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将外套整个都浸透、漉湿的发梢在视线上方晃来晃去。
一手提着高跟鞋，黑色长袜踩在冰凉的地面，看着门牌反光的自己的模样。
自眼角混浊而下的眼妆，于雨染清的粉底。
唇红的颜色却更加鲜艳了。
她放下了手提包，叹了口气。
钥匙不见了。
这是第几次了呢。
大概是落到了家中、也搞不好落在了不知名的街道。
她回身，只看得见前以后继的雨点所连成的巨大帷幕。
红绿的霓虹朦胧地闪烁着。
像是遍布灰尘的古旧剧场中间，只剩下灯光的空白舞台。
无人谢幕。
“……”
残存的酒精在胃中翻涌了起来。
依着门坐到了地面，抑制住身体逆流而上的不适感。
呼吸也变得不匀起来。
因为丝袜已经湿透了，索性将整只都脱了下来。
意识也变得模糊起来。
身体慢慢下沉、向着如同深海、向着无光的地方坠落下去。
那是仿佛要将自己，一生都束缚在此的黑暗。
“喵——”
将那样的暗帘掀开，重新变得明亮了起来。
破开了雨幕的声音。
猫。
窒息感剖离了。
昂着小小的脑袋，尾巴缓慢而优雅地摇晃着。
那样的猫从楼梯口向她走来。
“小猫咪。”
有些疲惫的她向着它伸出了手。
“以人类的年龄来说，吾辈可是年长于你的。”
“……”
似乎猫说话了。
她盯着它，它抬起头，如同深蓝色的宝石的瞳孔直视着她。
“猫……刚刚说话了？”
“猫为什么不能说话。”
大概是因为醉过头了。
摇了摇头想要变得清醒起来。
可原本就消散的醉意并不能再二度消散。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它晃着小小的脑袋。
“就算醉过，现在也醒了。”
物理性质的实感都变得轻浮起来了。
果然是梦境吗、如果是梦的话，再多缠绵于不醒的虚幻也不错吧。
她稍微探出身，把纯白的猫抱到怀中。
“酒味。”
它的鼻尖轻轻抽动着。
“《谢亭送别》吗。”
“唔、很懂嘛，人类。”
“小猫咪喜欢诗吗？”
“所以说吾辈可是年长于你的啊。不、比起诗的话，吾辈更加喜欢诗歌。”
“诗歌？”
“汉乐府。”
它抬起头，自下而上望着她。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它唱了出来，用猫可爱的声线唱着。
“诗是吟的，诗歌是唱的。而唱比吟的感情，更加有张力、不，人类，为什么在笑。”
因为声音太过可爱了。
而那样可爱的声音还带着实质的感情。
欢快地仿佛可以看到这只纯白的猫在莲间追着鱼窜来窜去的模样。
所以笑了出来。
“诗是吟的，诗歌是唱的。唱比吟更容易具现情感。吾辈是这样认为的。”
唱者若有情，歌亦有情。
唱者若无情，词若有情。
词句的感情与歌声二重叠加，大概会被单纯的诗更动人心吧。
她低下头，把脸埋入猫纯白的毛之中。
今晚参加的是道别宴。
跟随了自己数年的后辈因为家中的事离职了。
为了辞行而请了自己和其他交好的同事。
这并不只是初次了。
一旦踏入社会，离别都会变得匆匆起来。
带起自己的前辈，有些严厉的上司。
温和勤恳的同事，总会笑着跟自己打招呼的后辈。
朝升日落。
一日复一日，然后同样疲惫的归家。
然后他们渐行渐远，追逐着不同的东西离去了。
因为有些伤感，所以她多喝了几杯酒。
冒着大雨回家，却因为没找到钥匙，依偎在门口，做着有一只会说话的猫的梦。
“薤上露，何易晞。”
她用着自己臆想的音调唱着。
“露晞明朝更复落。”
猫接上了一句，却并没有唱出末句。
她觉得自己就像露珠一样。
夜凝午晞。
而离开了自己的叶尖，夜间又会挂上相同的、另外的露珠。
自己只是干涸蒸发，连痕迹都不曾落下。
“不行啊、不行啊，人类。”
