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碟上摆放着作为茶点的曲奇饼干，白瓷茶杯里的红茶泛着光晕，诺雅端起杯子呷了一口。
北山研究所，所长办公室的会客间，隔着一张茶几，她和自己在学院里的导师——杨以琼相对而坐。
“还是第一次有学生在假期里专程跑来见我呢。”重新回到会客间的杨以琼给白瓷茶壶续上热水，然后靠在沙发上：“那个课题的报告怎么样了？”
“记录报告在旧实验馆里被一堆药水泡坏了。抱歉，教授。”诺雅把喝过的茶杯放回瓷盘。
“这又不是你的错，而且托你的福，现在我手上有了更重要的课题，我会直接给你的实习成绩评优。”
“十分感谢。”
“那时候我只是让那小子给你送个笔记，真想不到你们会扯上那么深的关系。你们刚刚聊了十几分钟，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从他父亲那里遗传的特殊体质，他妹妹的事情，还有您为他妹妹治病。”诺雅老实回答。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杨以琼盯着她的眼睛。
“放心吧，教授。他是……是我的朋友，我会替他保守秘密。”
“哦？只是朋友？”杨以琼含笑说道。
诺雅没有回答，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他和我大致说了下整个事件，但有很多细节没有提及。”杨以琼话锋一转，“不过有些事情，我也是能猜到一点的。我想一个变种人辛辛苦苦潜进学院，不会费尽周章去杀一个普通学生吧。”
“教授……”
“放心吧，既然你愿意为我们保守秘密，你的身份，我也会守口如瓶。”杨以琼郑重其事地说，“我还是会像对待普通学生那样对待你，这样可以吧？”
“谢谢您。”诺雅淡淡地回应，眼神飘忽了一瞬。
“看起来你好像有什么问题要问啊。”杨以琼注意到了她的反应。
“教授……”诺雅迟疑片刻，开口问道：“他妹妹的病情……具体是什么情况？”
“你想了解？”杨以琼挑眉，“好吧，反正事情已经被你知道了，讲详细一点倒也没什么关系。那小子和你讲到什么程度了？”
“他说过他妹妹不能控制自己的变身状态。”
“是这样没错，不过具体的情况还要复杂一些。张宇城，还有他妹妹张雨琪，他们的体质都非常接近变种人，可以让自己切换到一种特殊的状态，也就是我们经常说的，异神兵的变身能力。他们两人不同的地方在于张雨琪身上有两项缺陷，一项是她不能自主控制状态的切换，她随时都可能突然‘变身’，我认为这是因为她缺乏某种关键性的基因。第二项是她在切换状态后会出现精神失控的症状，她会不由自主地攻击身边的其他人。而这，应该是因为神经介质的影响。你知道的吧，在变种人身上有一种普通人没有的神经介质。”
“β-异化神经素。”诺雅接道。
“嗯，你学得不错。”杨以琼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上茶，“从心理学的角度去看，人的情绪是会受到许多因素影响，这包括环境、人感官接收到的信息、思维还有行为。但从生理学的角度，最能直接影响到情绪的因素，应该是神经递质才对。比如多巴胺可以让人兴奋，产生愉悦情绪，γ-氨基丁酸能让人趋向镇定。而β-异化神经素和异神兵的变身能力紧密相关，它会在变种人变身之后被大量释放出来。它的作用有很多，它能抑制恐惧反应，还能增强内啡肽的止痛效果，当然还有最主要的，它能让人感到振奋，同时还会触发人的攻击性，因为它会倒转人的本能反应。”
“本能反应？”诺雅下意识地重复。
“一般人在目击大量鲜血还有其他人身上的严重伤口时候，会本能地感到恐惧和不适。对具备社会性的动物来说，同类受伤的视觉信息往往代表着附近存在着某种能威胁自己所属的种族的危险，人类还保留着这种本能反应，而且还会因此对同类相残的行为产生抗拒。β-异化神经素却能倒转这种本能反应，在这种情形下它会促进多巴胺的分泌，消除这种不适感，从而激发人的‘攻击意志’。而多巴胺这种东西，又和奖赏效应还有成瘾性有关。当人在某种情形下因为多巴胺的作用感受到愉悦的情绪时，大脑会把这种情形记录下来，并会试图去重现这个情形。比如说一个人发现自己第一次做一件事感到很开心，他就会多次重复去做这件事，最后演变成兴趣或者习惯。而摄入尼古丁和毒品能直接促进多巴胺的分泌，这也是香烟和毒品具备成瘾性的原因之一。那如果说一个人，在看到其他人受伤，或者对其他人施加暴力的时候多巴胺分泌变得旺盛起来的话，这种生理反应会对他的性情产生什么影响呢？”
