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个男孩就是之前的自己。
少年望着那个向着远方跑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个结果早在他看见那个诞生的婴儿时就已经有所预料，而现在，他终于得到了来自命运本身的证明。
该怎么说呢……或许只有那句“命运无常”才能表达他此时的心情了吧。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重新回到了神庙的正中央。
几乎就在他意识到自己再度脱离了束缚的同时，他四周的这如同镜花水月般的世界骤然破碎，从裂缝中喷涌而出的是无数散碎的记忆碎片。
这场持续了16年的幻境，就此结束。
他在这些喷涌而出的记忆碎片里看到了无数似曾相识的场景和画面，恍惚之间，他想要伸手去触碰那些碎片中的场景，却谁想刚一接触记忆碎片便化作了万千散碎的光点，最终归于虚无。
而伴随着这些记忆碎片破碎消散，他脑海里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不清，短短几息之间，这片由记忆碎片组成的风暴便烟消云散，而他的脑海里，也再找不出一丝一毫关于前世的留念。
不过，虽然留念烟消云散，但他的脑海里还是保留下了许多本不应存在于一个18世纪土著脑海中的事物。
“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大陆徘徊。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和德国的警察，都联合起来了……”
“人生来就是，而且始终都是自由的，于权利之上人人平等，社会差别只能建设在公益基础之上……”
“在八十七年前，我们的国父们在这块土地上创建一个新的国家，乃基于对自由的坚信，并致力于所有人皆生而平等的信念……”
“自光荣的亡者之处吾人肩起其终极之奉献—吾等在此答应亡者之死当非徒然—此国度，于神佑之下，当享有自由之新生—民有、民治、民享之政府当免于凋零……”
他的眼前出现了无数造型奇怪的异形文字，样子像是垒成的万千方块，而伴随着文字的产生和消亡，他的耳畔不断掠过阵阵狂啸和吼声 有时是青年人的怒吼，有时是老人的低吟，有时是满附新大陆口音的尖细嗓门，有时却又变成了一字一顿的叹息与悲呼。
他觉得这些话语同样似曾相识，但却再无法记清那些说话人的身份。在他的眼中，自己眼前的这些方块字最终交融汇合，变成了一行行他可以理解的拉丁文字。
余下的时光里，他就那样呆滞地站在那里，看着一行行的文字顺着双眼映入大脑，越过神经，最终在少年的灵魂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块土地。
在他的眼前闪过的已经不止是文字和声音，他看到了一群身着毛皮的矮小人类在冰天雪地间追逐着一头留着长长鬃毛的野兽，看到了一头载着两个孩子的母狼在河畔欢饮着潺潺流水，看到了一个身着紫袍的男人在大海边插下了一面鹰旗，又看到一个浑身黝黑的男人跪在沙地上朝着燃烧的城池放声哭泣。
他看到一面面崭新的旗帜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升起，又看到它们在历经沧桑之后最终还是无奈地落下，他看到了歌舞升平的繁华街巷，也看到了遍野的尸骸和饱餐腐殍后振翅而飞的乌鸦。
他看见了世界上最可悲的污秽，也看到了世界上最崇高的光明，他看见了许多年前茹毛饮血时的生死相搏，也看到了许多年后在帝国上空飞翔的那只和平白鸽。
他就在那里，看完了整部历史。
最终，他的目光回到了欧洲，回到了希腊，回到了雅典，最后，回到了那座他不久前还在那里见证了一场死亡的神庙。
但此时，这座神庙却不像后世那般断壁残垣萧索一片，而依然灯火通明装饰华丽。
越过熊熊燃烧的祭火，他的目光落在了主神坛上那人的脸上。
那是一个不大的少年，留着古罗马式的髡发，面容清秀，相貌端正。
他突然没来由的感觉这个少年有些亲切，而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个少年的相貌正巧又和他一模一样。
而等到他环顾四周时，却发现不只是那个神坛上的少年，四周行色匆匆的祭祀、侍祭、官员、学生，甚至连扫地的杂役，都和他有着同一张面孔。
现在大韩民国整容界的新套路又统一了吗？真不知道这种娘炮气息浓重的外形是怎么发育起来的啊！
他枉顾自己的外表和他们并无两样的事实，一边向前缓步走去，一边还冷笑着不断开口吐槽，直到他的脚步停在了主神坛前的空地上，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巴才终于又恢复了沉默。
而此时，那个坐在主神坛上的少年终于开口了。
对方的声音庄严而矜重，宛如天神的御使一般不怒自威。
但对方的脸上却堆满了和煦有若暖阳春风一般的微笑，而说出的话也同样亲切动人。
“我的兄弟，欢迎回家。”
……
“兄弟？”
他回味着对方的发言，又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继而开口道：
