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将至。
少年不顾器官被灼伤的危险，取下了自己的呼吸器，他的脸上满是欣喜。
“——嘿，看呐，这雨点！”
他一蹦一跳地跑着，招呼着自己身后的同伴。
少年的同伴——依然戴着呼吸器的女孩则是责怪道：
“——空气还很灼热，别把呼吸头盔摘下来啊，真是的。”
虽然是抱怨的言辞，但是女孩脸上和少年一样，溢满了喜悦。
——
——
——
三十分钟前：
‘——真正的自然能够再次降临在这个星球之上时，我们会牵起手，一起高歌。’
断电时分，夜晚如期而至，不早一秒，不晚一秒。
还未入睡的人们轻声唱着那首诗歌最后的词，祈祷明天屏蔽层依然能够稳定工作，为大家带来电力。
穿着厚重的防护服，带着计算好能够活动四十分钟的空气冷却剂，男孩和女孩离开庇护所来到户外。
男孩使劲踏了踏地面，似乎享受着鞋底陷入泥泞地表的感觉。
他用无线电向女孩通信：
“你看了预报了吗？”
“看了。”
女孩点头回答，虽然她知道男孩无法看到现在自己头部的动作。
她说：
“马上就要下雨了。”
这么说着，女孩和男孩抬起头，断电之后，庇护所外面一片漆黑。
邈远的高处什么光亮都没有，周围也只有废弃的设施。
——空气十分灼热，一点也不像是要下冷雨的样子。
“你差不多该告诉我了吧，为什么每次下起冷雨，你都要出来？”
“当然是因为下沸雨的时候无法获得外出许可啦~”
女孩皱起眉头，她觉得男孩根本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男孩苦笑着叹了口气，他说：
“——你也真是固执，明明不用跟出来的。”
“要是你忘记了时间，结果冷却剂用完了怎么办。”
“我还不至于那么没神经啦~”
哈哈哈傻笑着的男孩心情十分愉快。
他突然神秘地笑了笑，说：
“——不过也算是个好机会。”
“什么啊？”
“——哼哼，既然你难得跟我一起来外面，那我就让你看看厉害的东西。”
虽然男孩这样卖着关子，但是他并没有成功勾起女孩的兴趣。
一阵尴尬的沉默对视后，男孩轻轻咳嗽几声，然后打开自己的机械背包。
他从里面拿出了一把钥匙。
——
——
——
一个带有齿长条，柄部有一块压扁用于捏握的部位——钥匙。
古老，已经被淘汰的形状。
跟着男孩在废弃的设施群中走了一段路后，女孩终于忍受不了自己好奇心的折磨。
她说：
“——我只在书中看到过，没想到还有不使用电力的锁结构。”
“听说，在以前，我们的祖先是靠着纯粹的机械力学逻辑来完成‘封闭’的功能的。很厉害吧！”
相较于男孩的兴奋，女孩则是冷漠地看着那把已经有了许多锈迹的钥匙。
她问道：
“然后呢？如果是看古董钥匙，那在庇护所里你直接拿给我看不行吗？为什么特地跑出来？”
“太天真了，我还有更加厉害的东西要给你看！”
“……那个厉害的东西在哪里？”
男孩展开双臂：
“马上就要到了。”
他展示着自己身后的废墟，但是女孩不明白男孩的意图。
男孩看女孩没什么反应，气势弱了一些，他改口说：
“……呃，好吧，其实现在还没有，但是马上就会有，就是这样。”
“那算什么？”
“很厉害的！真的很厉害的！——不行，我不能告诉你，你会被惊到的，哈哈，就像我第一次发现那里一样，我得看看你的反应。”
“我不会被惊到的。”
“要打赌吗？”
有何不可呢，本想就这么接受男孩的挑衅的女孩，却因为某些原因停下了话语。
头盔中的智能语音提示女孩：
——检测到异常气流变化，温度正在下降，湿度提高。
男孩那里，他突然抬起头，挺直了身子。
他也听到头盔里人工智能对周围环境变化的即时报告了吧。
虽然隔着呼吸器看不到他的脸，但是女孩知道，男孩现在一定笑得很开心吧。
她也忍不住抬起头。
上方，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因为上方是屏蔽层，现在是断电时间。
——或者说，是规定好的‘夜晚’。
不过，头盔的摄像头上出现了圈状模糊。
女孩无声地笑了，男孩则是毫无保留大声地欢呼起来。
