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伟大的帝王，都有一场伟大的战役在等着他。
这句话姬宫湦一直铭记在心中，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个看上去只有十岁大的孩子嘴角衔着一根草茎，面色坦然地说出这句话的情景。
哪怕在他说出这一句话的前一秒，姬宫湦还在想着怎么才能瞒过秦依然偷偷把这个敢和他的宝贝女儿睡同一张床的偷腥猫妖给干掉；哪怕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后一秒，姬宫湦就被三记老拳狠狠地揍趴在了地上。
现在想想，姬宫湦还是觉得不能轻易放过那只猫妖，待会儿秦半仙带他来了绝对要他好看。他也搞不懂自己当时为什么会被鬼迷了心窍，只因为听见那样几句话就放过那个小鬼。
“你以为你现在是恰如猛虎卧山丘，潜伏爪牙忍受么？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受了胯下之辱以后，还可以一剑穿透江湖的，老天子。”两年前，那只猫妖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偷听了姬宫湦与秦依然的谈话，肆无忌惮地翻窗入了寝室，肆无忌惮地称姬宫湦为老天子，肆无忌惮地发表了一番让人胆战心惊的言论，“我也不知道你在怕些什么，诸侯？异邦？天道？怕这怕那，到头来你什么都做不了。好歹活了这么多年，你还没我看得清楚？”
姬宫湦惊愕得都说不出话来，大脑一片懵懂之余却发觉秦依然也是一副见鬼了的表情。
“别人管你叫天子，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天的儿子？要不是看褒姒丫头太可怜了，我才懒得过来跟你瞎比比。你是她的父亲，就算不是亲生的，你也是她的父亲。就因为听到了什么‘褒断周气’的流言，连帮一个小女孩出头的勇气都没了？天道怎么了？你又不修道，怕它干嘛。”
那猫妖信步绕过他的师傅，优雅地走到了姬宫湦的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说：“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吧，你是不是天的儿子我不管，那些百姓却都是你的百姓。他们想干嘛你还不知道吗？诸侯反你就灭了诸侯，异邦扰你就屠了异邦，天道来了也有人心帮你顶着。记住，每一个伟大的帝王，都有一场伟大的战役在等着他。”
姬宫湦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已经不知道眼前这只被下人禀报说“和褒姒公主共寝”的猫妖究竟想说些什么了。
“最后！”秦无衣单手抓住姬宫湦的衣领子把他拎了起来，吐出嘴里含着的草茎骂道：“你丫的眼睛往哪看呢！下流胚！我忍你几个钟了！”
被一大堆心事搞得神经衰弱，两眼无神的姬宫湦只因为精神不佳，眼神偏下，就硬生生挨了对方三拳，不明不白地倒在了垫子上。
脑袋里不停地循环播放着一句话——“每一个伟大的帝王，都有一场伟大的战役在等着他。”
也许现在，姬宫湦这个不怎么伟大的帝王，已经可以开始着手准备，迎接他生命中最伟大的一场战役了。
但是之前一定要先把那三拳和夺女之仇给报了。
姬宫湦这么想着，睁开了眼睛。
猫妖已经不见了，但眼眶处的刺痛和秦依然捂嘴偷笑的样子却提醒着他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噗，老头，你没事吧？”秦依然依旧没有半点吓人的样子，故意嘲讽道，姬宫湦却已经习惯了。
“有事也是被你们师徒两个弄出来的，怎么，你徒弟人呢？敢做不敢当吗？”这么说着，姬宫湦开始在脑海中虚构自己的乌眼青的来历，好让褒姒不会为自己伤心。
“他已经被我给弄走了，在你晕倒的那一点点时间里。”秦依然依旧是单手捂嘴，另一只手从盘中拿出食物点心吃。
姬宫湦看着少了一大半的食盘，很想质质问对方，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晕倒了一点点时间。
但他敢怒而不敢言。怎么说呢，空有正义而没有实力的话，随意挑衅的后果一般都很惨。
“咳咳，秦半仙呐，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徒弟到底想表达什么？”
深知对手强大到不能用常理衡量的姬宫湦悄悄转移话题。
“嗯，这个嘛......”秦依然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微妙，她把手上抓着的蜜饯放下，正襟危坐道：“他是想要告诉你，要随心所欲。”
“你确定吗？我觉得他说的很复杂，好像是在怂恿我发动对外战争和安内战争一样......”
