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诺雅低头坐在张宇城对面，和在赫兰岛基地时不同，这一次她穿着长裙，头发被精心地扎起。
“嗯……是有半个月过去了。”张宇城有些局促。
“你的伤……”
“嗯嗯，已经完全没事了。那个，那之后，怎么样了？”
“那天我和赶到的警卫说明了一些情况，找到了赫兰岛基地的负责人。深夜通信线路修好，他们和王国情报部连上，核实了我的身份，凌晨我就被接走了。”
两人打完招呼就沉默了，他们相对而坐，都垂着眼睛去各自的茶杯，就好似他们坐在这里不是为了谈些什么，而是为了一起来尝试和红茶做精神交流的。
杨以琼早已经离开，留他们两个人在会客间里，还“贴心”地顺手带上了门。
最后张宇城先忍不住了，他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特意找到这里来，应该有问题要问我，对吧？”
诺雅抬起头看他。
“我还是告诉你吧，就算我不说迟早也会被查出来，还是我自己说出来好一些。”张宇城平静地说，“我那个样子，你当时看到了吧。”
“当时隔得很远，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我有看到你打赢那个‘驯兽师’……”
“你应该有想过我那个样子很像是变种人对吧，但我真的不是变种人，我这个能力……是天生的。”
诺雅闻言睁大了眼睛。
“小的时候我就发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我的感官比其他人灵敏一些，力气比同龄人大很多，跑得也比其他人快，也很少生病。我十二岁的时候妈妈过世，不久后我发现自己有了一种特别的能力。我可以让自己进入某种状态，这种状态下我的身体会有一些变化，眼睛会出现变化，身体能力会有很大的提升。除了身体精神也会有影响，我会变得比较兴奋，会感觉到一种破坏的冲动，不过还没到影响理智的程度。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我认识了杨教授……哦那个时候她还不是教授，她认为我这种能力很可能和遗传有关。她对我进行了性染色体检测，最后发现Y染色体上存在异常的基因。”
“你的能力是遗传自你的父亲？”作为生物学院学生的诺雅立刻就抓住了重点。
人类男性的性染色体是不成对的XY，X染色体遗传自母亲，Y染色体遗传自父亲。只1要对张宇城身上的这一对染色体进行基因检测就能确定他的特殊体质是遗传自父母的哪一方了。
“没错……我父亲。”张宇城点了点，“他在八年前就失踪了，自我记事起他就经常不在家，妈妈有告诉过我他在国外工作。从某个时间开始，他突然没了联系，那一年妈妈病情加重。一直到她病发去世，那个男人也没回来。”
“你们有查过他的下落吗？”
“妈妈开始住院的时候我有好几次问过她，但她一直要么拿理由搪塞过去，要么说自己也不知道。她应该是知道什么的，但她不肯说。她过世以后，教授有替我向公安局提交过搜索请求，但完全没有用。调查的结果只是增加了更多问题，警察发现我父亲除了户籍和身份证号码以外什么都查不到，找不到他的履历、工作还有亲属关系，他就像是一个……凭空出现在世上的人。不过对我来说，他遗传给我的血脉才是最大的谜团，教授认为我的父亲身上有着和异神兵类似的改造基因，他很可能和异神兵有关。”
“可是，异神兵的基因是不能遗传的。”诺雅想起张宇城曾经问过佣兵队长相关的问题。
“对，其实我自己也早就知道了，异神兵是嵌合体，是没法将改造的基因遗传给后代的。而且从时间上看，异神兵首次出现是在九年前，而我出生在十九年前。但我确实是从那个男人遗传到了和异神兵相似的能力，所以他肯定和异神兵有关，我自己就是最大证据。”
“你进联校就是想解开这个谜？你想找到你父亲？”
“不是。”张宇城缓缓摇头，“小时候我对他还是有一点感情的。但我现在不关心他怎么样，妈妈病死他都没有露过脸，我为什么要在意这么一个男人呢？我会进联校，是因为我妹妹。”
“我记得你说你妹妹得了病。”诺雅轻声说。
“对，我没有说谎，她确实是生了病，但和你想的不同。你当时应该是以为她身体很虚弱，甚至不能外出对吧。其实正相反，她身体一点都不弱，在某些方面甚至比我还强，她和我一样，都遗传到了那种特殊的体质。之所以说她生了病，是因为她不能控制这种体质。”
“不能控制？”