——雨点滴在了摄像头上。
冷雨来了。
——
——
——
下雨的时候，庇护所会发出红色警报。
那是因为通常来说，下的都是沸雨。
一百度的高温环境，使氧气密度急剧下降的大量水蒸气，还有极低的能见度，一旦开始下沸雨，整个世界犹如被放入了锅炉之中。
那时，人们会在庇护所中祈祷，并断开屏蔽层的电源，通常，沸雨是因为屏蔽层在用太阳能发电时过热造成的。
——一旦覆盖了整个星球的屏蔽层被断电，人为模拟的阳光便消失，世界会陷入了黑暗之中。
这也是没有办法，因为在没有臭氧的大气中，人们无法迎接真正的阳光。
——
——
——
男孩摘下了自己的头盔，看着降下雨点的天空。
那是夹着尘埃和灰土的，肮脏不堪的雨点，那些雨点滴在男孩脸上并从脸颊上滑落，留下了一道道灰黑的轨迹。
但男孩张开双臂迎接它们。
女孩也抬头看着这场雨。
这是冷雨。
是自然的水循环，在着屏蔽层的机械构造下鲜有的自然现象。
但是，冷雨的时间不会持续很长——不会像沸雨那样一下就是好几天，有时候甚至是几个星期。
冷雨不可怕，即使雨点接触到皮肤，也不会将皮肤烫的红肿开裂。
穿着笨拙的防护服，男孩张开双臂，在这片废弃的设施建筑群间奔跑起来。
他突然又跑回来，抓住女孩的头盔——
“——你！你干什么！”
“——别带着呼吸器了！多浪费啊！”
“就这么点空气冷却剂，庇护所里还是供应得起的！”
“谁跟你说冷却剂的事情了？——我在说这场雨！这片空气！外面的空气清新极了！比氧气背包里的空气好闻不知道多少啊！”
女孩并不相信男孩，因为氧气背包里面的空气是经过分析调整的，应该是科学意义上的最佳空气。
可是女孩拗不过男孩。
不情愿地摘下头盔，女孩嗅了嗅空气。
接着，她改变了想法。
看到女孩表情的变化，男孩得意地说：
“——怎么样？”
“嗯。”
女孩努力张开嘴，深呼吸，虽然空气很浑浊，满是粉尘，但是怎么说呢——
“——冰凉凉的，而且，有雨的味道。”
——
——
——
冷雨停了下来。
重新戴上呼吸器，女孩问：
“那么差不多该回去了，真是的，你满脸都是灰，回去后要好好洗澡。”
但是男孩却说：
“喂，你是不是忘了什么，真正压轴的还没来呢。”
什么啊？冷雨已经结束了啊？这么疑惑着，女孩转过身，她看到男孩笑嘻嘻地转动着手中的那把生锈钥匙。
“嘿嘿，看这个！”
“怎么样都好，你先把呼吸器戴上。”
“诶~空气还可以啊？”
“马上就又会灼热起来的，快给我戴上！”
捧着男孩的呼吸头盔硬是给他塞上之后，女孩不顾男孩不满的嘟囔，直接问道：
“那么，那把钥匙是怎么回事？”
“嗯~说来也是巧合啦，还记得我离家出走那次吗？”
“冷却剂用完了，一个人躲在废弃设施内，超没出息地发送GPS信号求救的那次吗？”
“喂。我那个……只是战略性撤退！我和老妈还没完哦！”
女孩露出责备的严厉目光，她提高声音说：
“母亲才没有错，而且，要是那时开始下沸雨该怎么办，你可能就死了！”
“——我不会死的。”
男孩突然自信地断言。
他拿起那把钥匙，对女孩说：
“跟我来。”
——
——
——
‘只有在下过冷雨之后，才能看到这副场景。’
在解释缘由的时候，男孩这么对女孩说。
他带着女孩，在废墟群绕了一点路，然后找到了一处废弃已久的地下室。
女孩认出来了，她说：
“——这是上次，你发出的GPS信号点。”
“我就是在这里迷路的。”
他说着，将钥匙插入生锈铁门的钥匙孔。
在这个地层因为下陷而倾斜的地方，女孩侧着身子，歪着头看着男孩费力地扭动钥匙。
他轻声抱怨：“……哇……每次都这么难开……”
但是随着吱呀一声，门还是开了。
这里面有什么吗？
女孩想要探头看看究竟，但是男孩突然转过身抓住她的手臂。
“等一等，把手电光关了。”
这么说着，男孩按下女孩防护服上的开关，女孩左手臂上的手电光被关闭了。
接着男孩关了自己的手电光。
立刻，彻底的黑暗笼罩了周围，女孩忍不住抱怨：
“你在想什么啊，现在可是断电时间——”
但是她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有光。