“会让这个人出现施虐倾向。”诺雅回答。
“没错，这就是为什么异神兵在进入战斗后会变得比平时下更加嗜血好战，这种应激反应和被激发了捕猎意识的肉食性动物非常类似。张雨琪在进入那种状态以后，β-异化神经素的分泌量要远高于正常水平，甚至比变身后的‘狼人种’还要高，这会导致她的情绪波动过大。”
“可是教授，β-异化神经素并不会弱化人的思考能力，相反还会强化。异神兵在变身之后确实会出现施虐倾向，但也从来没有会影响到理智的观察案例。”诺雅提出了疑问，作为生物学院的学生，她在这方面的知识量要比张宇城更丰富。
“异神兵在接受改造前基本上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军人，心理素质比较高，β-异化神经素的效果并不会影响到他们的正常思考能力。而张雨琪，她初次发病的时候还不到十岁，心理、人格都没有发育完整，难以自主收放情绪，生理性的情绪波动很容易影响到她的正常思考。”
“可这样的话，随着她成长起来，她应该就能逐渐控制自己才对。”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了。她从小接受过量的β-异化神经素的刺激，她的成长，也就是心理和人格的发展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杨以琼说着从桌上的瓷碟上拿起一块淡黄色的曲奇饼干，“多巴胺引发的奖赏效应，是和人类的成长和学习密切相关的。一个人在某件事上做出了正确的判断，或者说行动，并且因此得到让自己高兴的收益，他在这方面的认知能力就会提升，也会对这件事产生兴趣，产生良性循环。但是如果所谓‘这件事’是不良行为的话，奖赏效应就会造成负面的影响。前面也说到了，β-异化神经素引发的多巴胺奖赏效应，令个体感到愉悦的行动是攻击行为，这就会让这个个体对暴力产生兴趣，出现施虐倾向。再如果这个个体的人格还没有发展完全的话……”
她说着把饼干的一边浸入自己的茶杯，然后拿出来，饼干有一半被浸透，颜色变深，湿迹缓缓扩散：“经常接受这种奖赏效应的刺激，就会逐渐影响到该个体的人格发展，如果不加以干预，会演变出严重的暴力倾向，甚至是反社会人格障碍。”
“难道她已经……”
“你先听我讲完，事情要比你想象的复杂。”杨以琼抬手打断她，“其实六年前我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那时候我开始尝试对她进行心理引导。效果是有的，她认识到自己在切换状态后产生那种破坏冲动是有问题的，并且尝试去自控，但是后来就出现了新的问题。”
“什么问题？”
“要控制β-异化神经素引发的生理性情绪波动对一个孩子来说实在太困难了，她发现自己并不能完全控制自己，但同时又对自己切换状态后的心理反应和行为产生了厌恶，于是就开始否定这一部分。简单地讲，就是主人格在精神层面和变身后会出现失控的自己划清了界限，把这一部分封闭出去，她开始出现‘变身之后会具备破坏冲动的张雨琪’和自己不是同一个人的认知。”杨以琼用指甲在饼干上划出痕迹，把沾湿的那一半和干的那一半分开，“从小接受β-异化神经素的刺激，她的精神状态本来就不怎么稳定，这种长期以往的自我否定只会雪上加霜。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那个时候她已经出现了人格解离的前兆症状了。后来发生一场事故，这场事故给她带来了很大的精神刺激。以那件事为契机，这一部分被封闭的人格彻底从主人格中解离出来，演变成了……”
她说着把饼干沿着划痕掰开，一半是浸透了茶水的深色，一半还是淡黄色。
“……双重人格。”她幽幽地说。
诺雅闻言睁大了眼睛。
“这个概念你有听说过吧。”杨以琼问。
诺雅点了点头：“是指一个人具有两个相对独特并且相互分开的人格的心理障碍，就好像一个身体里有了两个灵魂一样。”