“我有说过进入那个状态的时候会有一股破坏的冲动对吧，但我可以控制自己。可是我妹妹，张雨琪，她做不到。她甚至没法主动控制自己什么时候进入那种状态，每当她进入那种状态她就会失去控制，会无端地攻击其他人。她八岁的时候，差不多和父亲最后一次离开家相差一个月，开始出现先兆症状，就是会间歇性进入躁狂状态，莫名其妙地和同学打架。妈妈一开始以为是心理上的问题，让她暂时休学，辗转了几个医院但没看出病因。一个医生和我们说她的病症似乎是有遗传因素，向我们介绍了杨以琼。那个时候她是精神科遗传病方面一个小有名气的副主任医师，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她成了雨琪最后一个主治医师。”
“再后来妈妈的病情突然加重，开始住院，不到半年她就过世了。因为是突然病发，她走得很突然，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妈妈是个孤儿，没有亲属，从那以后就只有我们兄妹相依为命了。过了一段时间，我就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开始有了那种变身的能力，一同出现变化的还有雨琪。有一天教授联系我，告诉我雨琪的隔离病房里出了状况。我回去的时候看到她睡在单人病房的地板上，病床被撕得破破烂烂的，墙壁和家具上都留下了许多被刀划过的痕迹。病房里没有可以做到这些的工具，一开始医院里的人以为是有强盗闯进了病房，但是监控里却看不到有可疑的人出入过房间，问雨琪她也什么都回答不出来。教授察觉到有问题，把她调到自己的私人研究室观察，才发现是她的病情出现了变化。她发现雨琪在进入躁狂状态的时候身体会出现不可思议的变化，眼睛会变颜色，还会从手上长出爪子，力气也会变得很大。我知道这件事后把自己也有类似体质的事情告诉了教授。那时候异神兵的事情正好在整个世界闹得沸沸扬扬，教授发现我们的体质和异神兵很像。她感觉这之间存在联系，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她想办法为我们办了监护手续，辞去医师职务改变了自己的研究方向。她开始一边研究我们的身体，一边给雨琪寻找治疗方案。”
“难道说教授早期发表的那些学说……”诺雅惊讶地虚掩嘴角。
“对，就是从我们身上研究出来的。教授凭这些成果进入和军方有关系的研究机关，也是和我商量过的。在确定我们的能力是遗传获得的以后，她提出了一个假设。她认为我父亲和军队制造异神兵的事件是有关的，很可能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变种人。他近似于自然成长的亚人，可以将改造基因遗传给下一代。他的基因里面应该有一组可以让人自主控制‘变身’的关键基因，我遗传到了，而雨琪没有。如果能找出国家军方丢失的制造异神兵的基因技术，应该可以从我身上找到那组关键基因治好雨琪的病，所以我希望她能接触更多的情报。当然，我自己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所以我接受教授的建议去考海心联校。一开始我是想考生物学院的，但升学考试那天教授告诉我雨琪突然发病了，为了去看她我错过了考试，然后我就改投了考试时间不同的前线学院。”
“那么你会帮我，也是因为你想接触异神兵？”诺雅问道。
“嗯，我说过，主要是为了我自己。当时我是希望能捕获那个‘驯兽师’，那样对教授的研究很有帮助。而且我也希望自己能获得一个军功，如果我可以尽快获得军衔往上爬，说不定也能接触到一些有用的情报。”
张宇城说完这些话，把手搭在膝盖上，低下头去。会客间里弥漫着微凉的寂静，只有墙上的复古挂钟在“嚓嚓”地响着。
他用很轻的声音再次开口：“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什么事？”诺雅正襟危坐起来。
“不相信我也没关系，我可以配合任何调查。你能不能……想办法隐瞒一下我妹妹的事情，我不希望她被人带走调查甚至是做实验，那样会吓坏她的。”
诺雅闻言一愣，接着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她抬起手又放下，几次犹豫着张嘴都没有发出声音。
张宇城一直低着头，没有看到她的反应。
