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闹市上开着家不起眼的花店。
比起后世情人节满街游荡的卖花姑娘，在这个年代，鲜花还只是有钱人家的玩物。在一般的穷苦人眼中，送喜欢的姑娘一块花色分明的猪肋排可远比送束色彩艳丽的鲜花要实用多了。不过这一习惯倒是一直沿用到了现代，一块五花肉在某些地窄人多的国度里依然不失为送礼首选，当然，那就是后事了，现在还暂且不谈。
在当前，这一习惯最直观的展现就是这家花店的门可罗雀，尤其是到了冬天，除了某些显贵人家依然定期派人来取花之外，平时上门的就连野狗都没一只……就连它们也知道去肉店门口转悠比在这座破花店门口的预期收益要大得多。
似乎店家也知道就算再这么开下去也没什么收益，主动关上了大门，甚至连临街的窗户都关的严严实实，整座店面像是一堵冰冷的墙般伫立在临巷的街边。哪怕隔着几米开外就是喧嚣的市场和吵嚷的人群，它依然保持着一种超然于世外的冷漠和清新。
但到了今天，这家花店的门口，却多了一个似乎格调没那么清新的客人。
“维罗妮卡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透过门上的细缝，看着那位惊呼不已的年轻妇人，少女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的复杂神色。
“一言难尽，还是先让我进去吧。”
“好的，那就请快进来吧。”女人看了看门外两侧的人潮，确认四周后才伸手打开了门，给维罗妮卡让出了一条进门的通道。
这里是一座离港口不远的花铺，建在富人区和市场区交界的街区里，环境相比那所公寓自然是要优雅宁静了许多，但相比于维罗妮卡离开帝都前的居所，依然简陋的像个窝棚。
“安娜老师，您好。”
在走进屋内后，少女正式地行了个礼，继而脱下了头上的兜帽。
“不是已经把你们送出城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妇人紧蹙着眉头，她大约三十来岁年纪，虽然眼角和额前多了几道浅纹，但面容依旧端正姣好，看得出来年轻时也是个颇有姿色的美人。
不过，她的身份显然不止是个漂亮的花匠这么简单。
在廉价的燃料和取暖设备开始供应之前，光是能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售卖鲜花，可就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能做到的。一般的商家靠的是昂贵的木炭和花棚，但她嘛……
被维罗妮卡称为安娜的女人伸手打了个响指，一束在两指间倏然乍起的火苗刚刚好地点燃了桌旁的火炉，一时间有些昏暗的前厅再复光明，就连店门旁的那几只重剑上的装饰都被映照得清清楚楚、闪亮动人。
不过，一家花店里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杀人凶器？这件事情的本身就没有多闪亮动人了吧。
将淤积在心头的疑问暂且压下，维罗妮卡在中庭花房边的一处小桌旁坐了下来。
虽然明知道面前这个此时连汗水都没拭干净的少女此时绝不会动这些东西，但安娜还是从后屋里拿出了一盘茶点和一壶浓酽的红茶放到了少女的面前。毕竟曾身为帝都顶级贵族们的礼仪与剑术导师的安娜，总不会忘记这些最基本的待客礼仪。
直到看见面前女人腰间的佩刃时，维罗妮卡这些天来的惊惶和恐惧才勉强消退了些许，找回了些曾经身为御前骑士的仪态和气度。
其实之前说维罗妮卡在雅典城里毫无凭依也不是完全正确。毕竟，当初就是靠着这位老师，她和爱因斯才能从戒备森严的雅典城里逃之夭夭。
只可惜，绕了一圈，她最后还是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为什么又回来了？坐下来，慢慢说吧。”
带着从容娴静的微笑，安娜欠身坐在了维罗妮卡的对面，一身镶缀着银纹的淡紫色帕拉斗篷在火光的映耀下隐隐闪烁着星辰似的璀璨光彩，毫无疑问，这种禁闱颜色的装束也是她在那些年里收到的众多赏赐之一。
一个小贵族家的次女，能靠自己的努力爬到现在的位置，也难怪她会成为全帝国贵族女孩们的偶像了。扪心而问，就是当年的维罗妮卡也曾羡慕过安娜当初的辉煌岁月。
至于她现在为什么会沦落到叛军控制下的雅典，还孤身开了一家小小的花店……这些事情，就算是从七八岁时就开始接受安娜辅导的维罗妮卡也对此一无所知。她猜测可能是安娜老师在帝都的政治斗争里得罪了某些权贵，从而自我发配到了雅典来。不然就凭老师的剑术，无论是紫宫还是皇家剑术院里都不会没有她的一席卧榻之处。
不过，这显然不是此时此刻还身受追缉的维罗妮卡应该考虑的问题。
“安娜老师，其实在我们离开了雅典城后……”
在这样雍容气度的感染下，少女不知不觉地就把这些天来的境遇和盘托出了，说到激动时不免高声扼腕，而安娜也在此过程中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不时还惊呼两声，以此表现出了对少女境遇的足够同情。
