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愿望比让自己活下去更重要的呢？
“强者才拥有实现愿望的资格”——那是少年的母亲，传授所有战斗技艺的师傅所言。
对于一直居住在荒漠里，从来没有见过外面世界的孩子来说，世人憧憬的财富、权力都没有意义。身为猎兵，每天习惯在敌人和同伴的死亡中度日，战场就是自己生存的地方，不切实际的空想只会给生死之战带去负担。
所以，少年固执地认定，活下去就是最重要的愿望。
◆
充斥着瘴气和毒物的森林中，少年背着红发的少女飞奔。
“…哥。”少年虚弱地抬起头，在少年的耳边低语，“把绯玥…放下去吧。”
“不要说话，把气息调整好，要进入毒雾了。”
少年没有理睬绯玥的请求，依旧背着她在瘴气中穿梭。
充斥剧毒的荆棘刺破少年的双脚，将毒液注入伤者体内。少年眉头微皱，不停地控制血液将被毒液侵蚀的污血排出，暴露在空气中的血液瞬间变成了黑色。
今天本该是赤猎进行名为“赤蛊”仪式的日子，少年和绯玥将会在这片森林中的山峰上争夺赤猎副团长之位。但某个意料之外存在的出现，彻底打破了原本的计划。
背后的峡谷中传来龙的咆哮和爆炸的余震，一场两人无法参与的激斗正在展开。
“——！”
正当少年回头看向山峰的瞬间，面前的一株树桩突然张开一张充满獠牙的大口，漆黑的树枝箭矢般向少年刺去！
“啧…！”
回过身踢断袭来的树枝，凌空一脚将化作魔兽的毒树击碎，少年速度不减地向森林的出口冲刺。
轻微的麻痹感在体内传播，这是瘴气已经生效的症状，到达出口前还要穿过复数个极度危险的区域，如果是正常状态下的少年，想横穿森林并不困难。
“咳…咳…”绯玥表情痛苦地伏在少年背后喘息，右边的眼睛仍旧维持着血猎状态，血气不停地从中流失。
在中央山峰上，少年和绯玥间已经爆发过一次战斗，都是负伤累累、筋疲力竭的状态。少年第一次被除了首领之外的敌人重创，绯玥身上的伤势更为严重，甚至连使用的血猎都不受控制地暴走，一直在消耗自身的血液。
简单的医疗物资都堆积在山脚下面，却被龙焰烧毁。想要治疗自己和妹妹的伤势，只能返回赤猎本部。
“——！”
不断将从瘴气中突袭出来的魔兽打倒，少年的脸染上焦急之色，绯玥的情况——
“嘎啊…！？”
一时的疏忽，一只头顶毒角的昆虫从地底突破，用滴着紫色毒液的角贯穿少年的腿部，张开嘴就要向意识模糊的绯玥咬去。
“给我滚！”
额头上浮现出血色纹路，少年一记头槌猛砸在冲来的毒虫角上，冲击将整只角崩断，魔兽哀嚎着丢下断角逃入瘴气中。
瘴气中的各种毒素沿着被角击穿的血洞中侵入少年体内，黑色的血流了一地。少年撕下衣服，粗糙地将整片伤口包扎起来和瘴气隔绝，颤抖着站起正准备继续前进。
咚。
那双环抱着少年腰部的手不知为何松了下来，少女向后仰去，如同一片落叶轻轻坠到在地。
“绯玥！”少年顾不上腿部传来的撕裂痛感，挣扎着抱起妹妹。
“哥…”绯玥睁开眼，无力地说道，“你的腿…得远离瘴气才行。”
“我没事，把手给我，得在你毒发之前把你带出去…！”
少年抱起绯玥，踏上自己计划中的逃脱路线。
“按照哥的那个路线…绯玥根本坚持不到抵达本部。”绯玥苦笑着，伸手指了指另一个方向。
“走这边，这边…比较近。”
“这是最短的路径！”少年反驳道，“首领也从这条路上走过，一定不会有错的。”
“这是…捷径。”绯玥固执地说，“绯玥发现的，比你和首领的路都要近…请相信绯玥。”
“…”
按原本的路线回去可能真的来不及，而绯玥指的那条路瘴气比周围的都要少，是坚持自己的判断，还是相信绯玥去走那条未知的路，少年内心激烈地纠结着。
看向面前浓重的瘴气，耳边回响着绯玥痛苦的咳嗽声，少年放弃了自己的坚持，也许妹妹真的发现了自己和首领都没发现的捷径。
“我知道了，再坚持一下，绯玥。”
最终，少年往那条，自己和首领都未走过的路上继续冲刺。
…
不知走了多久，周围的瘴气越来越少，逐渐稀薄到普通空气的程度，少年的眼角掠过几朵鲜艳的花朵，双腿再次涌现出力量。