“嗯，是可以这么形容，在张雨琪的身上就产生了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格。首先因为人格解离根本原因在于她那种能切换状态的生理特征，所以这种‘变身’就成了人格切换的开关，一旦她进入‘变身’的状态，在β-异化神经素的刺激下，副人格就会显现出来。其次，这种解离又和自我否定有关，所以这两个人格会逐渐趋向两个不同极端。主人格A，也就是平时状态的张雨琪，温顺，听话，是个很乖巧的女孩。”杨以琼举起淡黄色的那一半饼干说完，然后又举起了深色的那一半，“副人格B，也就是她进入变身状态之后的人格，就有很强的攻击性。现在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随着时间推移，她的确是开始能控制住情绪，逐渐具备了在变身后冷静思考的能力。但是那个时候副人格B已经被完全解离出来，思维方式也不再受主人格A的控制，因为解离前承载了主人格自我否定的负面情绪，这个人格会逐渐趋向和人格A相反的另一个极端。也就是说副人格中的攻击性被完全保留了下来，还会朝变本加厉的方向发展。在这种前提下有了冷静思考的能力，反而要比那种无法控制情绪的状态更加危险。曾经有一次，她在房间里藏起来，趁着我助手进入房间的时候发起了袭击，挟持了她，想要离开监控病房。所幸那个时候我正好在场，我动用了电击枪从背后偷袭，制服了她，这才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后来我们在她回复到正常状态的时候征求了她的意见，给她穿上了拘束服。”
杨以琼把饼干送进嘴里吃掉，又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继续说道：“她身上分化出了具备攻击性的人格，这说明心理引导已经失败了。要让她能正常地生活，我只能重新想办法控制住那个副人格。她的案例实在太特别了，我认为要直接修正那个副人格很困难。所以我转向了另一个治疗方向，就是给她找到能自主控制状态切换的开关。只要她能控制自己不进入‘变身’的状态，就能让那个危险的副人格一直休眠下去。”
“我听宇城说起过，您想用基因疗法治好他妹妹的病。”
“对，找到她缺乏的那组关键基因然后想办法导入，这是目前为止可以找到的最好的解决方案，只是这并不容易，至少凭我现在掌握的技术还不行。但如果是军方遗失的制造异神兵的那种超前技术，应该是可以做到的。”
“您当初转向异神兵相关的研究领域，就是为了治好她？”
“算是说对了一半，我作为一个医生，自然是会想治好自己的患者。我一直照顾他们兄妹，到现在都有七年了，也多多少少有点感情。不过我会做到这个地步，主要还是因为我自己有兴趣。”杨以琼耸了耸肩。
“那他妹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现在倒还不错。”杨以琼微笑起来，“半年前我发现有两种神经药物对β-异化神经素有拮抗作用，就给她制定了用药方案。现在她的状态已经稳定下来了，至少从观察的情况看来，用药以后她就一直没有出现过那种状态切换了。不过药物治疗并不是完全保险的，要根治的话，还是得靠基因疗法。”
诺雅轻轻点头，张雨琪的病情已经有了控制方案，这姑且还算是个好消息。
“其实我这边也有一个问题。我想知道，这一次的事件，会不会给他们兄妹带来麻烦？”杨以琼一脸认真地问道。
“我有向校方提交报告和供词，不过我没有全部说实话，我隐瞒了一些事情。从现在的反应看，联校这一边应该是出于我的身份采信了报告。只是，这并不代表不会有其他机构插手调查。”诺雅低声说。
“军方的做事风格，每个国家都差不多。”杨以琼低头看看自己的茶杯，“他们兄妹的事情如果被军方机构知道了，对他们来说绝对算不上好事，对我来说也是个大麻烦。”
“放心吧教授，我会通过自己的人脉去留意的，如果有军方机构调查起来，我也会尽全力想办法帮你们瞒下去。”诺雅理解了她的意思，认真地回应，“我保证。”
“那就拜托你了。”杨以琼颔首。
叮铃铃——
内部线路的提醒铃声从办公室那边传来，插进两人的对话。
杨以琼轻车熟路地摸出手机接到内部线路：“喂？”
“所长，302的项目有点情况，需要您到现场确认一下，您现在有空吗？”女性研究员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我待会儿就过去。”杨以琼简短地回应，然后挂断了通话。
“教授您还有事要忙呢，正好，我也差不多该告辞了。”诺雅顺应气氛说道，同时起身，她想问的事情已经问完了。
“好吧，如果还有什么问题的话你可以随时来这里找我。”杨以琼看着她说道，“说起来，对你来说这里应该算是其他国家的境内了啊。两周前你才遇到过刺杀事件，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放心吧教授。”诺雅回以微笑，“这一次出行，我有带着保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