姬宫湦说着，又想起了猫妖的“帝王论”和“爱女论”。
“你烦死啦！每次说要找我论道都只会摆出一副死人脸！现在又问这种不相干的东西干嘛啦！一句话！你到底要不要逆天！”
秦依然突然笑出了声，然后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恼羞成怒地骂道。
“可是逆天不成，不光会赔了自己的性命，连整个大周都会在此终结。我，我......你让我想想......”
秦依然不屑地哼了一声，继续抓起蜜饯。姬宫湦知道秦依然在鄙视什么，同一件事情反反复复纠结了四十年，这得优柔寡断到什么程度？
但事关姬氏千年国运，这种事情他不能不犹豫啊。自打他从好友手中接过褒姒的那一刻起，天道就完全偏离了姬氏。他又怎会不知整个宫内，乃至整个大周都在传言是褒姒断了周朝的气脉，毁了姬氏的国运？但他懒得跟那些凡夫俗子计较，一群活在天道之下的无知囚徒，永远不会知道上位者在考虑什么，又或是，在惧怕什么。
从诸侯们起了异心开始，天道对姬氏的态度就变得越发暧昧。姬友在前不久还跟姬宫湦提起过，说是天道的使者在前往各地实权诸侯的领地。想到那天姬友的表情，姬宫湦不禁叹道：“果然是因为我大周气数已尽吗......”
“姬宫湦，不是我说，你可真不像个男人。”秦依然把盘里的最后一点残屑扫进嘴里，砸吧砸吧嘴，丝毫不注意自己半仙的名号便大喇喇地躺下，教训道：“不论什么事情都能找到借口，顾忌兄弟的面子啦，犹豫自己的底子啦，忌惮天道的架子啦......这些都是虚的。”
“半仙说得简单，是因为你没能站在我的角度看问题。”姬宫湦没有回头，如果只靠嘴上说就可以动摇一名帝王的心智，那只能说明那个王是个昏君。
但是，姬宫湦的脑子里又回响起猫妖说的话了，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翻腾着，让他有些头疼。
“是，你是天子，站得高看得远，天道放个屁你都得跪在地上承着。”秦依然也没太把姬宫湦的表现放在心上，“但你别忘了身为天子的同时，自己还是个人君好吗？在这一点上我可是双手双脚赞同我徒弟的。”
人君。
姬宫湦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过这个称呼了。他小的时候还经常听见自己的父亲这样自称，但是再一次又一次有组织的暴动后，他的父亲最终放弃了人君的称呼，以天子自居。那个时候他不懂这种改变的意义，而现在，坐在和他父亲同一个位子上的姬宫湦懂了。
“反正我是随便你啦，逆天也好顺天也好，我都无所谓，反正欠你一条烂命，不还心里总有疙瘩。”
听见身后那名半仙不负责任的话，姬宫湦无奈地抓抓脑袋。
这一抓，就直接到了天明。
“诶！”秦依然从睡梦中惊醒，看见姬宫湦仍然保持着搞笑的姿势站在窗前，忍不住从桌上操起木盘丢了过去，“你在干什么啊，怎么不把我叫起来论道？我还想告诉你我徒弟的可爱之处呢！”
“反正没有我女儿可爱，听再多有什么用。”牵扯到自己亲爱的褒姒的事情，姬宫湦向来都是干脆利落地对付。
“你！啧，看见你现在这个德行就烦，从前那个在七族会议上大声挺我的姬宫湦哪去了？嗯？老头子？”
“七族会议啊......多少年了？时间过得还真是快......”
“区区一个老头子就别在这里怀念风花雪月的往事了好吗？”秦依然不满地拍起了垫子，“我是在告诉你别浪费我的时间，赶快想一个答案出来。”
姬宫湦坐回到秦依然对面的垫子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掌纹，说：“如果不是褒姒，恐怕我现在就已经......”