绯玥是对的，沿着这条路果然能摆脱这片充斥瘴气的森林。
撞开挡在自己面前最后一道灌木，少年激动地呼唤着绯玥。
“比原本的路线要快了好几倍，太好了绯玥！这样就能——”
话音戛然而止。
出现在少年面前的，只是一大片相对健康的树木和花朵，以及一汪有些浑浊的泉水，远处仍旧是无边无际的瘴气。
“怎么…回事…”少年错愕地停下脚步，“明明已经没有瘴气了…这里不是外面吗…！？”
“当然不是。”绯玥勉强地做出一个狡猾的鬼脸，脱离瘴气后的女孩又有了和兄长开玩笑的力气，“哼哼，绯玥只说【比较近】，又没有说【出口】两个字——咳咳！咳咳咳！！”
维持了不到三秒的笑容转变为剧烈的咳嗽，少女口中吐出黑色的血，肌肤迅速失去生气，覆盖在右眼上的血色散发出一股病态的黑气。
少年的嘴角被牙齿咬出血迹，快步将绯玥安置到泉水旁边，这片区域瘴气最少的地方。
“抱歉呐，利昂哥。”绯玥试图从地上直起身，却失败了。
“这是绯玥…第一次骗哥哥，对不起。”
“笨蛋！”少年怒斥道，“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因为…在哥哥选择的那条路上…”绯玥拉住少年的手，“一定，没有时间停下来和绯玥…好好说话。”
“…！”
绯玥知道，少年选择的那条路线是真正最短的路径，首领开辟的道路极短，但贯穿大量强敌所在的高危区域。纵使少年全力奔跑，也无法及时赶到本部治疗绯玥，反而会置身于危险中。
而这条道路通向的地方，则是生有能吸收瘴气植物，仅有少量魔兽栖息的出口，比最短路径安全不少。
“时间…是不够的。”绯玥看着少年，遗憾地摇摇头，“自己的身体最清楚，绯玥坚持不到那个时候。”
“怎么会坚持不到…！”少年一拳砸在地面，强压着心中的悲愤，“那是只有和首领相当实力的人才能穿过的道路，你又没有走过——”
“绯玥走过了。”
少女平静地说道。
这个“赤蛊”仪式，本来就是挑选出实力者的竞赛，最先到达山峰的人便是副团长，而后到者便是挑战其地位的人。既然是以速度决胜，那么最短路径必然是最危险的，没有赤猎首领级别的力量根本无法前进。
然而，少女却坦白自己走过了。
“你…走过了…？”少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除了自己和首领沙夜之外，整个赤猎里应该不存在通过那条路径的成员，绯玥虽然实力强劲，但是相比沙夜这等怪物而言还是相差太多，为什么能通过这条路？
“走过了哦，走过…很多遍…”绯玥只是轻笑，声音却越来越小。
“不是说过么，绯玥和哥哥比起来…真的…很弱小。”
“为了在赤蛊里击败哥哥，绯玥…很努力地战斗了。偷偷从本部里跑出来在森林里训练，拼命变强…”
自己无法战胜那个接受沙夜指导的哥哥，绯玥心知肚明，这场赤蛊仪式除了她一人之外没有任何赤猎成员参战，所有人都认同利昂的力量，不敢挑战他。
但是，绯玥战斗的理由不一样，她不是为了争夺赤猎的地位，而是说服固执的兄长，也为了彻底击碎首领愚蠢的信条。
既然兄长接受首领的“强者原则”，那么就由自己打破它，用力量击败对方，以副团长的身份命令他和自己离开荒漠。
在同时和兄长、母亲为敌的状态下，少女不眠不休地在森林中战斗，用那具远比前者弱小的躯体努力，最终在山峰之巅重创过去遥不可及的哥哥。
“呵…呵，绯玥还以为…哥哥听了会夸绯玥呢。”女孩身体表面的血管已经浮现出黑色，瘴气不断地从内部腐蚀她的身体。
原本用血猎控制血气的技巧，这种程度的瘴气根本不足为惧。可是在和利昂的激战中，绯玥不停地突破上一秒的自我极限爆发血气，执意要打倒对方，体内已经没有那么多灵力和血供应排毒。
“是我…”少年看着面前重伤的绯玥，无比后悔，“是我执意要和你战斗…！”
绯玥身上出现的数道阻碍血气流动的伤口都是少年造成的，而后者身上虽然也有几处致命伤口，却比绯玥身上的伤势轻些。
“哥在说什么呢。”绯玥抬起手，艰难地搭在少年肩膀上，“听好了利昂哥…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谁的错误】，仅仅是…想要证明某物的两人战斗的终局。因为绯玥没能拥有取胜的力量，输掉了而已。”
