呜——！”
意识到自己在哭的时候，眼泪已经铺满一脸。双臂用力、手指抠紧，也不管对方会不会疼，总之就是不想放开。
但越是用力，不知是娅尔缇娜身上穿的真丝布料，还是因为自己手上占满泪渍，总之就是无法抓住。
看不清东西又没法抓住着力点，下一步不知会迈向哪里，这种感觉真是糟糕。
“妈、妈妈！人家……舍不得离开你啊啊啊啊啊——！”
梅莉亚已经有所准备。
她知道娅尔缇娜会和自己完全对立，在看过黄昏之海的记录后就知道了；也明白自己一定会说服娅尔缇娜，在回想之前的情景后是这么想的。
所以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哭。
道别的方式可能是赌气，与以往的区别是这次说“对不起”的时间间隔较长，所以会舍不得，所以至少要哭的话，也是在旅途中思念的时候偷偷躲起来哭一哭鼻子，她早就按照这样的构想在大脑里模拟一起了。
然而现在——
“呜哇啊啊——！呜啊啊啊！呜呜——！”
——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修改了剧本，这是本能在作祟。
娅尔缇娜适时地抚着梅莉亚的背，哭声有些减弱了
“真是不害羞呢，都已经七岁了，还会哭哭啊~”
“在压倒性的实力面前……人、人家……才不会脸红呢……！”
“像这样一次性全部哭出来，在旅途中就不会经常躲起来哭了吧？”
又说中了——梅莉亚感觉自己已经完全变为透明。
“沙子如果粘在脸上，要浪费水来洗掉，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我、我当然知道啊！”
梅莉亚惩戒一般将鼻涕眼泪都蹭在娅尔缇娜的肩膀，之后身体脱离，四目重新相对。
“妈、妈妈……你究竟……猜中了多少事情啊……”
留恋着哭腔的句子突然飘落，与之回应的是嘲弄滑稽的语气。
“猜？我可不需要用猜的喔~梅莉亚脑袋里出现的东西，会自动呈映在这里~”手指敲击太阳穴旁，“就算不想去留意都做不到呢~”
“可是我却连猜都猜不中妈妈在想的事情，所以才会闹出很多笑话……”
“这个程度已经不错了喔？而且母亲如果赤裸裸地呈现在女儿面前，不是太失职了吗？”
“可是妈妈却利用这点不断地给自己制造出许多便利，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意识到自己莫名其妙地就处于下风，这是努力也无法追平的差距，梅莉亚当然要奋起抗议。
“这一点也不符合希斯特利亚民主平等的国情！我要求更为公平合理的等价待遇！”
“所以你又犯下一个错误。”
“咦、咦？！”
胸前上下敲打的双拳骤停，眼中娅尔缇娜的身影不断变高，肺腔也好像被压迫着无法吸进空气。
“一切原则在遇到母亲的特权后……”右手食指竖起，“都要给我靠·边·站！”随着最后三个字依次点在梅莉亚头上
“呜哇！妈妈真的好过分！”
“这也是母亲的特权之一~”
“那人家也要申请拥有女儿的特权！”
“母亲的特权之二——剥夺女儿的特权~”
“唔喔喔喔喔！”
提什么要求都是驳回，梅莉亚干脆不提。
“哼！妈妈真是讨厌！人家决定再也不理妈妈了！”
丢下一句“我走了”，便头也不回地径自转身，手刚放在门把上转动——
“是吗？你不再需要建议了吗？”
身后声音响起，催促着她急忙调转视野。
——随心所欲修改女儿的情绪，这是母亲第三个特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