“又来了！以前你还没生女儿的时候就在瞻前顾后，现在别说领养一个女儿，就是你再生一百个又能给你带来多大困扰？”秦依然无力地挥挥手，闭上眼睛示意姬宫湦自己慢慢想。
姬宫湦和她谈了四十年的天道和女儿，知道秦依然现在已经懒得和自己再继续天道的话题了。为了不让眼前的半仙难受，他决定转换成另一个话题。
“因为我是妖，所以看得比你们人类清楚一点。”没等姬宫湦开口，窗外便翻进一只猫妖，语气一如前夜，自大却又带着莫名的说服力，“你从心眼里就想反了天道吧。”
姬宫湦没敢点头。
“害怕也没事，能自我认清就行。反正也才拖了几十年，那群二傻子巴不得你再怕一会儿呢，这样他们才能做好更充足的准备。”
姬宫湦早就知道那些心怀鬼胎的诸侯在谋划着夺得天子之位了，但他不愿说出来。
“在我的老家有一句古话：‘正义经常迟到，但它终将来临’。啊，你知道正义是什么吧？”
然后秦无衣不得不破坏自己装B的气氛，费点口舌去解释正义的意思。
秦依然吐槽道：“天台山上有这样一句古话吗？”另外对着的二人却充耳不闻。
“其实现在做不做决定不要紧，反正再过几十年你被架空了，天道和诸侯们也就知道能干出点花样了。等到那个时候，你现在想要保住的一切，包括什么友情啊，幸福啊，女儿啊都会跪在你面前，对着天道唱征服。”
姬宫湦再一次被对方那种一往无前死不要脸的气势震慑住了，他甚至没有胆子询问对方什么叫“唱征服”。秦依然倒是皱皱眉头，冲着正在大演舞台剧的猫崽努努嘴，然后猫崽的尾巴不情愿地晃动了一下，姬宫湦所感觉到的那股压迫感便瞬间消失。
“师傅，你干嘛啦，我这是在帮助他下决定啦。”
“修道之人讲求随心，靠外力不是不可以，但一定得让当事人遵循本心才行。”
猫妖走到姬宫湦的面前，再一次直视不知不觉就已跪坐的后者的眼睛，开口道：“你的本心难道不是逆天吗？”
“我要守护......予一人要护住一切。”
明明只是答非所问，可猫妖高兴地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犬齿，说道：“可悲的理想主义者呢，不过有点意思。加油了，如果不小心死掉的话，汝女儿吾养之。”
姬宫湦的目光移向掉落在床边的餐盘上，暗恨手边没有可用的兵器。
猫崽大大方方地打开了正门，一只脚踏了出去：“晚几年不碍事的，加油了，人主。”
人主。
姬宫湦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称呼。人族之主，听起来就很令他满意。姬宫湦原本以为自己老了，他以为自己不适合去做一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只要守着褒姒和一干拥护自己的人民就行。然而，现在他找到了“人主”，一个自己想要去背负的称呼。
“人主，你想好了吗？”
秦半仙从垫子上滚下了地，却在落地的一刹那腾空而起，在卧殿内飘来飘去。姬宫湦看见她飘到龙涎香之上，周身缭绕着烟气，心想：“该说就算再不着调，半仙也终究是半仙么？”
“秦卿，你能有几分把握助予逆天？”
“不足半成。”秦依然很认真地答道。
“如此，多谢。”姬宫湦也很认真地答道。
秦依然俯视着这个有些佝偻的男人，她本来已经没法从他的身上看见曾经那个大周帝王的影子，可是现在，她好像又看到了盘旋而上的龙气。她的弟子说的很对，如果这个男人再不以全力相搏，那么大周、姬氏，就会在不足十年的时间内被天道彻底毁灭。
她现在才真正把自己放在了“天师”这个职位上。从今日起，只要她出现在王宫，就不在是秦半仙，而是秦天师。
姬宫湦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卧殿，他要去找一件东西。那件东西只有周朝人主才知道被放置在哪里，也只有周朝人主才知道要如何使用。他从卧殿的阴影走进殿外的阳光，整个人，从外表到灵魂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生机。
紧接着，他从脚上拔扒下鞋子，对准花园内湖中心的小亭，奋力朝正和自己的心肝宝贝玩围棋的猫妖扔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