几次深呼吸后，绯玥直起身依靠在少年身边，手伸向生长在泉水旁边，适应在瘴气环境中生存的花朵。
“虽然输了，但是有几句话，绯玥一定要告诉利昂哥。”
被摘下的花朵脱离根部的瞬间就泛黄起来，鲜艳的花色变得枯黄，绯玥拿着之前在瘴气中捡到的黑色树枝，将这些花朵编织成一束难看的花冠。
“利昂哥你…根本不适合做猎兵。”
“会为同伴的死伤感的猎兵，无论再怎么强大，都是具有【心】的人，而首领认可的猎兵是杀戮机器，无心之物，利昂哥…永远也到达不了那个层次，是失败的猎兵。”
“弱肉强食，在猎兵的世界里，拥有再强烈的守护愿望，只能换来无尽的悔恨。”绯玥看了一眼手上的黑色花冠，将它伸到少年面前。
“——很难看吧。”
失去根部的养分供给，花冠上的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死，腐败成一堆黑色浆汁，只剩下带刺的环形树枝。
“【我们】的世界里，是没有美丽的东西的。”
“利昂哥…不属于这个世界。”绯玥虚弱地笑着，将黑色树冠戴在少年头上，紧紧抱住对方。
“所以绯玥才会邀请利昂哥去外面，在远离这片荒漠、人潮涌动之处，有和我们完全不同…不需要浴血杀敌，不需要刀剑也能活下去的…幸福的世界。”
“【公会】——守护那个美好世界的组织，那里才是利昂哥所属的地方。”
年幼的时候，每次回到本部都能看到，坐在死去赤猎成员墓前，兄长看向那一道道无名墓碑的悲凉眼神。比世上任何人都要爱着兄长的少女，从那一刻开始便决定，要让哥哥从苦痛中解放出来。
“啊啊…为此还学习了相当多的知识，假名啊，使用邪神力量的方法之类的，想要…和哥哥组建一个帅气的公会…呐…”
说着，少女体内仅存的生命力快速地流失。
“和相识的伙伴一起奋斗，互相依靠…如果觉得拯救世界的战斗太困难，哪怕只是净干一些傻事…也会很开心吧。”
从胸膛上传来的微微颤抖感知到，绯玥抱着的少年正在哽咽。
“没能看到…利昂哥用绯玥辛辛苦苦想出来的那个假名的日子啊…”
绯玥将头埋进少年的肩膀，用数倍的力气抱紧兄长，一直紧到将自己颤抖的哭声掩盖起来。
“——【帝翔天】。”
那是少女在见证外面世界的天空后，辗转反则想出的中二名字。
有着初次听到这个名字就能让人浑身发颤的威能，总结了无数名字里带“天”带“帝”的主人公经验，中二少女自认为最帅气的名字。
固执又有些不谙世事，甚至有的时候看起来和笨蛋一样。
可以被击倒，却不会被击垮。
会因未来遇见的悲剧流泪，却能擦干眼泪，背负一切大步前进。
绝不会抛弃伙伴不顾，对执迷不悟的人伸出援手，即使用武力也要拯救自己所见的事物。
——少女心中最强的兄长大人。
“…会去做的。”少年沙哑的声音传入绯玥的耳中，“绯玥说的那个世界，我一定会去。公会我也会组建，强力的伙伴也会招募——”
“我会…创造出【最强的公会】…”
什么是最强的公会，这个时候的少年根本无法理解，连公会分级制度都不清楚的他，只是随口用“最强”这个形容词来概括。
“所以求你…求你别离开我…！”
少年不敢松开怀中的绯玥，仿佛一松开少女就会从自己的身边消失。
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从未出现过的，首领和自己都嗤之以鼻的“愿望”，在这个时候第一次从脑海中浮现。
“不要…死啊…”
比让自己活下去还要重要的愿望，是“让所爱的人活下去”。
然而这个“愿望”，和首领所说的一样，是弱小之人无法实现的。
“是…吗。”
绯玥的嘴角扬起，露出天真的笑容：“邪神大人…在召唤绯玥呢。那就等到那个时候…我们再——”
话音消散在风中，黑色树冠无声掉落在地，天空下回荡着不绝的龙吼，和被覆盖掉的，名为“帝翔天”少年的痛哭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