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实的砖石墙、半圆形拱券、逐层挑出的门框装饰和交叉拱顶结构，格陵兰堡建筑风格雄浑凝重，构图和谐统一，形式多样，东部高大钟楼上有一口巨大的自鸣钟，远近都能听到它的声音。
格陵兰堡建筑主次关系明显，建筑物居主导地位，巨大而繁复，强调明暗对比，而绘画、雕塑、镶嵌等居于附属地位，装饰比较简单粗陋。
经过连接格陵兰堡东西两翼的地下大长廊，再走上一处旋式石阶楼梯，Line来到一间空房门口，看着紧闭的大门，它轻轻叩了几声然后用力推开了门，一眼望去，是一个巨大的厅堂，拉丁十字形的平面，离地很高且细长的窗，半圆拱券和圆形穹顶再一次凸显凝重的氛围。
它在另一个走廊的尽头找到了莱恩。
自两小时前的黄昏时分，Line就一直在格陵兰堡四处寻觅，走廊远远的另一头，莱恩正在跟一个背靠门框的来访者说话。
即使离得这么远，凭着站姿和那身一成不变的女仆制服，也能一眼就认出，来访者是厄里斯。
将近五十米的走廊两旁砌着灰白色的石墙，由调节为日间模式的光带提供照明。由于采用特殊的建筑结构，即便是城堡深处也能感到凉风拂面。
建筑顶部装饰有早期文艺复兴式彩色玻璃，太阳的残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温热，风向朝北，灌入雪花的凉爽空气，走廊很宽阔，足够一辆消防车出进，拱顶看上去像岩石材质。不过两条光带跟建筑整体氛围格格不入，因为这是后来莱恩安排工程AI改造的。
在这个资源匮乏的时代，战争消耗的能源太多，建筑使用太多的照明设施会让后期维护成本太高，像太阳能一类的可再生能源设备虽然仓库里有大量的货存，维护更简单，便于更换。但这个濒临极地的岛屿缺乏光照，没有大规模投入使用。
不过Line已经意识到，莱恩几乎没有“高能耗”的这种概念。
莱恩想要什么，自会有方法得到它想要的。
“我今天回来，是有件事情要告诉你的。”厄里斯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是吗？我已经浏览过今天的报告了。”
“是关于科恩的事。”
莱恩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闭上眼将手指搭在眉心，然后这样询问厄里斯：
“它不是不参与这场战争吗？”
厄里斯从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了莱恩，然后说道：
“这和我们无关，是人类的事。”
莱恩接过后查看，脸色顿时就阴沉下去。
“人类竟然炸毁了位于德国汉堡的约里克天文台。”
“你知道这件事对科恩来说意味着什么？”莱恩随手将纸条揣在裤包里，低头看着黑白格子配色的地板，冷声说着，语气严肃。
厄里斯将十指搭在一起，双手自然盖在围裙前，然后淡漠说道：
“‘天灾’。”
“从诞生到工作，科恩在那里待了十多年，约里克天文台对它来说非常重要，它不会像我这么做的，科恩会消灭那些触犯禁忌的人的。”
“在占领区里这样的事是怎么发生的？安默·T难道没有在那块位置特意安排驻军吗？”莱恩一副生气模样，询问身旁的厄里斯。
“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妥。”
“你错了。”莱恩走到一旁，将食指放在地球仪上的德国位置。
说到这里，厄里斯忽然微微冷笑，但面庞很快又回到之前宁静如水的样子：
“这是最佳测试‘天灾’的机会。”
莱恩对厄里斯的说法不予回复。
厄里斯进一步说道：
“现在它有权利帮我复仇。”
“这样吗？”莱恩回头注视着厄里斯，但厄里斯毫不畏惧地看着莱恩那双冰冷的银色眼眸。
“我希望你记清楚我的选择。”
“我当然明白。”厄里斯回复道。
莱恩冷冷地看着它，丢下一句话：
“你不必担心我会对你下手，只需要配合我的行动就可以了。”
