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距离那个婴儿的出生，已经过了整整十六年的时间。
昔日瘦弱苍白的婴儿，如今已经长成了同样瘦弱苍白的男孩。但昔日满身狼狈的少年，此时却依然是同样的狼狈。
在这个奇怪的记忆空间内，他的身体不会饥饿，不会疲倦，不会衰老，也不会受到外物的影响。不过他也同样不能和这空间里的其他人交流，更不能干涉他们的正常行动，于是他只能待在这里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个男孩的日常生活，就像是个被绑在一台24小时直播真人秀的电视机前的终身囚徒。
独自一人被困十六年的感觉实在是不太美好，如果不是他心智坚强，恐怕早已被逼成了个疯子。
不过比起他来说，那个男孩的命运恐怕还要更加悲惨一些。
毕竟他只是被关在一间不能和外界交流的监狱之中，但那个男孩却是被关在了整个世界之中，同时承受着来自于整个世界的遗弃和恶意。
如果事情一直这样下去，恐怕他的命运就是成年后被赶出宫廷自谋生路，或是在某场不知凶手的暗杀中丢掉性命吧。
少年坐在宫廷的一角，目光透过垂落的发丝注视着远处的男孩。
他正趴在树篱的后方，注视着远处夯实土地上的那个手执利刃，身影飞旋的男人。
不过他目光的焦点并不在那男人的身上，却更多的侧重在他手上的那柄雪亮修长的锋刃上。
作为一个自恃身份的帝国亲王，卡科里亚自然不可能专门为自己的私生子聘请一位剑术大家教授剑术，事实上，他就连练习用的木剑都没给这个小男孩准备一把。对他来说，男孩根本就是一个不应存在的多余之人，不在他出生的时候就当场摔死已经算是下手仁慈了，还给他专门教导剑术？难道是想让他剑术大成之后把宫廷上上下下一口气屠个干净吗？
然而这无视并不能阻挡男孩学习剑术的热情，自从一次偶尔提水路过训练场时看到宫廷侍卫们捉对厮杀的练习后，他就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这项危险的“竞技运动”，自己削了把木剑，平时如果没有劳役，也会跑到训练场边来偷瞄两眼，用几十分钟的闲暇学个一招半式，待晚上回房后再悄悄练习。
少年本以为他之所以如此用功，是为了在他人欺辱他时让自己有点还手之力，但他却很快发现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假设……这男孩已经刻苦练了三年的剑，基本剑术已经有所小成，但当别人欺辱他时，哪怕对方只是一个实力低微的低等仆役，他都不会出手反抗，而是至始至终都用那双平静的双眼注视着对方，面容不悲不喜，声音细若蚊呐。
少年认为这一情况出现的可能只会有两种，一种是男孩实在太过软弱怯懦，明知自己可以轻易击倒对方却依旧不敢出手，而另一种可能就要有意思的多了……男孩应该有着极深的城府，清楚反击后自己可能的下场，故而才隐藏住了自己的实力。
前者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凭借着少年对男孩长达十五年的观察经验来看，他绝不是这样自甘卑贱的懦夫。那种隐藏在平静之下的愤怒和嘲弄，就算宫廷里的蠢货们看不出来，少年也绝不会将之遗漏。
“南山有鸟，三年不鸣，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少年轻轻地念诵着绝不会有人听到的诗句，注视着不远处依旧趴在树丛之中的男孩，露出了一丝略有些欣赏意味的微笑。
但下一秒，他的微笑就凝固了。
因为他看见那个俯身于树丛中的男孩被人从藏身的地方揪了出来。
被发现了？
少年的眉头猛地蹙了起来，虽说偷学剑术在东罗马帝国并不是什么人神共愤的罪行，但对于这个人尽可欺的男孩来说，这件事却足以让他被赶出宫廷，成为一条真正意义上的丧家之犬。