在地下室被打开的门那里，有着微微发亮的绿光。
隔着呼吸器，女孩看不到男孩的表情，在这奇妙的绿光下，只见他装模作样地站在门旁，双手交叠，微微鞠躬，然后伸出一只手像女孩表示‘请进’。
——他现在肯定十分得意吧。
为防在黑暗中滑倒，女孩一边注意着脚底，一边进入这间地下室。
她愣住了。
她忍不住举起手，拿下自己的呼吸头盔——为了能够更加清楚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能够亲眼看见眼前的景象，而不是只是通过摄像头。
她轻声叹息：
“——……这是什么？”
男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也脱下了头盔。
他说：
“——这是自然。”
——
——
——
这件地下室是普通的藏书室，普通的大小，位于废墟设施群，不算中心也不算偏远的地方。
底层的下陷让这里和外面几乎完全隔绝了开来。
眼前，在已经腐烂成泥的书籍地面和锈迹斑斑、镶嵌在混凝土中的钢筋上，有东西在发光。
女孩凑近看了看，说：
“……荧光苔藓。”
“我尝试把它们拿出去，但是一拿到外面，它们就死了，很快地死了，装在试管里好像也不行；事实上，如果没有下过冷雨，我一开门，这些东西就以门口为中心迅速死去——还好我反应快，立刻关门没让它们死绝咧~”
男孩站在女孩身旁解释着。
女孩从自己的机械背包里，拿出便携式电子显微镜。
她将这个配件装载在自己的呼吸器摄像头上，对准苔藓。
“——它们的细胞在动，和我们的‘人工植物’完全不同，这真的太不可思议了。”
“嘿，我打赌赢了~”
“我没跟你赌。”
没好气地回了男孩一句后，女孩便沉浸在这些苔藓的细胞里面了。
男孩则是感慨地说：
“我被它们救了一命，我迷路的时候，空气冷却剂没了，外面空气灼热地要死，我看到这个地下室门口插着这把钥匙，但是却没有锈住，我想，这里的空气成分一定很特殊，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我在这里，和这些苔藓度过了一天时间，它们给了我——氧气。”
大概，我的性命，也是它们救回来的。男孩喃喃自语。
他拉了拉女孩的胳膊。
“嘿，时间差不多了。”
女孩摘下显微镜，看向男孩所指的方向——门口那里，一些发光苔藓的光开始黯淡起来。
——……诀别的时刻到了，没想到相聚的时间会如此短暂。
——
——
——
离开了苔藓的光亮后，外面一片漆黑——因为屏蔽层没有电力，模拟阳光还未启动。
女孩和男孩打开手电，然后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漆黑的屏蔽层。
在很久以前，先祖们得出‘自然毁灭已经无力回天’的结论的时候，为了生存，他们制定了‘屏蔽计划’。
——离开阳光，拥抱黑暗。
别无选择。
那时，屏蔽层所带来的彻底黑暗的黑夜，曾一度让人们绝望。
那时，人们能做的就只有——轻声吟唱诗歌，然后祈祷。
男孩哼起了在那个世纪，多如繁星的歌颂自然的诗歌里，广为流传的其中一首诗歌：
——
——
——
当我们的双耳被机器的鸣响遮蔽；
当我们的双目被机械的关节吸引；
我们不曾思考：
——鸟儿在何处啼鸣？
——花儿在何处芬芳？
从何时开始，垂下视线，再没有蔚蓝和绿茵；
从何时开始，抬起头来，再没有星空和太阳；
这时我们才开始思考：
那些有着婉转鸣叫的飞鸟为何离我们而去；
那些香气沁人心脾的花朵为何被泥泞覆盖；
从何时开始，我们要躲开阳光？
从何时开始，我们要躲开雨露？
曾经被我们视为馈赠，视为来自天空的礼物的它们；
究竟是从何时开始——；
啊，冷雨将至。
它我们幻想起曾经美好的时光。
在这毫无希望的黑暗之中，在我们可怜的躲藏处；
我们祈祷着：
——真正的自然能够再次降临在这个星球之上时；
我们会牵起手，一起高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