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将头发小心收入套帽，因为天气转凉，又在睡衣外多套了一件深蓝色风衣。从上往下工整地系紧每一个扣子后，她趿拉着拖鞋，带上七喵离开房间。
这一次，七喵被裹进风衣中，从领口露出多毛的脑袋，两只前足吊在外面。稍一抬头，耳朵便能碰上少女的下巴。七喵对此又喜又恼。她没想到此前从未碰过猫咪的少女竟会与她肌肤相亲。可对她而言，如此亲密的接触有些太近又太热了——
要知道，她一向是只特立独行的长毛猫。
不过，七喵反常地很安静，任由少女抓挠颈侧的绒毛，直到少女走下了阶梯——
“喵！”
孤零零的白炽灯下，戴黑色棒球帽的老摊主坐在热气未散的小吃摊后。他低着头，嘴边叼着一根细塑料棒，两掌压住遮盖双腿的粗布。指尖在有节奏地敲击大腿。
“咻——咻、咻、咻——！”
奇特的口哨声从他的嘴唇发出。口哨的节奏像是进行曲，不过旋律有些跑调，无法辨出是哪一首曲子。听闻有人站到小摊前后，他停止吹哨，抬起沟壑遍布的脸庞。
“哟，稀客！”摊主猛一击掌，钢灰色眼睛满是快活。他取出叼在嘴里的球形棒棒糖，冲少女大声问道：“今天是来买夜宵呀？”
少女微微点头，借七喵遮住嘴唇。七喵只觉耳朵尖一阵温热，然后少女开口了。
“那个……煎……煎蛋……饭……”
“你平时都这么跟人说话？”摊主夸张地把手拢成听筒状，“大点声，老夫耳背。”
“……煎蛋……煎蛋饭，要……两、两个……煎蛋。”
“煎蛋饭，两个煎蛋是吧。”
少女再次点头，又缩起脖子，连鼻息都吹到了七喵耳朵上。要换做平时，七喵早就一爪子扫了过去。可惜现在的姿势不容许她这么做，她只好忍气吞声。
哼，迟早要找个机会教训一下……别太得意忘形了喵！
“煎蛋要单面还是——嗨，算了，都双面好了。”
摊主擅自做了决定，大概怕再问下去，少女会直接捂住脸逃跑吧。说话间，滚烫的铁板被放上两只洋葱圈。摊主抄起油瓶，给铁板淋上香油，又取出两只鸡蛋，依次磕开外壳，利落地甩出两朵蛋花。
“老夫以前可没见你养过猫。”
手上忙于烹饪的同时，摊主的嘴也没闲下来。
“该不会一时冲动，从哪个广场上捡回来的吧？”
“嗯……算、算是吧……”
虽说事实有些出入，少女似乎不打算解释。
“那就是流浪猫咯，你运气真好。”摊主和善地笑笑，“这孩子一看就是性格温顺的类型，毛色也很健康。”他望向七喵的脸庞，端详了好一会，“……真打算留下来养？”
“……没……没决定……”
少女把脸撇到一边，大拇指在不安地摩擦指甲盖。
“工、工作……会没……时间……”
“对呀！你的工作——你啊，”摊主一声叹息，“老夫实在不想说你，但你说话简直就是挤牙膏。”他在此稍加停顿，“都没法和人正常交流，何必为难自己做这份工作？”
“……不得不……”
是想说“不得不做这份工作”的意思吧。少女嗫嚅着，侧脸变得绯红。
“嗨呀，真是，和老夫下午碰到的那孩子一样。”他一边碎碎念，一边用锅铲撬起洋葱圈边缘，以免蛋白粘住铁板，“挑个煎蛋都犹豫再三，却惦记着去——”
“……去给不甚熟悉的心上人送饭吗。”
“是啊，好像又谈了新对象——观察力明明可以嘛。”摊主若有所悟地抬头，钢灰色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只是经过阶梯的时间，就能敲定结论了？”
