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结束了。
在铁钉坠向大地的刹那，这是罗兰口中唯一还在反复回响的词句。
事实上，早在少年对他说出那句“我杀了你妹妹”的时候，这句话就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脑中。
一个失去了家庭，失去了故乡，现在连最后一个家人都已经被人所害的人，还有什么能支撑他继续活下去呢？
恐怕也只剩下那份复仇的信念了吧。
而现在，就连这份信念也都在少年举起的短剑前烟消云散。
望着那张与梦中恶魔仿佛的清秀脸庞和那柄闪烁着森寒光芒的利器，罗兰突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力气都在一瞬间内被抽空了，虽然他的表情依旧佯装镇定，但他震颤的唇舌和苍白的脸颊已经把一切都暴露的干干净净。
果然，这家伙还是个孩子啊。
拿着那柄不久前缴获的短剑，少年蹲在倒地男孩的面前，脸上笑容依旧，手中却寒芒四溢。
他用短剑轻轻地拍打着男孩的脸颊，让钢铁的冰冷通过肌肤和神经直达罗兰的心底。这并不是什么实质的伤害，但那柄短剑上的双头鹰徽记和少年从容淡定的面颊却让地上的男孩不禁又回想起了昔日的恐惧。
也许在他的眼里，自己已经和那位杀了他全家的皇储殿下别无二致了。
少年轻轻地叹了口气，反手收回了那柄短剑。
不过，他们二者间还是有一些不同的。
“起来吧，我没有在这儿杀掉你的打算……我可不想再擦一遍地板。”
如果是那位皇储，在百般威胁后一定会杀掉这个碍事的小孩，从他的死亡中攫夺到最后的乐趣。
但是他却在百般威胁后把男孩从床铺上拉了起来，顺便收起了自己的武器。
当然，这并不是因为比起那位皇储来说，少年有多么善良，恰恰相反，论手段之残忍，那位只懂得肉体折磨的皇储可能还不及这位笑起来很好看的大男孩。
二者行为不同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皇储的施暴是为了从他人的痛苦中获取乐趣。而他所做的这一切行为，却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而已。
而现在，目的已经达成，少年实在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继续恐吓他的必要。
再说了，拿刀拍小孩脸这种事确实传出去影响不太好，要是被拍的是个小萝莉还可以理解为**大发，这个时代的萝莉控们也许还能理解一下，但拍的是个小男孩那就只是单纯的变态了。
万一事情传出去，身为革命导师的自己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那可就太伤那帮热血青年的心了呢。
提到热血青年，少年突然想起了某位不知去向的无知少女。毕竟从本质上来看，他对这个小男孩的所作所为，和对维罗妮卡的“调教”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为了在对方的心里树立起自己喜怒无常，不择手段的人渣形象。
当然，他也可以换一番说辞，让对方把自己当做救命恩人（虽然好像本来就是）般崇拜，就像是那些把他当做救世主的“信徒”们那样。
不过，眼前的这个小家伙和那些小资产阶级出身的热血白痴自然还是有所不同的。更何况他们现在对于自己还有用处，要是现在就把好感度刷满了，任务效率还怎么提升？
毕竟，恐惧才是对人类最好的兴奋剂嘛。
想到这里，少年的嘴角不禁掠起了一丝带着些许轻蔑意味的嘲弄笑容。
但随即，这笑容就又被淹没在了那种廉价的温和微笑里，似乎从未在少年的脸上留下一抹痕迹。
看他的表情，戏应该也演够了，再施压下去可就是单纯的施虐了。
“现在，你是不是很恨我呢？”
男孩当然没有回答少年的话，他死死地握着拳头，苍白的脸上闪烁着标志着愤怒的红光。
“当然，你也应该恨我。因为我杀害了你的妹妹，从而毁灭掉了你最后的希望。”
“可是，小家伙，请你告诉我一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呢？”
少年突然板起了脸，尚显青稚的脸颊上，此时却满是绝不像是会出现在他这个年纪的轻蔑和冰冷。
而男孩则因为他的这一句话而猛的抬起了头，那副样子，就像是一个在漫漫长夜中终于抓住了一线曙光的旅人，正贪婪地呼吸着黎明时天地间清新的空气。
“你所接触到的信息只有我的一番说辞，但你却天真地把这番说辞当成了事实的真相。”
“你……你是说……我的妹妹还活着？！”
“我可没这么说过，这也是你的猜想而已。”
少年耸了耸肩，面目似乎稍稍柔和了一些，黑檀木颜色的束发在从阁窗中吹入的冷风中微微飘荡。
“你……”
男孩嗫嚅了一声，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少年冷冷地打断了声音。
“你的长辈应该也教过你，不要在别人没说完话前提问，这是一种极不尊重他人的愚蠢行为。”
他清了清嗓子，伸手关上了阁窗，继而继续说道：
“你因为我的一句话而丧失了希望，却又因为另一句话而重新获得了希望。但这两者间的转换却仅仅是由于我的一番说辞，而且还是在一个信息如此闭塞的环境里。我觉得这并不是聪明人会做的事情。”
对于一个十二岁的乡间孩童来说，也许这番话确实太难以理解了。男孩嗫嚅着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那么我们再来假设一个事实吧。”少年摊开了手，“如果我在你苏醒的时候就及时赶到，继而嘘寒问暖，最后再告诉你你的妹妹已经不幸离世了，你还会用这副态度对我吗？”