最后诺雅像是下定了决心，也垂下眼帘。
“你有没有好奇过，我为什么会去竞争王位？”她突然开腔。
这一次换作张宇城抬头看她。
“我的资历和能力都远远比不上王兄，要和他竞争是很难的。”诺雅兀自说下去，“其实我去竞争王位并不是因为我想坐上那个位置，我只是不想让王兄继承王位。如果不是因为父王的身体变成这个样子，我是不会在这个学校就读的。”
“唔……”张宇城只能笨拙地应声，他实在不知道诺雅为什么要突然讲起不相关的话题。
“王兄十五岁就进高等军校就读了，那大概是九年前，强硬派主政议会的时候，我们的国家还在和地上世界还在冲突阶段，因为异神兵的出现前线变得有些吃紧。他认识的一些前辈和教官也去了战场，其中有一个三级军官，以前给他担任过军事课程的私教，和王兄关系很好。那个人最后死在了战场上，和那个人一起牺牲的还有关照过王兄的几个前辈。因为这件事王兄对制造了异神兵的几个国家都很排斥，正式踏入政界以后他成了强硬派的领军人物。他曾经公开表示王国应该重新考虑和地上国家的同盟关系，以前也和我说过好几次类似的话。”
“他想打破盟约？”
“是啊，王兄是个很聪明的人，但既随性又固执。和地上的国家建交后，大多数人都发现以武力手段夺取土地和资源是得不偿失的。王兄要做的事情是不得人心的，做了也不会成功。所以我只能和他竞争王位，也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温和派的议员，枢机处的官员，甚至还有母后，她也不希望自己的亲生儿子毁掉自己声誉。”
“原来是这样，你是想保住王兄的名声。”张宇城思考着点头，同时端起茶送到嘴边。
不过他还是有点疑惑，这个理由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雷德亚王储属于强硬派这件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为什么诺雅在和佣兵们谈判的时候，还有在他寝室里和他聊天的时候会在这件事上避而不谈呢。
“这也只是原因之一，其实还、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说到这里不知为何诺雅别开了脸。她停顿了好几秒，才声如细丝地说下去，“他向我求婚了……”
张宇城手一抖，送到嘴边的红茶溅到了脸上。
他慌忙抽纸巾一边擦脸一边为自己的失态致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不知道怎么的好像听错了，一不小心手就抖了一下。”
“不，你没听错。”诺雅低下头去，声音也变得更小了，“他以前和我说他会在王位的继承仪式上，向整个王国公开向我求婚。”
张宇城端着那杯红茶在座位上石化了。
求婚？兄妹求婚？还要向整个王国公开，要是真的这个叫雷德亚的王子真是有点惊世骇俗……不过仔细想想的话，诺雅好像有说过他们不是亲兄妹来着。
“呃……亚特兰蒂斯的法律允许表亲通婚？”为了防止沉默太久导致气氛变得尴尬，他只能继续这个话题。
“不禁止，但也不提倡。王室也没有同族通婚的先例，最主要的问题是违反王室信奉的国教的教义，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应该也会变成相当轰动的事件，会给整个王室带来麻烦。”
“那你自己怎么看？”张宇城傻眼地问。
“我、我从来就没考虑过嫁给他，他比我年长八岁，我说过他在我眼里像兄长又像是父亲……而且，他第一次说想娶我的时候我甚至都不明白他的意思。”诺雅脸已经红到耳根了。
“第一次？那是什么时候？”张宇城强装镇定地把茶杯放回茶盘，端起茶壶给自己续上刚刚不小心泼掉的茶。
“四年前……”
张宇城心想四年前，那时候诺雅好像应该是……十二岁！
他手又一抖，从壶嘴倒茶的茶抖出一条波浪形的弧线，倒在了茶几上。
诺雅还是低着头，缩起脖子没说话。
“他、他认真的？”张宇城一边用纸巾擦桌一边小心翼翼地问。
“是啊，自我真正明白他的想法后也和他谈了几次，明确地拒绝他……没有用，他还说‘到那个时候你会真正明白的，至少也应该让世人知道这份心意’。所以我才说他既随性又固执。”诺雅一脸苦恼。
张宇城心说你王兄最大的问题已经不是固执己见或者随性了好吧，这根本就是、就是有病嘛。还什么至少应该让世人知道这份心意，想象一下吧，在他的继位仪式上，所有的国民都知道新任国王不仅是个妹控以前还是个萝莉控的话……
