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推开了后厨的门。
“你在做什么？”她皱着眉头走进来，用英语朝着房间深处发问。
正专注于在储藏柜里翻找的男人动作稍作停顿，转头朝她打了个招呼：“嘿贝拉，你送走客人了？”
“不要叫得那么亲热！”伊莎贝拉冷冷地说，“还有你这是什么奇葩造型？”
“学院的成套作战服，非常合身啊。我自认我这身板穿起来效果还是蛮不错的，哪里奇葩了？”男人审视自己的衣着，双手一摊。
男人说的确实没错，他有一副好身板。将近一米九的身高，比例极佳的健硕身形和仔细整理过的黑色作战服完美相衬，配上长年训练出来的挺拔身姿，颇有几分英姿飒爽的味道。
“你头上套的是啥玩意？”伊莎贝拉又问。
“厨师帽啊，我也没想到炊事班居然会配有这种法式餐厅才能看见的大高帽，这些海底人真有趣！”
男人拿了一个高高的厨师帽上剪开口子，用它套住了自己的半个头，从头顶一直罩到鼻子，然后在眼睛的位置上开了两个洞，整个造型不奇葩的地方仅限脖子以下。
伊莎贝拉像是突发偏头痛一样单手扶额：“你就不能专业点吗？”
“是你和我说要把脸遮起来的啊。”男人无辜地摊手，“还说万一那两个小朋友察觉到我在这里闯进来至少不会在第一时间被看到脸。”
男人就是方才用对讲器和张宇城还有诺雅谈话的佣兵队长，那两人都没有想到藏在幕后的这个负责人其实和他们就只有一墙之隔。
“我的意思是叫你戴上面罩！”伊莎贝拉怒吼，一巴掌拍在料理台上。
“可戴那玩意我就没法吃东西了。”佣兵队长用拇指朝身边的料理台上比了比。
伊莎贝拉这才注意到男人旁边长长的不锈钢料理台上放着俩碟子，碟子上散落着半块面包、几片腌肉和许多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想来他躲在后厨的这段时候里一直在愉快地享用夜宵。
“你还敢吃厨房里东西？”伊莎贝拉的表情转为惊恐，“该死！这个基地可是被变种人入侵了！”
让联盟诸国如鲠在喉的恐怖组织“新人类战线”，掌握着超越时代的生物技术，自然也在生化武器领域有着独到的造诣，事实上他们就是靠这个才能和正规军队抗衡至今。战争期间他们也曾好几次通过在水源和食物里散布生物毒素、病原体甚至是原体型生物兵来攻略目标城市或者军事基地。
他们最恶名昭著的一次恐怖袭击，就是借助铺天盖地的战略级的Ⅳ类虫型生物兵“启示录”往一个面积和一个小镇相当的军事监管区里散布病毒，在一天内解决了区域里的所有活物，连一只老鼠都没有放过。
因此在确定异神兵入侵之后，就必须严格监管食物和饮用水。在检验人员确定区域内的食物和水源未被污染之前，只能摄取来源可靠的包装军粮和瓶装水——这是每个军人都应该有的常识。
然而佣兵队长却并不以为然，还从柜子里摸出了一瓶威士忌放到料理台上：“那个驯兽师在这么一点时间在基地的两块地方挖出输电和通信线路切断，然后又跑过去炸掉无线基站，我猜他还没有时间跑到食堂里下毒。”
伊莎贝拉叹了口气，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加纠缠，反正这家伙已经把东西吃下肚去了。
“好吧好吧，还是说正事吧。”她认真地看向队长的脸，“少尉，你为什么要同意那种交易？”
“自打我们变成上下级以后你就一直不肯叫我的名字了啊……”男人苦涩地笑笑，又从另一个柜子里找出四个玻璃酒杯，“公主殿下不是说的很清楚了吗？她死了的话，我们两个迟早会被查出来被亚特兰蒂斯王国情报局抓去审讯，最后被拉到军事法庭。我们必须保护她，换得特赦。”他说完在料理台前坐了下来。
“海底人手里没有卫星通讯设备，但我们有。”伊莎贝拉面无表情，“我们可以拿那个和公主交易，不需要出手保护她。”