“你就是这具身体原先的主人……或者说是我的前辈吧。怎么称呼？”
“我没有自己的名字，不过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叫我阿尔法。”
阿尔法？α？Alpha？
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好吧，阿尔法。”他摆了摆手，指着四周依然在忙碌着的人们道：“既然你是我的‘前辈’的话，那他们应该就是同属于一个身体里的多重人格，或者是你臆想出来陪你玩耍的仆佣？”
坐在神坛上的少年依旧眉目含笑：“我的兄弟，你错了。这里并没有‘前辈’和‘佣人’，大家都是你的兄弟姐妹，或者说……大家实际上都是你，也包括我在内。”
“包括你？”
阿尔法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是另一个你，一个纯真善良坚韧顽强的你……用你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少年漫主角式的你，不过，我也确实是这具身体最初的十六年里的主人格。”
“啧啧啧，这是要办邪教还是搞传销啊。”他冷笑出声：“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穿越而来的外来者，和你们完全具有不一样的灵魂和记忆，比起你们的兄弟，我应该更类似于你们的敌人。”
“不，你错了，兄弟。”
“你的口气越来越恶心了。”他蹙着眉头，“再说了，你觉得对于一个在你的记忆中被困了16年的可怜穿越者而言，温言软语还有作用吗？我现在恨不得一枪轰掉你的狗头，因为我在过去的十六年里天天都得见到这副令人恶心的脸。”
“你现在骂我可就等于骂你自己哦，兄弟。”阿尔法挑了挑眉毛，笑容不增不减。
“我说了！别叫我兄弟！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一个穿越者……”
“穿越者吗？”
少年突然笑了。
这笑容让他突然觉得有些寒冷。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穿越者。”
……
“我想你也知道，这具身体在逃跑的路上逃进了一座神庙，以那柄木剑为代价，获得了那两百五十年内的两万五千条知识。”
“虽然听起来这是笔挺划算的交易，但你我都知道数量如此巨大的知识被以一个如此粗暴的方式塞入大脑后会产生怎样的后果——脑死亡。”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当时的主人格‘我’，不得不把这些知识一股脑的塞进了一个新的主人格的意识范围内，却没想到这些知识让这个主人格遭受了错误的引导，凭空捏造出了一堆短期记忆，为了解释这些知识的来源，竟然把自己当成是个来自于两百五十年后的穿越者了。”
“而那个主人格，就是你。”
“……我听不懂你这个18世纪的土著在说些什么。”
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低着头，冷冷出声。
而阿尔法依旧在微笑，他突然开口，用一种他曾经非常习惯的句式说道：
“眼睑微抬，眉发上扬，双唇微张，瞳孔扩张……”
“你在害怕，我的兄弟。”
“你害怕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阿尔法笑容依旧，“可是它确实就是真的。”
“你没有任何证据来这一推论，换而言之，它只是假设而已……”少年做出了反击，但这反击却在那名为阿尔法的古装男孩的笑声中烟消云散——“你记不起关于前世的任何深刻的记忆，包括名字在内，我说的没错吧。”
“……”
“放心好了，我的兄弟。”少年似乎看出了他的恐惧，朗声说道：“我绝不会伤害你的，现在，可以让我继续讲下去了吗？”
“请你继续吧。”他昂起了头，面容依旧不悲不喜，只在双眼的深处，可以看到一丝隐藏的极好的恐慌。
“由于本体太过虚弱，我们也只能让那个新人格控制了七个月的身体，直到刚刚……很抱歉，我的兄弟，我们故意给了你一个错误的执念，诱使你被那个术士严重损伤了精神力，这才重新拿回了意识世界的主控权。”
“之后，我让你重温了这十六年来的人生。你或许会很好奇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原因其实也很简单，我需要让你对这具身体的过去有个大概的了解，同时，你也需要一段时间来整理和理解你的知识。”
“所以现在明白为什么你在这十六年里会选择用数学游戏和公式，而不是写小说打扑克之类的行为来打发时间了吧……这当然也是我们潜意识影响下的结果，只有把你的精神力更加专注地调动起来，你才能在最快的时间内分解消化掉这两万五千条基本上互无联系的琐碎知识。”
“现在，十六年已经结束了，我们已经在你的脑海里建起了一座包括索引系统在内的大图书馆。换而言之，现在的我对你来说没有用了。”