猫摇晃着小小的脑袋。
“有听过雨人吗、人类。”
“雨人？”
“一出门就会下雨的人。”
“会有那样的人存在吗？”
“有的。”
它从她的怀抱中轻轻挣开，又轻盈地跳上围栏。
“喂。”
它对着下面的人喊着。
她站起身，趴到它的身旁。
黑衣的男子在雨中撑着黑色的伞。
她望着他，却并不觉得可怕。
因为他有一双清澈而纯粹的眼睛。
“你进去。”
猫用可爱的声音对着男子命令着。
他点了点头，向着楼下的房间走去。
雨水在栏杆的边缘碎开。
冰冷透骨。
然后那贯连成幕的雨戛然而止。
“出来吧。”
猫说道。
他举着伞，重新走到了她的视线之中。
将夜再度覆盖，连听着都会觉得冰冷的雨声哗哗作响。
沉浸在这样的雨幕之中，简直在潜在海中，隐蔽着气息地活着。
而那雨的最上端，海面之上是怎样的世界呢。
一定是像梦一样的世界吧。
猫轻盈一跃，落到了她的肩上。
它朝雨人扬了扬头。
走下了楼梯，向着他走去。
他将伞递了过来。
雨落在他的肩上，绽开细细的水雾。
“接着。”
猫说。
她照做。
伞柄比雨更加冰凉。
明明是伞的模样，雨却径直穿透了那层薄纱，落到了她和猫的身上。
为了躲避雨而闭上了眼，她抬起头，想要开口。
猫伸出手，将她的脸别到了正前方。
她看见的并不是黑衣的男性。
而是小孩。
扎着辫子、浑身泥土的小孩。
“那是……我？”
“嗯。”
猫点了点头。
她第一次买了雨靴，在下雨的时候开心地跑了出去，提着裙子在雨中跳来跳去。
最后裙子和自己都被泥土染遍了全身。
她喜欢雨靴。
能够在雨中自由地行动、能够踩着泥土，感受着前进的阻力的感觉。
带着橡胶独特的味道，产生自己是美少女战士错觉的雨靴。
啊对、那个时候自己想要成为美少女战士。
那个小孩带着笑容，在雨中跳跃着。
她犹豫着、最后迈出了脚步，想要追上去。
画面却碎开了。
留着长发的少女。
穿着黑色长裙的少女。
侧颈抵着小提琴的边缘，一只手举着琴弓。
冰冷的雨倾覆而落。
落在琴弦的边缘，落在琴箱的中间。
打断了少女孤身一人的演奏，不停地发出异响。
她想起来了。
她曾经想要成为小提琴家。
因为她的母亲就是出色的小提琴家。
那个会温柔地擦掉跑去雨中蹦蹦跳跳的她身上的泥土、那个会抱着她，为她演示和弦的母亲。
然而那天是母亲的葬礼。
她在雨中不成器地拉着小提琴，满脸雨水。
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碰过小提琴。
放在故乡房间的一角，被灰尘吞噬、被时间腐朽。
画面在旋转。
后来她上了大学。
和之前的男友，相识相交，然后相离。
分手。
那天她在雨中漫步。
没有穿雨靴，也没有拉小提琴。
雨丝冰凉。
她喜欢诗歌。
并不是现代诗，而是古诗歌，一个词能化成千言万语，意境无垠。
她想成为作家，写诗歌、写小说。
然后拿着自己价值连城的签名，带着十二分的骄傲去嘲笑前男友。
然而后来再也未曾见过面。
画面的光线破碎又融合。
像是万花镜般奇异地交汇、构成了如同从海底望去，荡漾在雨水中的世界。
那是她一尘不变的模样。
举着伞，踩着不舒服的高跟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着重复的工作。
不知道从哪天起，她的钥匙很容易不见了。
疲惫的回到家，在手提包中却四处也翻不到钥匙。
外面还下着雨。
她把手提包顶在头上，一路跑到管理员的房间，拜托对方帮忙开门。
然后一脸疲惫地进屋，擦干头发，脱掉外衣，在浴室放着热水，抱怨着雨的天气。
而现在似乎每天都是雨天。
难道自己也成为雨人了吗？
落入如海洋的社会。
成为被打上编号的鱼群的一员。
随着海潮的变动而顺水游离。