“给她一个卫星电话有什么用？单凭这个她根本没法叫来援军，只有基地里的人知道该怎么一路转接到亚特兰蒂斯的机构去。一旦他们介入就算公主想保我们也来不及了，他们会首先把我们抓起来审问我们为什么会持有谍报设备。”
“那种事明明让那丫头自己想办法搪塞就可以了，如果她真讲信用的话就不会把我们供出来。再说，就凭我们两个人，还有手头的这点装备，要怎么对付一个带着异兽的驯兽师和一个贯杀狙击手？”伊莎贝拉质问，“你居然还大言不惭地说有自信搞定那个异神兵！”
“不是我们两个人，而是四个人。”队长纠正。
“两个没有半点经验的小鬼也能算进去？”伊莎贝拉的眉头快拧到一块儿了，“该死，那个公主甚至还没有成年呐！”
“被两头生物兵伏击，还在没有反器械武器的情况下遭遇Ⅲ类生物兵……我亲爱的贝拉，你能从那种死境逃出来，难道和那两个小鬼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伊莎贝拉突然无言以对了。
“我听了你的报告。公主殿下年纪很轻，却有相当不错的现场指挥能力，她甚至能就地制定作战策略，只是因为经验不足，紧急应变能力差了一点。不过那个小兄弟在这方面很突出，能弥补这一点。在发现那头‘耶梦加得’是变异体后，他居然能迅速地反应过来利用高压输电线击杀，换成你我都未必能做得更好。还有，你来看看这个。”佣兵队长拿过料理台上一张卷起来的卷轴板，沿着台面推向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接过来摊开，屏幕上显示一份档案，名字一栏赫然写着“张宇城”三个汉字，下面还标着亚特兰蒂斯文的音译。
她扫了一眼，很快就注意到了重点：“他的实战课成绩……”
“没错，他是这个专业的一年级中，实战科目的首席。至于公主，虽然铁定比不上专业人士，但也是有一点功底的，而且我们确实蛮需要一个狙击手的，你和我又刚好都不怎么擅长狙击。至于作战经验方面，完全可以由我们来弥补。他们可以作为战力，这是我的判断。”
“那装备怎么说？”
“接应我们的潜艇，‘鸟笼’，在紧急离开之前给我留了讯息。他们在行动中接到了接应人员死前发出的警告，而且潜艇上的信息素捕捉器还有声纳都检测到了水栖型的生物兵，是Ⅲ类的，有可能是‘利维坦’，也可能是‘克拉肯’，‘鸟笼’没有携带对应的武器，所以只能离开。我猜那头水栖型生物兵就是运输工具，它被空降在赫兰岛外对空雷达探测不到的某个地方。那头‘耶梦加得’藏在它体内被运到赫兰岛，然后从西面的林地区域钻洞挖到基地的地底隧道。驯兽师用的单兵级异兽事先藏在储物胶囊里被‘耶梦加得’吞下去，两个头的‘耶梦加得’，它的消化道很可能是贯穿的，可以从任何一边把胶囊吐出来。重要的是‘鸟笼’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困境。所以他们离开前在废弃码头留了一批武器，我在警卫赶到前回收了那些装备。”佣兵队长停顿一下，“在那当中，有一套‘礼服’，是你用的型号。”
伊莎贝拉神情严肃起来，她完全清楚‘礼服’指代的是什么装备，她就是那种装备的专业操纵者。那种装备确实是可以轻松解决单兵级的异兽，甚至可以单挑一部分Ⅲ类异兽。
但她还是觉得不太保险：“要用那东西？风险会不会太大了，如果被基地的警卫发现就麻烦了。”
“敌人因为我们的干涉失了手，还敢留在这里继续行动，这说明他的自尊心很强，而且已经孤注一掷了。面对这样的对手不能有保留，既然已经没法全身而退了，那就全力以赴，我们也得show hand才行。”他说着抓起威士忌酒瓶拧开，往四个杯子倒酒，“在隧道里被发现的‘耶梦加得’已经被警卫运走了，生物学院的人检查了尸体，在怪物的肚子里发现了一具快被融化掉骸骨，还有衣服和装备……根据‘鸟笼’留的讯息，当时进到隧道接应的人是胡里奥。还有‘乌鸦’，从现场勘测的情况看，也可以确定死亡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低沉的声音却能让人感觉到隐藏于其间的寒意，字字掷地有声。