“你对我没有用了？”他蹙着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在经过了大脑和意识的反复统计和筛选之后，我们得出了结论，在这具身体内存在的四万零五百一十六个人格和次人格中，只有你……最有可能实现那个我们共同的梦想。”
“为此，所有的人格都会向你奉献出自己占有的灵魂份额，换句话说吧，你将真正成为这具身体的主人，也将打破那位术士为你打造的精神牢笼，回到现实世界，我的兄弟。”
神坛上的少年阿尔法依旧在微笑，笑容亲切温和，宛如清晨出门时向你打招呼的邻家小哥。
但这笑容，却让他实在是笑不出来。
“你的意思是……你要自杀？”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
他死死地盯着这张熟悉的面孔，正如他在过去的十六年里所做的那样。
他曾经亲眼看到他的降生，看到他的屈辱，看到他的磨难，也看到他的隐忍，他的复仇，他的喜悦。
比起兄弟，他更像是一个从他一出生开始就默默地陪伴着他的父亲。
虽然，他只是一个连自己的躯体都不具备的人格。
“自杀？什么，你以为我会杀死自己吗？哈哈哈，这怎么可能呢……我又怎么能杀死一个从来就没有活过的人呢？”
阿尔法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似乎自己刚刚说了个很好笑的笑话。
但他知道，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那么，这场戏剧就到这里结束吧。作为一个人格，我的生命到这里就要画上句号了。然而，作为一个灵魂，我的未来可还有很长的一段路需要走呢。毕竟，我的灵魂，现在也就是你的灵魂啦。”
“……”
他知道，以阿尔法对精神世界的控制程度，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把自己这个新人格碾成碎末，然后重新回去控制他的身体。
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为了一个所谓的“几率”舍弃了自己已经使用了十六年的身体，自愿走向死亡。
“我还有件事情需要你帮忙呢……待会儿我走之后，请一定要帮我善待那些曾经善待过我的人，你知道我在说谁。千万别再像之前一样欺负她们了！”
“当然……”
“也别忘了我们共同的理想哦。”
“当，当然……”
他突然感觉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于是他按住了脸，拼尽全力地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对了，其实有一段时间，我真的觉得，如果我在那十六年里真的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兄弟陪伴我，那我的日子一定会过的好受得多呢……哈哈，不说了，那么，我的兄弟，请接受我微薄的奉献吧……毕竟，我们都是为了同一个愿望而活到现在的，不是吗？”
他没有回答阿尔法的问话，因为他已经哽咽到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不过，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也已经没有必要说我们了……”
这座神殿突然陷入了一阵剧烈的晃动之中，昔日华美的装饰在地动山摇间剥离破碎，而那些行色匆匆的人影也渐渐变得透明了起来，最终缓缓消失。
“对了，在离开之前，请满足我最后的一个微薄的愿望吧。”
就在他再也压抑不住内心奔涌的感情，即将放声大哭之际，耳畔突然又传来了阿尔法的声音。
他在恍惚之间抬头，却看见阿尔法的半个身体已经不复存在了，上半身好似正漂浮在虚空之中。
“能让我……给你取个名字吗？”
……
“当然可以。”
望着满脸泪水的少年，阿尔法的脸上再度铺满了笑容。
他轻轻地伸出手来，想要去碰触少年的手掌。但谁想伸出的手指还没能触到实物，便在剧烈的颤抖中剥离成了无数散落的光点，好像万千萤火虫随风起舞。
没想到，到了最后却连握个手都没能做到啊……
“阿莱克修斯，或者叫阿列克斯。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忽然之间，起风了。
精神世界里自然不会有空气的存在，故而在这阵风中流动的也自然不会是切实的事物。
但这阵精神世界中风刮的却远比那些切实存在的风要猛的多，以至于少年不自觉地抬手遮住了双眼。
而等到他放下手指时，才发现眼前只剩下了一片虚无。
果然，刚才的那阵风是你的有意而为吧……
看起来我当初对你的评语真的没错呢……像少年漫画的主角一样不切实际，刚强倔强，有的时候却又善良到了让人想哭的地步。
在这一刻，他再也忍不住了，扶着那座冰冷的主神坛大哭出声。
他的样子像是一位失去了独子的父亲，却又像是一位失去了兄长的弟弟。
在这个世界彻底破碎之前，神殿中最后的声音，只剩下一句夹杂着哽咽的悲鸣。
“兄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