还真叫人想象不下去了，反正确实是很有必要从他手里把王位抢下来。
“可你为什么突然跟我讲这些？”过了好一会儿张宇城才问出这个问题。
“我不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让你相信我。”诺雅低声细语，“所以我只能把我自己的秘密说出来。”
张宇城愣住了。用一个秘密换取另一个秘密，交换底细，以此建立信任关系，这种方法他不是不知道——谈判学课程里讲过。
他端详眼前的女孩，才发现对方也在局促不安地观察他的反应，突然想明白了。
诺雅是在担心他们的关系破裂。当他说出“不相信我也没关系”的时候，这个女孩大概是真的有些慌了，她察觉到自己知道了别人不想被触及的秘密。她急切地想要让对方相信她，最后却拿出了自己在谈判学课程里学来的方法，将自己最羞于启齿的秘密拿了出来。因为这个女孩的社交经验几乎是零啊，所以只知道这种方法，还让想法都流露在了脸上，让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对她来说重要的人应该不多吧，她的王兄肯定算一个，要不然她也不会为了保全王兄的名声冒着被刺杀的风险来联校就读。而现在，他也似乎成了其中之一。
将心比心，他不也是一样吗？重要的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一个都不想失去。
他不禁在心里苦笑起来。
“好吧，我相信你，我也保证，不会把你的事情说出去，这算是我们之间的承诺。”他郑重其事地看着诺雅的眼睛。
诺雅仔细揣摩他的神色，然后缓缓地抬起了虚握拳的右手，伸出了小指。
“这是？”张宇城没反应过来。
“我在书上看过的，地上的一些国家里，有双方勾住小指来表示重要承诺的传统。”诺雅紧张地说着，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像是害怕被拒绝似地将手往自己这边缩了缩，“啊不过那好像也是亲近的人才能做的……”
张宇城一时语塞，在心里问你看的那本书难道没写这种事情现在一般是小孩子或者情侣才会做的吗？
但看着对方紧张不安的样子，他又觉得绝不能让这个女孩失望。于是在诺雅就要放下手的时候，他伸手勾住了对方的小指。
手指传递来温暖的触感，他清楚地看到女孩的眸子明亮起来，感觉心里有什么地方被触动了一下。
这时他身后的门突然被打开，杨以琼探头进来，作为这间办公室的主人，她自然是没必要敲门的。
“宇城，差不多可以——呃……”杨以琼话说到一半就断了。
两人同时迅速撤回了手，诺雅别开泛起红晕的脸，不自然地拨弄起耳边的头发。而张宇城则干咳一声，绷着一张脸回头：“教、教授，有什么事吗？”
杨以琼轻轻挑了挑眉，也权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已经可以探望了，不过她还在睡，你现在要进去吗？”
诺雅有些好奇地瞄过来。
她看到张宇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我现在就去。”
※
张宇城走进病房。
“稍微等一会儿就好，她应该也快醒了。”杨以琼在他背后轻声说。
张宇城点头，蹑手蹑脚地靠近病床，在陪护椅上坐下，杨以琼轻轻关上了门。张宇城静静地凝视着病床，披散着黑色长发的少女裹着被子蜷缩在床上，安详地睡着。
是个看上去很乖巧的女孩，面容和张宇城有几分相像。
十多分钟后，她眼皮微微颤动，然后朦胧地睁开了眼。那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瞳孔如同猫科动物那般细长。她还处于未清醒的状态，野兽般的双眼里看不到感情，像是里面结着冰，让人望而生畏。
但张宇城完全没有流露出害怕的意思，看着女孩醒来，他的眼里反而多了几分温暖的笑意。
少女将视线定格在他的脸上，呆呆地看着他，逐渐从半梦半醒中认清了坐在身边的人。随着凝视她眼中的坚冰融化，瞳孔缩回正常的形状，琥珀色的虹膜也变回了普通的深褐色，女孩应该有的稚气回到了她的眼中。
“哥哥！”她忽然笑了起来，“你回来啦？”
“雨琪。”张宇城也笑着，伸手抚摸女孩的额头。
卷一《贵安，公主殿下》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