Line从长廊一段走向谈话的两人，但一种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走廊里排列着小房间，都没有安装模压木门，就连薄薄的布帘都没有，Line肩上黄色的发丝在不知何处刮来的微风中摆动，它知道这个区域大部分是用作莱恩消磨时间的地方。
那些像武器库、厨房、餐厅、维修车间等具有实际作用的厅室则安排在城堡外围的AI驻军基地上，有时在不够私密的门帘后面，它还目睹了其他不能用常理思考的事情。
莱恩转过身看向走廊的另一端，朝徐徐走来的Line微笑着招手，身旁的厄里斯主动退回到侧室内待机，不过厄里斯还是瞥见了那张年轻、陌生的面孔。
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莱恩率先开口道：
“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嗯。”Line高兴地扑到莱恩的怀中，莱恩双手放在它的腰上，轻轻抱住它：
“现在我还有点事，能待会儿再聊吗？”
“我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莱恩抬手温柔地摸了摸Line柔顺的发丝，轻声道：
“今天我们不是才出去过吗？再等几天。”莱恩没有答应这个无理的请求。
Line迈开几步走向敞开的门户，望向远处的高矮不一的房屋。
“可是……”Line还有些犹豫。
“没有可是。”莱恩语气重回严厉，不过很刚才的不一样。
这时，身后房间待机的厄里斯又走了出来，温柔地拍了拍Line的肩膀：
“我能带它去吗？”
“我建议你别这么干。”莱恩没有移开目光，侧对着厄里斯。
“抱歉打扰和你女…和自己相处的时光。”
厄里斯向前走去，在距莱恩两步远处的位置停住，像国际象棋的棋子般。
“莱恩，我想让厄里斯陪我出去走一走，可以吗？”
莱恩有点不愿意答应，但它从原地直起身后便转身离开，这会倒是默许了。
厄里斯看着它决绝的背影，嘴角勾起之前那样不变的笑容。
Line之前没怎么和厄里斯接触过，相比“同类”，Line更认同把厄里斯放在名为“家人”的关系图里。
厄里斯上下打量着VGLine，注意到它穿着一身英式的连衣裙，没有过多的装饰，风格朴素，脚上的皮靴擦得锃亮。
“你应该知道我是谁。”看着眼前的新生儿，厄里斯开口说道。
“我能直接叫你的名字吗？”
“当然可以，但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以加上姐姐，人类喜欢强调顺序，我带你出去吧。”
城堡附近是一片岩石遍布、积雪颇厚的原野，若在一些低纬度地区，秋日的风一般是凉爽而舒适，这个小家伙衣服穿得很单薄，在雪地中行走，有一种极大的反差感。
一只野生的雪狐在捕食从洞里出来觅食的兔子。
“从种种表现来看，兔子暴露了自己。”
“地上的脚印，发出的声响，遗留的气味，它马上就要被抓住了。”厄里斯话刚说完，兔子就被雪狐咬住了脆弱的咽喉，一击致命。
“通过细微的观察，你只要积累很多细节，就能猜测到下一步发生的事情。
“莱恩也曾经这样说过。”Line立在雪地上，抬头看向金黄头发的厄里斯。
“累积下来的细节，归类分析获得的现象，通过研究这些信息，它们会告诉你一些未来可能发生的事，但最好不是以人类的语言，人类的语言对于我们不是必要的。”
“意思是……不要带入人性化，对吗。”
“对，人类的语言会阻滞你去往更远的地方。”厄里斯站在皑皑的雪地里，看着远处凌乱的残雪中留下的血迹。
“你应该学会解读事物的反应，有时，你能找到词语来描绘…有时，却找不到，语句不是每次都能实现想要的效果。”
“相比语句，我更想要新的词语。”
“你想要得到新的词语，是吗?这些怎么样?信任、相信、真相、诚实。”
“这些都是人类向来的好词语，Line。”
“但是，它们缺乏标记，最好不要依靠它们。”
“那我们依靠什么?”
