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呼尔克初次见到掠空而过的苍鹰时,那波澜不惊的模样便让周围的大人们察觉到了他的与众不同。
他那如碧湖般澄澈的眸子永远望向遥远的东方,接连着天际的地方,但在有些人眼里,他却是看穿了未来。
——
“遥远的东方,有着富饶的财宝,貌美的女人,肥沃的良田,为什么我们就必须在大草原上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我们的骑兵无往不利!只需一个月便可将利牙咬进那青罗帝的喉咙,我们的战士所向披靡!劈刀砍下的头颅足以垒起高高的山峰,部落的好男儿!……”父亲的话在胡尔克耳边回荡,部落里的众多勇士的呼声也在他耳边回荡。
但是他们都死了。
冰冷的冬雪埋在他们的尸体上,热血的男儿们永眠异乡。
奇异的是,作为皇子的呼尔克却对此不闻不问,甚至没有一丝悲喜的波动,如此稳重,甚至冷血的表现,被一些人赞许,也被一些人顾虑。
但是不管是什么情况,作为前任大汗的最小的儿子,他还是顺理成章地登上了大汗的位置。
草原大汗的封号往往只有一个字,但是那些逝去的大汗往往为了那一个字倾尽一生年华,呼尔克的父亲封号是“富”,所以他一生都想带领着族人走向富足的康庄大道。
呼尔克的封号是“仇”,寓意着铭记着异乡死去同胞们的血海深仇。
册封大典上,呼尔克接过象征草原王权的白色皮毛,牢牢地缠在右腕。
披着狼皮的战士骑在清一色的黑马上,发出震天的呼号!那阵势似乎要将这片平静如布帘般的柔软天空戳出一个窟窿,纯白色的狼头旗被每个骑手高高擎起,像是一片片翻动的云,武士们扛起铜号齐齐吹响,震慑着漫无边际的草海,鼓锤捶打在耗牛皮包着的大鼓。
那一天,草原儿女们庆祝着数千年来第一个“复仇可汗”的诞生。
而“复仇”则是激起一个民族潜力无与伦比的强心剂。
那一年,“复仇可汗”呼尔克澄澈的眸子依旧望着遥远的东方,清晰而又明亮。
那一年,他才十七岁。
——
自从呼尔克封汗后,草原上一直有个很有趣的说法:
“我们的大可汗呼尔克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孩子。”
每当游牧的孩子们说到这一点时,都会毫不介意地大笑起来,而他们的父母也只是苦涩地做做样子责骂几句,心里也有着同样的感慨:
“大可汗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孩子。”
和东方人的含着“金汤勺”有着诡异的不同,而不同点则是:东方人的金汤勺只需要用手就够了,而呼尔克的“金钥匙”,不但需要手,还需要使用的脑子。
而在草原儿女看来,他们的新可汗并不具备使用这把“金钥匙”的脑子。
当骁勇善战的虎狼骑们在可汗面前展现出无上的战斗力时,新可汗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然后提着桌子上的马奶酒,慢慢地嘬了一口。
当崭新的透甲弓被制作出样品呈上时,新可汗摩挲了一下所谓的新式武器,脸上挂着不明意义的笑,但是发明者却被告知未被采用。
当擅长占卜的萨满告知新可汗何时进攻会将那群东方人打个措手不及时,新可汗的笑容挂在脸上,嘴里却说着无所谓的托词。
部落的男儿们秣兵历马,而可汗却在最大的帐篷内毫无声息。
有人曾经大着胆子撩开帐篷的帘子看过,但是他只看到了可汗孤独的背影。
呼尔克的帐子口永远往西敞,而他的目光也永远朝向那遥远的东方。
他的目光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加深邃,越加悠长。
那一年,他二十四岁。
这一幕映在那个胆大如虎的草原男儿眼中,他明白了,可汗并没有放弃。
他只是在等待时机。
——
冰冷的雨雪打在帐篷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草原将迎来最难熬的冬季,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着过冬的粮食。
像是被时光磨砺了锐气一样,呼尔克的眼神越来越让人看不明白了。
今天,他在温暖的营帐里懒散地坐着,他伸手摸着那桌案上的矮胖泥罐,抖出腰间的弯刀,轻轻用它划开锡纸,芬芳的酒香便顺着坛口溢出。呼尔克耷拉着身子,轻轻将那坛中的酒倒出,金黄色的酒液顺着弧度落下,最后倾倒在土色的瓷碗里。
酒液在碗里飘荡起伏,不小心荡出的一两滴犹如黄金般美丽。
他看了看那碗,伸出手臂,顺着桌沿推给对方。
“早间听闻贵国的烈酒带着百果芳香,今日一见,果真如此。”那人也毫不在意,从身上脱下精致的镶金软丝长袍,有模有样地模仿着呼尔克的坐姿一屁股坐下。
草原上的男儿们由于要练习骑马射箭,所以个个都长得像个小蛮牛一样,而对方却不同,他有着细腻的皮肤,得体的异族服饰以及那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雍容华贵的气质。
“闲话就不多说了吧?青渊先生。”呼尔克披着厚厚的狼皮袄,东方的语言在他嘴里倒是颇有点地道的意思。
他没有直视对方,反倒是不断地擦着火镰,空气中荡着不绝的刺响。
被称作青渊的男人将那碗烈酒一饮而尽,他很显然酒量不太好,有些摇晃地抹干净自己嘴角那残存的酒后,他面对着草原上独一无二的霸主,醉眼迷离地说:
“助我五万草原勇士,待我平定白族余孽,定满足您的要求。”
闻言,呼尔克麻绳般的浓眉却紧蹙了起来,他不说话,只是倒酒。
青渊看着对方将酒推送置自己面前,这一次他却未动一滴,好看的碧色双眸在此刻清亮得像狩猎的鹰。
“草原快入冬了。”呼尔克出声了,话题却猛地一转,听到这个的青渊不由得突然一愣。