光线也越来越暗淡，连浮上去都无能为力。
仿佛到死都要彷徨在这里。
变得麻木起来了。
无论幼时对雨的偏好、沉浸在雨中的悲伤、握拳在雨中的勇气。
都像是钥匙一样，不断被自己丢失、又不断想要找回。
那些钥匙的背后是什么呢？
是家？还是自己曾经的模样。
那么多喜怒哀乐被找不到钥匙的门紧紧地封闭。
到现在那么多的感情已经一点都不剩了。
无端丧失了存在的实感。
没有过去的自己，还算是自己吗？
“人命何一促。百年未几时，奄若风吹烛。”
纯白的猫，用猫的声音哼着曲调。
“人间乐未央，忽然归东岳。当须荡中情，游心姿所欲。”
它望着她。
“人类，不要看着雨。去看看雨后天晴，朝花夕露。”
光线明亮了起来。
光线划开了云层。
彩虹割断了雨幕。
在海底的她向上浮动着。
呼吸变得匀畅、行动变得轻盈。
然后百花齐放。
赤橙红绿蓝靛紫、以各自的模样，绽放开鲜艳的色彩。
像是烟花一样，用力地闪耀着自己的光芒。
交相辉映。
那是海面之上、如梦的世界。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
猫说着。
“那只是因为你走错了家，渡错了河。再看一遍，人类，你的钥匙应该打开哪一扇门？”
“但是、但是！”
她想要喊出口。
然后蓦然惊醒。
果然是梦吗？
面前不是绚烂的色彩，而是冰冷地，如海底的，房间的颜色。
成为鱼群中有着编号的一员。
顺着潮向而随波逐流。
连上浮的力气都没有。
憧憬着海面上的世界，却只是向着深海，缓缓沉默。
光线剥离。
周围眼眶深凹的鱼群，不停嘲笑着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的自己。
仿佛至死也彷徨在此。
海面上到底是什么模样呢。
一定是、如梦的世界。
她低下头，面前放着的，黑色的雨伞。
站起身，向着门外奋力奔跑着。
贴着墙壁，撞到肩膀，跌跌撞撞。
然后抓起钥匙，打开反锁的大门。
纯白的猫站在栏杆，扬着头，用如宝石湛蓝的瞳孔望着她。
“但是、”
“但是！”
她喊出了口。
“我想成为！小提琴家！想成为作家！想成为科学家！想成为能让母亲自豪的人！”
用全力，喊着。
“想唱歌、想跳舞、想学钢琴、想当侦探、想做一切有趣的事情！”
“那不会有点贪心了吗，人类。”
“不贪心一点的话，就太浪费了嘛，人生。”
她露出了笑容。
如同幼时、如同少女。
如同憧憬着未来的未来。
花着妆容、开心地。
笑着。
“那你找到钥匙了吗，人类。”
“嗯。”
她举起手。
“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
学着猫的声音唱了起来。
“然独乐六龙，六龙之调，使我心若！
訾黄其何不徕下！”
用力地、将钥匙抛入了雨幕。
划破了霓虹，划破了雨滴，又划破了未现的彩虹。
一直到不可见的，门的地方。
打开了阳光的门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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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人：金城武曾饰演的《死神的精度》中的死神，因为一出门就会下雨的体质，自称为雨人。
他负责考察那些濒临死亡的人的生活状态，以做出是否要夺走他们生命的决定。
*《死神的精度》中，死神的搭档是一只会说话的黑色拉布拉多犬。
*死神的名字叫千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