与那位男孩共同度过了十六年的少年自然不希望看到这一局面的出现，虽然在这里他饱受摧残，但一个毫无能力与社会生存经验的普通男孩被强制性地踢入18世纪的冷漠社会之中，下场只会比这更加悲惨。
他本已闭上双眼，默默祈祷男孩能逃得一命，但突然掠过他耳畔的似曾相识的声音，却让他不由自主地睁开了双眼。
这个声音，难道是……
“先生，请问您为什么要躺在这里？是跌倒了吗？需要帮助吗？”
他愕然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头璀璨的金发。
女孩微眯着双眼，注视着眼前并不比她高大多少的男孩。
她的眼睛的颜色很奇怪，和东罗马人常见的褐色和碧蓝大不相同，而是大多只在日耳曼人瞳中方才会出现的深灰。
她的背上背负着一柄甚至比她的身体还要高上两寸的焰形大剑，剑身上草草缠裹着几条牛皮以做剑鞘，却依旧遮掩不住剑锋折映而出的冰冷寒芒。
“你……你是谁？”
男孩的声音还带着些许的畏缩，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了起来，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为自己找好了最佳的逃跑路线。
“我嘛……”金发女孩似乎有些累了，她放下了大剑，笑了笑：“妾身名为爱因斯，爱因斯·阿列克西亚，请问你叫什么？”
“我……我没有名字。”
男孩低着头，小声的说道。
“人怎么会没有名字呢？”
“可是我就是没有名字啊！”男孩突然抬起头来，冲着爱因斯大声地开口吼道，声音之大让不远处浇花的两个仆人都不禁侧眼看了过来，发觉是男孩之后，嬉笑了两声又转回了原地。
被男孩突如其来的大吼吓了一跳，女孩退后了两步，接着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伸手握于胸口，接着朝着男孩深鞠了一躬，露出了带着几分歉意的微笑。
“不好意思，先生。如果妾身冒犯了您，还请您见谅。”
这是男孩这辈子第一次看到有人对他鞠躬行礼，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对他道歉。
他苍白的脸颊立刻红了起来，也效仿着女孩的样子对鞠了一躬，然后慌乱地解释道：“不……你并没有……我，我不是有意的……”
这慌乱的样子逗笑了女孩，她掩口笑了两声，继而用开玩笑的语气问道：“您为什么也要行骑士礼，难道您也是位骑士吗？”
“骑士……”男孩想了一下，觉得那似乎是某种高高在上的事物，但也不想在女孩的面前跌了颜面。“对啊……我当然是了。”
女孩看了一眼男孩简陋的衣衫和因劳动而布满老茧的双手，微微叹了口气，道：“先生，为了您好，还是请不要把这句话外传吧，不然可能会为您和您的家庭带来祸殃的。”
18世纪的东罗马帝国对于等级观念还是极其看重的，平民冒充贵族，哪怕只是开句玩笑，一旦被有心人听去了，少则也是蹲几年大牢的大罪，重则则可以直接拉去某个小亚细亚的僻远军镇作为炮灰度过自己的下半生。
听出了女孩话语中的意思，少年的面庞不禁有些涨红，这个年纪的男孩，毕竟还是不愿意在同龄的异性前丢了面子。但想来想去，他也没什么能够反驳的依据，只能闭上了嘴。
而此时旁边恰好有个路过的仆从，他望着涨红了脸的少年，不禁露出了嘲弄的笑容。“哟，你还是骑士呢，是你的亲王老爸刚刚给你册封的吗？你的那位亲王老爸巴不得把你赶出去当乞丐，还会把你册封为骑士？你脑子没进水吧，哈哈哈！”
这样的嘲讽男孩每天都要听上成百上千句，但唯有此时此刻的这一句，让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凌厉了起来，隐隐间竟然真的起了杀心。
那仆从被男孩如同野狼般的目光吓了一跳，嘟囔了两句，接着忙不迭地快步走开了，场地间一时又只剩下了男孩和女孩二人。