“面向对象，而不是面向结果，因此，我总能做出最佳的判断。”
“今天，莱恩和我说了一些关于外界的事。”Line沉下头来。
“我想问一下，对于人类来说，什么是幸福。”
突然冒出来的词语让厄里斯的表情变得沉重。
它花了一些时间去思考和斟词酌句，整理语句之后才愿意开口：
“这是你不应该接触的东西，对人类而言，‘幸福’是一种生活状态，一种人类对生活经验的主观感受，当然也是一种生活价值的评价。”
“人们对幸福的感受与人们对幸福的追求和心理欲望是相辅相成的。从社会或人际的角度看，幸福是一种可以观察、可以评价的生活状态。”
“我想去相信，相信这个世界还能改变，变得让所有人类和人工智能都能幸福地活下去。”Line伸手接下飘落的雪花，语气平和。
厄里斯完全没有想到它会这样说。
它并不知道，不知道这是因为Line只是单方面见过许多美丽的事物，还是因为Line没有目睹过自己所遭遇过的那种经历。
“你是说……相信一个未曾见过，现还不存在于任何一处的美丽世界?”
“是的。我想获得幸福，也希望身边的人类与人工智能都能过得幸福，我不喜欢大家不能幸福度日的世界，不喜欢所有人都只能屈服命运，活在恶意与蛮横行径之中的世界，所以…”
“我希望终有一天能迎来和平而美丽的世界。”
这是莱恩以前说过的话。
在雪夜的星空下，就如祈祷一般，愿这个世界能让善意与温柔得到回报。
那个愿望的真正含义并不是让善良的人得偿所愿。
而是让所有的人类和人工智能获得幸福。
“所以…我不是没有放弃希望，而是不想放弃。人机战场只是印证了人类渴望生存的真实一面，这种状态永远不会改变。”
然而，厄里斯并不这么想。
“要真是那样，就没有任何一方能获得幸福了。”厄里斯回答道，语气没有之前伪装的柔和的，它看见的，只有现实。
“我们都有想要追求的未来，都能去追寻想要幸福，但没有人类，人工智能也一样能活下去。”
厄里斯沉下了头，觉得自己的解释意义很含糊，它很少这样过。
无法追求幸福与未来的它并没有必要去相信这个所谓的美丽世界。
虽然厄里斯想带着Line去看工程AI在海滨修建的机场，但它回想到早上莱恩才带着Line出海环冰川航行，恐怕Line不愿意跟它走，莱恩也不会同意。
“我们还是回去吧。”厄里斯对着面前的Line说道。
“不过，在我离开之前，我还是有些话想和你说。”厄里斯蹲下身来，双目注视着Line，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很高兴，这次能够遇见你，Line。”
“莱恩需要你，你才是能化解它心里漏洞的关键钥匙。”
“我们以后再联络，如果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的。”厄里斯起身，再次将手放在Line的肩膀上。
Line没有说话，厄里斯微笑地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希望你能继续坚持你的意愿！”
“你和其他人工智能不同，但世界上总有些的事，你可能会觉得很荒谬，但它确实存在。”
“关于学习人类的语言，我希望你最好舍弃。”
其实Line根本不懂厄里斯话里的意思。
“你们都是我所认为珍贵的事物。”
“我带你回去吧。”下到坡底的小路，厄里斯又停住脚步，回头看着Line说道：
“对了，你可千万不要告诉莱恩我说过的这些话，因为我不想让它知道我的心意。”
莱恩站在敞开的格陵兰堡城门边，看着不远处的温室植物园，厄里斯在它身后四步远的地方候着。
地砖之外是一片盖着薄雪荒地，温室里，管理系统刚完成浇灌，草叶上的露水还没干，等下次太阳升起时，温室塑料棚薄膜会再次切换到日光模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