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里亚蹲在地上，违和地与周围衣衫褴褛的征召兵们融为一体。
这些征召兵们多数身穿着刚刚从死者身上扒下来的旧铠甲，内衬由于风吹雨打被染黑的衬衫，面貌只比乞丐和精神病患者好上那么一点点。
而诺里亚则身穿华丽的贵族长衫，梳着笔直的短发，脸上也油光满面。光鲜亮丽的模样与身旁突破人类尊严下限的可怜士卒相比，简直就宛如从天上来的神明。
然而，征召兵们似乎并不在意与这样一个格格不入的家伙共处，因为现在还活着的人不是残废就是饿成皮包骨，都在为怎么分到更多的粮食而发愁，谁还会在意这个像是来视察的贵族老爷？只要他不蹭他们的饭就相安无事。
诺里亚盘坐在地上，将空气中残存的血腥味纳入体内，然后睁开眼睛，试图寻找那血腥味的来源。
他拾起被丢在一旁的无主之剑，抚摸着它那沾满血液的凹陷，这显然是它的主人奋力厮杀的最后证明。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正常人难以企及的行为，他把手指搅在血液里，然后放进嘴里舔了舔。
铁锈味与背德感一同混入他的思维中，被一股从心底里升起的强大力量所碾压。
那是对鲜血的渴望，更准确地说，是对战斗的渴望。
果然……当贵族不适合他，他向往的是血与剑的生活。
小时候他就特别崇拜战士们，尤其是身为战士之首的七星剑圣们，在诺林还正常的时候，他还想给他们孤苦无依的兄弟俩分块地，但他可受不了枯燥的农活，因此诺林才任命他们为卫兵。
在握起剑的那一刻，诺里亚就意识到，荣耀与征服正在他的血液里滚滚流淌，战士才是他的宿命，而不是当个贵族种马安逸地度过一生。
或是出于对贵族生活的不满，他经常做出一些不符合贵族规范的事——比如这次，身为帝国驸马的他竟然在本该与莉莉丝一起为卡尔守灵的时候偷跑出来，这件事如果传扬出去，别说当贵族了，估计都得被重新抓进监狱。
但他还是做了，只因为在胸膛中升起的一团火焰，他就抛下他的娇妻和在棺材里的老丈人跑了。
他想要安宁。
而只有在战场能给他安宁，起码不用考虑这么多阴谋诡计。
汐奈……诺林……现在又是卡尔，下一个又是谁？为什么他的生活总是被打乱？
他随手抓起一杯沉重的酒瓶，以被「酒桶」嘲笑的蛮族饮酒法喝酒——高高举起酒瓶，试图将其一饮而尽。然而，酒杯里空空如也，之所以重，或许不是因为里面有着满盈的酒水，而是因为承载着兵卒们的绝望。
他将酒瓶狠狠地掷到地面，伴随着响亮的破碎声，他的肚子开始咕咕地叫。
自昨天以来他还没吃过饭呢，好在军需官就在旁边，面黄肌瘦的士兵们已经排成一条长长的队列。
他爬起身来，挤进要饭的人群中。
在漫长而又短暂的等待后，诺里亚终于快要站在军需官的面前，他瞥了前面的士兵一眼，发现他手上竟然捧着一份稀到只剩下水的粥。
他转过头，马上发现了奥秘。
军需官心照不宣地将锅里的食物分为两份，给士兵的都是一群飘着死苍蝇的白粥，而被藏在底下的另一堆则是充满肉食和蔬菜的干净粥……自然是给那些坐在后方劳苦功高的贵族们。
有部分聪明的士兵们也不是不知道自己被坑了，但是所有人都明白，他们只不过是一介草民，自然是比不过具有高贵血脉的贵族，更重要的是，既然身边的战友得到的是一样的皱，自己就没有理由发出抗议了。
“一个个来！不要抢，一人一勺！”军需官粗声说道。
诺里亚身前的士兵嘀咕着粥里有死苍蝇，结果下一秒，他手中的粥就被踢飞了，他茫然地回过头，正好对上军需官那恶毒的小眼睛。
“不想吃就滚。”
可怜的小士兵看起来才十几岁左右，显然没见过这阵仗，马上吓得拔腿就跑。
正当他气涌上头，准备大骂这位军需官太过无耻时，那位军需官却突然让下人递给他一份干净的粥，里面夹杂着他平生见过最多的肉，几乎要把表层的粥给埋没了。
“啊呀，这位大人……我正要找仆人把食物送过去呢，您这是等不及了吗？”
军需官正搓着手，露出谄媚的微笑，小眼睛眯成一条线，就跟猪一般让人生厌。
诺里亚惊讶地看着这位大变脸的军需官，这才想到自己现在也是贵族。
“你……”
还没等诺里亚说完，军需官就迫不及待地把话接了过去。
“您难道是想与兵卒同甘共苦？要知道哟，古时候的凯撒大帝也曾这么做过呢，您真是和她一样伟大，但要知道……您的血统不会允许您这么做，您身为贵族，高高凌驾于平民之上乃自然之理。”
诺里亚的怒火在这连环的甜言蜜语下软化了，义愤填膺的措辞也被活生生地堵在嘴里。
“……”
没错，他已经是贵族了，得与平民划清界限才行。
就跟莉莉丝说的一样，他与平民之间已经形成了不可跨越的隔阂，这是先天的血统所致，若是违背，甚至会受到神明的天罚。
去你大爷的贵族和神明，老子爱去哪就去哪。
他不仅要和平民一起吃饭，还要以平民的方式喝酒，更要以平民的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
但还没等诺里亚把这句辱骂道出，身后的士兵就开始推搡他。
“凭什么只有他可以有这么多肉啊！”
“对对……我们上了战场，为什么不能也给我们分肉？”
“那些贵族有上战场吗？还不是我们为他们上的！”
“我的兄弟都在这场战争中死掉了……而你们就连这点施舍都不给我们吗？”
“我们要吃肉！我们要医生！我们要自由！”
一连串的质问与渴求充斥着诺里亚的耳畔，士兵们群起激愤，向着军需官的摊位冲去。
诺里亚被人推来推去，还有人对他拳脚相加，若在平时，他早就和对方扭打在一起了，然而这次他却没有出手，而是任由对方肆意地将拳头倾泻在自己那已经被贵族胭脂软化的脸上。
“你们是要造反啊？”
军需官绝望地呐喊，但旋即他的声音就被一波接着一波的声浪所盖过。
在经历一个又一个人的暴打后，诺里亚终于重重地被击倒在地，如同一个受辱的少女般蜷缩在一旁。
他努力支起身子，嫣红的血滴与肮脏的地面如同戏剧上的帷幕，层层盖在他的眼前。
诺里亚不由得笑了，直至下一个人的拳头打到他的脸上时，他仍然保持着微笑。
因为这才是他所渴望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