“不，咱并不能肯定。”
少女轻轻摇头，言语流畅得不同往常。
“除非您说的确是事实。”
“喔？为啥？”摊主似乎也提起了兴趣。
“因为还有其他可能没有排除。”她说，“特意要求煎蛋的形状，可以推定便当会被赠与他人，且赠与者和对方关系亲密。可在煎蛋口味上犹豫不定的事实，又表明赠与者不熟悉受赠人的偏好。被赠与者较可能是位男士，所以可能是恋人关系——”
“这不就够了吗？”摊主笑眯眯地反问，“这就是真相。”
“不，不够。那个人也可以是其他人，比如说，父亲。只有排除其他可能性后，剩下的事实，才能被称为‘真相’。在此之前就妄加断言，是——”
少女忽然捂住嘴巴。
“……十……”
她慌忙九十度鞠躬，额头差点撞到小吃摊上。
“……十分抱歉！只是……随口一提……咱、咱却得意忘形……说了那么多……”
“不必道歉。”摊主从车底取出满盛米饭的饭盒，“老夫以前也做过这行。”把饭盒形状的饭团倒上铁板，顺带给煎蛋翻了个面，“老夫……很欣赏你的想法。”
“谢……谢谢……”
“……但老夫有句忠告：不要把‘发掘真相’当成一切。”
饭团被木锅铲拍扁搅碎，粘上米粒的香油在滋滋作响。
“能吃进肚里的糟糠，远胜遥不可及的盛宴。”
“……”
“所以，你真要养它吗？”
少女的手指缓缓划过猫耳朵，最终停留在尖角上。她没有回答。
“老夫不是想批评你的选择。”摊主慢条斯理地说道，“可流浪猫跟人回家多半就为了食物。你一旦给它断粮，翻脸绝对比人还快。而且——”
他再次细细端详七喵的脸。
“这只猫是不是成天窝在雕像上，从不吃人给的东西，却又特喜欢盯着人看？”
“咦！”
少女与七喵同时瞪圆眼睛。
“为什么您……您会——”
“老夫听别人讲的。都说这猫不亲人，所以老夫很好奇你到底施了啥法术，让它乖乖跟你回家……可能是你俩特有缘分罢。”摊主把炒饭与煎蛋铲进饭盒，封住盒盖，然后单手递给少女，“不过，也保不齐哪天会跑掉。且伴且珍惜吧。”
“咱……尽力……”
少女双臂环抱饭盒，向摊主再次深深鞠躬。
“……告辞了……”
“晚安。”
“……晚安。”
你知道吗？
世间最难熬的事情，不是你远在天边，
而是你就近在眼前，我却怎么都够不到……喵！
没有什么能比这两句话更能形容七喵此刻的心情了。
自打买完煎蛋饭起，那只塑料饭盒就被少女当成宝贝一样端在胸前。鼓胀得像要爆开的盒盖底贴有两只煎蛋，圆形蛋黄位于中央，蛋白表面油花连片，酷似太阳高挂的多云天。掺杂淡淡洋葱味的蛋香从内漏出，无时无刻不在勾引七喵饥肠辘辘的魂魄。
挂在大衣领口上的七喵自然不甘于空享眼福。现实却很残酷：一又三分之一条猫腿的距离隔在七喵与饭盒之间。任凭七喵伸直前腿，也不能碰到饭盒一次。
“咪呜……”
这简直就是酷刑喵！七喵沮丧地垂下耳朵。
突然，一股果冻般的温软触感印上她的后脑瓜，少女在七喵耳边窃窃私语：
“……你肚子也饿了吧？”
被刺中心事的七喵竖起毛发，耳尖如蝶翼抖不停，半是生气，半是难为情。
一阵锁匙磕碰的声响后，少女推门进了屋。她随手把饭盒扔向书桌，便着手解开大衣纽扣。一俟恢复自由身，七喵就以猛虎扑食之势抱住饭盒，顺带咬了一口盒盖，生怕它会再次逃掉似得。少女以手扶额，苦笑地摇了摇头。