“当然不会，对吧。”
赶在男孩开口前，少年就已经代替他对自己的问题做出了回答。
看着男孩翕动几番终究又重归闭合的嘴唇，少年知道自己做出了相对正确的回答。
“可是，在这两种情形下，你其实得到的信息是一样的。”
“怎么会……”
他竟然在听这段长篇大论？
在那张冷若寒冰的扑克脸上，少年露出了第一抹笑容。
比起之前的虚伪和轻蔑，这抹笑容中更多的是一种浮于表面的肯定与赞赏。
不过一直低着头的男孩很明显看不到这抹表情，但少年也没有停息，继续说了下去。
“因为你都没有得到任何能被证实的有效信息。”
“满脸微笑的恩人可能是真正杀害了你亲人的屠夫，但自称屠夫的恶魔，你又怎么能肯定他一定犯下了不可赦免的罪恶？”
“你在这种信息极不明朗的环境下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哪怕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都是相当不明智的选择。尤其是在这个判断可能关乎你生死的前提之下，这种不智难免会显得更加愚蠢。”
很明显，这番空洞的套话并没有打动眼前的男孩。他依然低着头，似乎再思考些什么，又似乎已经放弃了抵抗，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但，这一幕对于少年来说早有预料。
于是他再度张开了口，漆黑瞳孔的深处多了几分暗存的悲哀。
“那让我们再想一个问题吧，小家伙。”
“假如你醒来时遇到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位皇储呢？”
刹那间，男孩猛的抬起了头，浅蓝色的双眼中此刻却涌溢着色泽不逊于烈火的愤怒。
“你会在苏醒的同时杀了他吗？”
“……当然。”
男孩张开了口，缓缓地吐出了那个不过双音节的希腊语单词。
但积蓄在这个简单词汇上的，似乎却远远不仅仅是两个音节那么简单。
对于一个用残忍方法几乎毁灭掉了他的一切的人来说，能在听到他的名字时还能压抑住感情，这小家伙城府也算不错了。
不过，在他终于开始接受自己的引导，回答自己的问题时……他的命运其实就已经注定了。
看着男孩的脸色，少年却轻轻地摆了摆手。
“可是你又怎么知道，那个你眼中的皇储真的就是凶手呢？”
“万一他只是一个恰巧和真凶长相相似的无辜者呢？”
“就算他真的就是凶手，你又怎么知道他的背后没有其他的推手存在？万一他只是奉命行事呢？杀了他，真凶可就未必会露出破绽了。”
“……”
男孩又低下了头，不再说话，双拳却无声捏紧。
“所以，你根本就没有任何关于决策的智慧，你所拥有的，不过只是一种简单可笑的复仇心理和一些你自认不凡的小聪明而已。”
“然后，我们再来想想吧。”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的妹妹还没死的话，你做出这种轻率的选择，万一丢掉了命，你的妹妹又要靠谁来抚养呢？”
“因为一个错误的判断可笑地在一个无关者的面前丢掉了命，让真凶逍遥自在，最后的亲人还无人抚养，被迫沦落街头成为乞儿，运气好点也许会被某家娼院选中，勉勉强强吃个半饱，运气不好可能就成为某个乞丐窝的公用妻子了，产下不知道哪个老乞丐的畸形婴，然后屈辱地死在荒郊野外……啧啧啧，这就是你的复仇吗？”
望着男孩血红色的双眼，少年的嘴角继续勾起了一抹残酷的笑意。
事情的发展，似乎和我所想的别无二致呢。
……
事情的真相，似乎和我想的别无二致呢。
一直以来，怒视着眼前少年面容的男孩，却突然冷冷地张开了口。
“所以先生，我的妹妹此时应该也还活着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笑意更盛，在少年的嘴角弯成了一弧新月的形状。
“在别人没说完话前提问是一种非常愚蠢而粗鲁的行为，这是你刚刚说的话。”
“好的，好的，请继续说。”
“先生。”男孩不知何时用上了尊称，他的脸上依然残留着愤怒的红光，但目光却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坚定了起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为什么能坚持到现在。”
他的遣词造句还稍显幼嫩，在激动中，这番话也有些吐字不清。不过这对于少年来说并不是什么问题，他始终微笑着，言辞似是在嘲讽，笑容却似是在鼓励。
“不就是你那种可笑的复仇思想吗？罗兰小朋友？”
“是的。”年仅十二岁的男孩继续说道：“你一直试图让我摆脱这种……意图，但你实际上是在加强它……”
“我为什么要加强你的这种愚蠢的想法？”
“因为这样，你能在打碎它时让我感受到更多的痛苦。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猜测，或许是你想要让我为你办某些事情吧。”
男孩的目光，此时却显现出了宛如鹰隼般的凌厉。
“而想要打碎这种感情，最快的方式，就是让我失去对你复仇的理由。”
“所以，我的妹妹必须活下来。”
“这是你的那些虚假的信息告诉我的唯一的真相。”
……
本卷相较于第一卷篇幅会较长一些，大约还有五六章就能结束先期准备，进入武装革命阶段。大家在评论区里的疑问，我会在不久后开个单章单独回答一下。而获得龙套的几位同学也请快点入群找作者拿取龙套模板，群号上一章最后有提。谢谢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