“您的父亲是亲王？”
女孩本以为那句“亲王老爸”也只是对方对男孩的嘲讽之词，但看到男孩突变的神色，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正触及了一些本不应该为外人所知的事情。
“不，我才没有什么父亲！”
男孩怒吼一声，本想离开，但迈出的步伐还未落地，手指却突然被那个女孩拉住了。
突如其来的与异性的接触让男孩的面色变得更加通红，他下意识地收回了手，看着背后的金发女孩不禁露出了些许的惊讶之色。
但对方的目光却并未落在他的脸上，而是吃惊地看着他衣襟旁侧的一朵绣花。
“高山兰？”
“……你知道这朵花？”
坐在一旁的少年微微挑起了眉毛，在刚才的那一刹那内，他清楚地看见了男孩脸上突然绽放的喜悦。
在他的记忆里，这朵花是在男孩的母亲被毒杀前教会他刺绣的唯一一种图案。而这种名为高山兰的朴素花朵的原产地正是他母亲的故乡亚美尼亚。
看爱因斯的表情……她应该也知道这件事吧。
想起之前在帝都听到的传闻，她的目光再度扫过了男孩的那张清秀苍白的脸颊，嘴角的微笑慢慢敛去。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沉默了许久，直到训练场上传来的呼喝声将二人的意识重新唤醒。
“咳咳……”男孩咳嗽了两声，刚想要借故离去，但背后却突然传来了女孩温婉平和的嗓音。
“对了，先生，请问您想学剑术吗？”
……
在此后的数十天内，每逢夜深人静时，女孩总会趁着夜色由窗户翻入男孩的住所，过了一两个小时后再轻手轻脚地翻出，消失在那片同样深沉的夜色之中。
这场景描述起来或许有些令人遐想，但至始至终都蜷缩在房屋角落里的少年可以保证，他们确确实实只是在练剑而已。
不过，你一个看样子就出身不凡的未婚女孩就这么随随便便的在深夜出入一个同龄异性的房间，这样真的好吗？
虽说他一个在别人房间里偷窥了十六年的老变态似乎也没什么评论他人的资格，但在这个时代的礼法约束下，爱因斯的行为确实有点离经叛道。
事实上，仅仅因为几句闲谈就能连续几个月天天深夜来访的行为，不管放在哪个时代都不太合乎常理。
难道真是一见钟情了？看样子也不太像啊。
少年嘟囔了几句废话，最终还是把目光放在了在两人手中不断挪移的那柄木剑上。生于21世纪的他自然看不出来男孩的剑术天赋是好是坏，但是凭女孩的赞叹和惊呼，他觉得那家伙的水准应该不会差到惨不忍睹的程度。
嘛……用那个女孩的话来说，他的天赋应该也就是“半年之内就可进入大剑师境界”吧。
怎么了，这很强吗？为什么那男孩会冒着被隔壁的仆役发现的危险欢呼出声，为什么那个女孩要冒着同样巨大的风险帮他偷了瓶厨房的葡萄酒来庆祝？
或许，这个男孩真的有主角气运吧。
他靠在墙角，一边玩数学游戏一边看着那对男女交替着狂饮同一个玻璃瓶内澄澈的酒液，酒过三巡，他们放下了剑和酒瓶，靠在窗台边……竟然开始数天上的星星了。
喂喂喂！这个时候不应该立刻霸王硬上弓玩一把18世纪的罗马419吗？！你们在干什么啊！
从二人简单的对话中，少年知道了这个女孩是帝都剑术学院的普通学员，由于非凡的天赋，她被男孩的父亲卡科里亚亲王请来雅典讲学，再过几个月她就将回去面对一场剑姬资格评定，一旦评定成功，她就将晋升为剑姬。
男孩用笨拙的语言预祝她能获得成功，女孩微微一笑，喷着酒气让男孩快点回去睡觉，然后从二楼纵身一跃，只可惜她由于喝大了没看清地面的情况，很不幸地崴伤了脚。
看着女孩狼狈不堪的样子和男孩关切的神色，少年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情感，在一片黑暗之中大笑出声。
这还是个笨蛋啊。
只可惜还有比她更笨的笨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