“……心急的孩子。”
少女褪去披肩，回到只穿睡衣的模样。她轻轻坐在扶手椅上，拨开饭盒与七喵。七喵听话地跳到桌边，蓬松的尾巴尖弯曲成卷，两颗小金琥珀在注视米饭顶的煎蛋。
要开动了，开动了喵！
在七喵殷切的注目下，少女一口气揭开盒盖，夹杂洋葱味的油煎蛋香瞬间如手雷般炸开。七喵立刻伸腿趴桌，标志性的大尾巴高高翘起，笔挺如一根旗杆。
天杀的——
七喵在忍耐着，在竭力克制那股与生俱来的原始冲动。可是她又不能不承认，对于没吃晚饭、腿部受伤的她而言，油炒煎蛋的气味真的是……炒鸡棒的喵！
“咪呜——咪呜——”
待七喵回过神时，她已经像只小奶猫那样，又细又尖地叫唤。
糟，坏事了喵！
七喵很想撤回那羞耻的叫声，可是来不及了。
“原来早就饿坏了吗？”
少女握住七喵的尾巴，由根部至尖端轻轻捋动。她从饭盒底抽出筷子，夹起上面那只煎蛋，平稳而轻柔地送到七喵嘴前。油花挂在蛋白边缘，如七喵的口水摇摇欲滴。
……是要将整只煎蛋都让给我喵？
七喵感到不解，她没敢咬下煎蛋，反而站起来，迟疑地后退一步。
“啊，太大了？咱想也是。”
少女把煎蛋放回饭盒，以筷子为刀，将其切成小块。空气中的蛋香愈发浓郁。切碎煎蛋后，少女夹起靠近蛋黄的蛋白，再次送到七喵嘴边。
“请吃吧。”
少女期盼的笑容让七喵不忍拒绝。然而，面对香气四溢的食物，七喵再次选择后退。
“咦……为什么……不、不喜欢吗……”
不，不是这样喵。
七喵并不讨厌煎蛋，她有无法言说的准则——自力更生，安静地做一只独来独往的黑猫。不接受两足兽的投食，也是准则的一部分。
比起饥饿和孤独，她更害怕失去自由。而且，诚如老摊主所言——
“流浪猫跟人回家多半就为了食物，一旦给它断粮，翻脸绝对比人还快。”
饿时向两足兽摇尾乞食，饱腹后就弃之不顾，岂不是太卑鄙了喵？可是……
“拜托了……请……吃点东西……”
少女嘴唇抖动，眼中闪着泪花，好像她才是要乞求投食的流浪猫。
“伤……伤成这样……会死的……”
……认她做主人，也许不算坏喵？
七喵凝视少女，良久，她张嘴含住煎蛋，小心把它剥入口中。温润的油香在舌尖散开，她激动地一口咽下蛋块，然后眨动金黄色的眼睛，调皮地向少女吐吐舌头。
“喵！”
“好孩子。”
少女拍拍黑猫的脑袋，索性将饭盒推到七喵面前，七喵也不再客气。在她忙于进食的时候，少女取出那把半自动手枪，放在掌间细细端详。突然，她自嘲地说道：
“跟一只猫说这么多，光听起来都很蠢吧……嘛，谁让咱不会跟人打交道呢……”
七喵抬起脑袋，无意间对上少女的目光。少女冲她扬起嘴角，笑容里尽是无奈。
“工作不安定，也没养过猫，也不知道哪天会……消失……咱会始终开窗，万一咱不在家，你随时都可以走。咱不会阻拦，咱只期望你能得到咱没有的幸福……”
少女收起危险的飞行道具，向饱食的七喵伸出平摊的左掌。
“不过，在那之前，”她目光坚定地请求道，“请跟咱住在一起，可以吗？”
七喵摇摇尾巴，没有说话。她慢慢凑近少女的手掌，低头闻了闻，然后——
“喵！”
然后纵身一跃，扑进了少女怀中。
她答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