话讲到这里，伊莎贝拉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队长作出这般决定的真正原因。
“贝拉……不，亚当斯中士。”佣兵队长拿过一杯酒往她的方向一推，杯子沿着桌面滑到她面前，“我个人想在这里解决恩怨，但我不想强迫你，我尊重你的选择。我希望你参与‘守护孔雀’行动，并尽可能击杀目标驯兽师。这次行动我准许你使用礼服‘绯红女王’，你是否接受？”
他认真地看着伊莎贝拉，眨眼之间这个讲话轻佻的男人突然变得冷峻起来，一言一行都透出刀锋般凛冽的决意。
伊莎贝拉和他对视了几秒，把视线移到面前的酒杯上。
她想起了在这场任务里牺牲掉的两人，负责盯梢的“乌鸦”，还有负责接应的胡里奥。她曾经和他们一起出生入死，也曾经在任务结束后和他们在酒吧的吧台前坐成一排，说起来这两个家伙共同特点就是是喝醉酒很没品，“乌鸦”喜欢开荤段子，胡里奥一喝醉就会不知死活地贴过来企图揩油，就算每次被揍到鼻青脸肿也改不过来。
当然，也曾经一起像现在这样，用这种方式缅怀死去的同伴。
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虽然也算是习惯了，但感觉还是很糟糕。
她挺直腰板，双手背在后方，正步，抬头直视男人的眼睛：“Yes sir！”她郑重地回答，神情肃穆，“我愿意接受任务，谨遵您的指示。”
“很好。”佣兵队长说，端起手边的一杯酒，和另外两杯依次碰杯，然后朝伊莎贝拉高高举起，“敬他们。”
伊莎贝拉无言地举杯回应。
两人同时将烈酒一饮而尽。
佣兵队长又举起空杯，轻声补上一句：“血债血偿。”
“嗯，血债血偿。”伊莎贝拉也轻声回应。
“贝拉，这次的任务，你是现场的主要战力，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注意一下。”佣兵队长放下了杯子。
“请说。”
“小心那个一年级的小子。”
伊莎贝拉正准备放下的空杯的手忽然停住了。
“他……有问题？”伊莎贝拉诧异地问，下意识朝映着张宇城的档案的屏幕终端瞥了一眼。
“张宇城，中国籍应届生，一年前自主报名通过预科考试升入海心联校东亚分校前线学院，身份履历都很清晰，档案唯一的问题出在入学协议的保证人上。”
前线学院的应届生在毕业之后都会进入亚特兰蒂斯的外籍兵团服役，满一年之后才会被调回本国的军队，他们入学时会和学院签订一份协议。大多数应届生在进入前线学院的时候都是十七岁，还未成年，所以协议的签订就需要一个保证人，通常情况下这个保证人就是学生当时的监护人。
伊莎贝拉翻到入学协议书的影印件，查看保证人一栏的签名，忍不住皱起眉头：“这个……”
“你也看出来问题了吧，没错——”
“不，少尉。”伊莎贝拉打断他，“我只是看不懂这个名字，我没学过中文。”
“咳，好吧。”佣兵队长有些尴尬，干咳一声，“保证人的名字叫杨以琼，是东亚分校生物学院的副院长，我们之前给她设定过蓝色色标。”
“蓝色？”伊莎贝拉一愣，然后开始在终端上操作，翻找杨以琼的档案。
他们当初潜入学院，只是为了帮雇主窃取各种技术文件，同时自己的组织也从中获利。事实上在这么一所向多国开放的军事院校，这样进来的间谍绝对不只他们一组，恐怕联盟的七个地上国家的情报机构都有通过进修生的渠道安插谍报人员，当然亚特兰蒂斯这一边也不会蠢到这一点也想不到。
既然他们被默许进入学院，恐怕他们能够窃取到的技术和情报，还有偷运出去的武器，对亚特兰蒂斯而言应该也都是些被人拿走也无关紧要的东西。如果不是他们的雇主突然脑子抽了想干一票大的，他们根本就不用担心会被亚特兰蒂斯军方抓起来的问题。