“最后……那个混蛋就这样把我们带到了贫民窟里去，我是趁着他出门的时候悄悄地溜出来的。”
其实如果不是少年刚刚的一番举动的话，维罗妮卡并不是很想来找这位恩师求援。上次她把自己二人混在商队里送出城就已经耗费了不少心力，而这一次要是她还想逃脱，就要冒着被那位少年和叛军发现的双重危险。
在事情还没有恶化到最糟的情况下，她还是希望自己能自食其力。
但现在嘛……只能寄希望于安娜老师再帮我们一次了。
于是少女再度把希冀的眼神投在了面前这位成熟女人的身上，但安娜却只是摇了摇头，起身鞠了个躬后轻声道：“维罗妮卡小姐，我很同情您和爱因斯小姐的境遇，可是现在的老师……已经很难再帮你们这个忙了。请原谅老师的无能吧。”
“不，和老师没有关系，提出了这种非分的问题，这是我的错才对！”
看着面前女人那双满溢失落之意的碧蓝色双眼，维罗妮卡连忙起身行礼。虽然还是不免有些沮丧，但这也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
其实，只要知道雅典城里不全是敌人，还有一个愿意帮助自己和剑姬大人的盟友。这就已经能让维罗妮卡心满意足了。
“不过，老师倒是可以帮你治疗一下之前的旧伤。”
“那真是太感谢了！”
维罗妮卡连忙脱下了身上的风衣，安娜老师微笑了一下，继而将手伸入了炙热的火炉中，沾取了些木炭的炭灰后，开始在维罗妮卡光洁的肌肤上勾画了起来。
看似无意之中随手勾勒的线条，却透过了肌肤直接在少女纤细的魔力网络上激起了层层回澜。维罗妮卡紧紧地闭上了眼，脸上隐隐出现了些许象征着血脉通畅的绯红，直到感觉到魔力网络内的几处淤积梗塞之处重归正常，她才轻呼了一声，睁开了双眼。
“安娜老师，真是太感谢你了！”
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弱，但是需要时间缓解的硬伤已经荡然无存，只需要再休息几天，维罗妮卡有信心恢复自己全盛的状态。
而对此，安娜依然保持着那种浅浅的笑意。虽然和少年脸上的那种微笑差距不大，但比起那种微笑里隐藏的轻蔑和冰冷，这种笑容里的透彻之意则让维罗妮卡的心灵感受到了一片光明的暖意。
直到维罗妮卡重新穿上风衣，走出这间花店时，那片暖意依然氤氲在少女的心中，而没有随着雅典初冬时冰冷的寒风一同消散。
而安娜也始终保持着这种优雅娴静的微笑，直到目送着少女离开这条街道，消失在雅典城回环往折的小巷中，她的视野才离开了那扇被微微打开一丝细缝的小窗。
但就在维罗妮卡消失的那一刹那……
“怎么办？怎么办？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啊！明明都已经和先生说好了啊！”
安娜突然倒在了地上，抱着头缩成了一团，开始在花店前厅整洁干净的地板上四处翻滚。
如果维罗妮卡看到这一幕，她的表情一定会很精彩吧。
“啊啊啊！我不管了！先生明明都答应过我她不会再回来了啊！一直装那副老师样好累的啊！”
在翻滚间，安娜的膝盖突然狠狠地装上了墙角火炉的铁壳，一声脆响后，她不禁捂住了自己的膝盖，眼角疼的渗出了几点泪珠。
“为什么我会忘记用魔力护住膝盖啊！啊啊啊啊我真是笨死了！”自眼角慢慢化开的泪珠缓缓向下流去，中途冲开了几纹刻意画好的皱纹妆，顺便在光洁如玉的脸颊上冲下了两痕蜡粉做的妆容，露出了其下的雪白脸颊。
在折腾了一会儿后，地上的安娜终于爬了起来，定了定神，两只纤细修长的手掌在胸前啪的一声合在了一起。
“不能哭！不能哭！我是安娜啊，帝国最好的剑术教师安娜啊！先生说过了，我可不能为这点小事就哭出来啊……对了，先生，先生……”
安娜的口中念念有词，身形却一瘸一拐地向后厅走去，在一间花房里，她找到了几个细心编制的鸽笼。其中的信鸽似乎有段时间没吃过东西了，饿得奄奄一息，就是曾经洁白的翅膀上都积上了一层灰尘。
“安吉拉！快把这封口信带给先生吧……等等，我好像还没写信啊……”于是安娜又手忙脚乱地从鸽笼附近找出了一叠被裁成细长小条的信笺纸，用特制墨水的蘸水笔写了两行字后，绑在了那只可怜的鸽子的腿上，随后胡乱地向外一丢。那只可怜的鸽子在花房里挣扎了几下，掉了一地羽毛，才勉强歪歪扭扭地从通风口飞了出去。
“安吉拉！快飞啊！快飞啊！”
伴随着安娜的叫喊声，名为安吉拉的信鸽不禁在空中猛的颤抖了两下，几番挣扎后才终于摆脱了昔日的恐惧，展开了已经有些掉毛的翅膀，向着那座城外农庄区的熟悉建筑滑翔而去。
在初冬时节的残阳中，这只掉毛的鸽子成了雅典市民眼中的一道闪亮的风景线。刚刚走出旅馆的年轻人突然感觉什么东西飘到了自己的脸上，伸手一摸，竟然是片鸽羽，而当他下意识地抬头瞭望时，率先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鸽子腿上的那张熟悉的徽标。
看起来，革命真的已经开始了啊。
年轻人嘴角的微笑，成为了这只鸽子在昏死过去前最后的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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