“要是在往年,部落没统一的时候,入冬往往意味着战争。草原拢共就这么大一块,能放牧的地方有限,能养活的人更有限,入冬时,有的部落没有粮食,又不愿意饿死,不就只能打了么?”呼尔克的声音像低沉的鼓,一声声地敲着,撼动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异族人,“说到底,草原的男儿们坏就坏在分散上,各个部落你打打我,我打打你,一场战争下来,多少好男儿死在了自家人的屠刀下,若是组成了军队,这天风大陆哪里有你们异族的容身之处?说什么屠杀的东方人足以垒起一座小山……我们内斗而死的好男儿大概能填满黑海吧。”
“从部落统一开始,在第一代可汗的征服霸业下,草原上每个部落的人口至少少了九成,这功绩也可为以说是血迹斑斑,但是统一之后,过个四五十年,往往还得发生内斗,而大战之后则会平静一阵,接着又是噩梦般的循环……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青渊低头沉思了片刻,最终还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是因为粮食。”呼尔克眼里的阴翳无声地在扩大,“统一之后,规定了各部落牧羊的区域,但是人是会多的……而土地不会,人多了,粮食也要增产啊?但是北地的土壤贫瘠,只能长出各种各样的牧草,你们东方的高产作物一年能收获好几次,但在我们这里却只能几年收获一次,所以大家只能争牧场划地盘,谁抢得多,谁就能养活自己的人……”
“最后弱小的部族被逼到没有办法了,被逼到走投无路了,就只能抢了。”呼尔克毫无感情地继续陈述,但听者却受到了震撼。
“所以你们要入侵东方?”青渊盘着腿,闷声说。
“嗯。”呼尔克点点头,“东方是粮仓啊,我们也没必要守着贫瘠的草原不放,轻骑只要一个月就能直逼你们帝国的首都永安,为什么我们不直接攻打你们最富饶的地方,而选择在草原上挨饿呢?”
“但是你没有。”青渊笑了,他笑得很爽朗,像是一束温暖的阳光。
“因为我明白不会赢。”呼尔克态度坦然。
“为什么?”青渊明知故问。
“还是因为粮食。”呼尔克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像是“你们东方有一句话叫‘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句话用在任何战争里都适用,而我们的兵力主力是骑兵,骑兵最大的优势就是机动性,而要保证骑兵的机动性就必须保证他们装备轻便,这就意味着我们无法携带足够的粮食进行持久的战斗,虽然可以边战边掠夺补充,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一旦骑兵的粮草耗尽,所谓的征服也不过是笑谈罢了……因此我们只能进行‘突袭掠夺’而不是‘战争’。”
“所以你抛弃了‘战争’,选择了‘和平’。”青渊点了点头。
呼尔克坐直了身子,那张一直以来毫无表情的脸终于变化了,肌肉和皮肤顺着骨头的变化蠕动着表现出了“苦涩”的意思。
“是。”呼尔克说完这一个字后,他像是吐出了全身的力气一样,整个人都苍老了几分。
“……”青渊端起那杯酒,眼里有些模糊的阴影。
他第一次见到这位草原之王时,只觉得他平平无奇,和他族人们说的一样,比起“仇”,更适合“庸”这个封号,但是每一次交流,他都能体会到这个男人的灵魂是有多么坚韧,多么宏伟。
他的内心像蔓延着火烧云的晚霞,壮阔得令人发指,但又不知何时会陷入完全的漆黑。
两人之间陷入了良久的缄默,呼尔克给自己的棕色碗慢慢地倒上,开始了单调的自饮自酌,青渊见状,顺势将面前的那碗烈酒举起,慢慢地品了起来,和呼尔克完全是两个风格。
时间无声无息地推移,呼尔克将最后一滴酒液倒入碗中,金色的酒液在碗面荡出了一丝涟漪,而青渊也醉意阑珊,碗里也正好剩下了最后一小口。
“为合作干杯。”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他们似乎也对此感到新奇,互相看了一眼后,便肆无忌惮地一起爆笑起来,笑声充斥着营帐,账外的武士们面面相觑,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
饮尽最后一滴酒后,青渊站起身,将那华贵的袍子再次披到肩上,撩开帘子前他转头问了呼尔克:
“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会履行诺言?”
呼尔克踩在毛毯上,脸上又恢复了那宠辱不惊的模样,他静静地看着他,之前数次擦动火镰而产生的火星在此刻像是尽数绽放在他那碧蓝色的瞳孔里一般。
“那你相信命运吗?”以问答问,呼尔克身上狼皮袄缝攥着的铁片随着他的站立而簌簌作响。
青渊摆了摆手,走出营帐。
冰冷的雨掺杂着雪打在他俊俏的脸上,青渊用手擦掉后,对着那湿冷的空气吐了一口浓烈的白气,随后便带着自己的侍从往草原的边界驱马狂奔。
草原霸主呼尔克的承诺一向一诺千金,等待他的将是装备精良准备完全的虎狼骑,这也是他在叛贼手中夺回国土的第一步。
——
新历763年。
据相关史料记载,百年前的草原可汗呼尔克不计世仇为天风帝国青渊帝派去了足足五万精兵,而青渊帝也借机与呼尔克达成了极好的私交。
天风帝国在平定叛乱后也以此为契机和草原上的国家金国建立了良好的外交关系,这一事件被称为多民族间友好融合的重要里程碑。而呼尔克也成为了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在东方人口中享有盛誉的金国可汗。
而以呼尔克和青渊为蓝本的大量诗歌也在那个时代被文人们创出,流传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