在制定绑架行动之前，他们也做了准备工作。其中之一就是排查可能会影响到行动的人物。他们用色标区分调查的人物，大多数人是绿色的，意味着这些人身份确定而且对行动不会有影响。一些被怀疑同样是谍报成员的进修生是黄色，这些人不一定会影响行动，但需要多加注意。而被怀疑是亚特兰蒂斯军方自己安插进学院的眼线的学生则是最高等级的红色。
至于蓝色，介于绿色和黄色之间，意味着这个人被认定不会影响行动，但身份细节存在着一些疑点。
“杨以琼，二十九岁，中国籍外聘教授，一年前任东亚分校基因技术与生物科学学院副院长，我们当初调查她是因为她是‘孔雀’在学院里的导师，另外她目前还是学院和中国的研究机构合办的北山研究所的代理所长。”在伊莎贝拉翻出档案之后，佣兵队长解说起来，“她能以这样的年纪坐上这种位置，借助于她近几年在对异神兵以及异兽的研究上的几项突破性发现，她现在是目前这个世界上这方面的权威人士之一。”
“问题出在哪里？”伊莎贝拉问。
“她一开始不是军方所属的研究人员，研究领域也和异神兵无关，她原来是精神科的医学博士，专攻遗传性精神疾病方向，也是一名在职医师。”
伊莎贝拉听明白了，目前大多数关于异神兵和异兽的研究资料，都是通过对实体样本的解析获得的。和军方无关，这就意味着她无法接触到军方的机密文件，也没法接触到异神兵和异兽的实体样本，这样的人要怎么在这方面获得所谓的“突破性发现”？
佣兵队长继续说明：“一开始她只是从基因学的角度在异神兵的研究课题上发表过几个猜想，而这些猜想在后来都被军方的研究机构逐步证实——比很多接触过样本的高等研究人员还准。中国军方麾下的相关研究机构认定她有参与课题的资质，便邀请她加入。她接连发表各种有突破性研究进展的论文，又成为派驻亚特兰蒂斯的交流学者乃至被聘请为学院的教授，都是这之后的事情。但是她最初发表的那些猜想，解答了不少在当时都是困扰了相关研究机构很长一段时间的难题。很难相信一个学者能仅靠理论知识猜得那么准，而且还猜中那么多次。”
“她和张宇城存在亲属关系？”
“无法确定，这需要进一步的调查，我们现在不方便和外界联络，现在基地全员戒备，卫星电话可能会被监听到。档案上只是说明了她代理保证人的原因，张宇城当时没有可以签署协议第一监护人，他的母亲在七年前因病过世，而父亲则是在八年前失踪，四年前因为长期下落不明被宣告死亡。而杨以琼是他自主指定的保证人。”
“可是这也只能他认识一个蓝色色标的人，不足以作为疑点，这种情况下他还是可以被认定为绿色。”
“贝拉。”佣兵队长双手十指相扣，手肘支在桌上，然后把下巴放在上面，他认真地盯着伊莎贝拉的眼睛，“一个没有作战经验，专业训练未满一年的新兵，在紧急状况下随机应变用普通手雷击杀了一头Ⅲ类生物兵，光用天赋去解释，你真的觉得没有疑点？”
伊莎贝拉一怔：“可是，他在事件中，保护了‘孔雀’……”
“是的，从目前观察到的行为去分析，我们可以确定他在保护‘孔雀’的方面是值得信任的。”佣兵队长缓缓点头，“但这并不能完全证明他没有问题。而且，干我们这一行的，想活得久一些，就要对各种事情都挂心一点，哪怕那件事出问题的可能性不大。”
伊莎贝拉沉默了一会儿，也点了点头：“明白了，我会注意的。”
她说完转过头，望向窗外的大雨。
“你有什么想法？”看着她一副思绪万千的样子，佣兵队长问道。
伊莎贝拉轻轻摇头：“没有，和任务无关，我只是在想，我们刚刚让那两个正值青春期的小鬼待在一个房间里过夜……不会有问题吧？”
“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
“说起来，我还给他们找了一点乐子呢。”伊莎贝拉把视线移回来。
她的嘴角泛起了不易察觉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