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零零年。
深呼吸。
涌入肺中的空气湿润而甜腥。
如果有泥土的话，那反而是渴求的清香了。
血的气味，排泄物的气味，还是绝望的气味。
——这大概就是监狱的味道。
锈蚀的铁栏沾着雾珠，这样的湿度不管对狱卒还是犯人都会造成身体的负担。
狱卒的报酬尚可以抵消那样的负担、那犯人呢？
所关押的全都是死刑犯，比起死亡来的恐惧，那份小小的不适就算不上什么了。
那份恐惧中，稍微有些不协调的颜色。
“果然如此、世界不是均衡点，拖勒密是对的、八十个圈的组合才是错的。”
双手被高挂。
身体无力地垂落着，脸上却还带着笑意，轻声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语。
“布鲁诺。”
我叫着他的名字。
那是还在孩童时期，我的挚友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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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二年。
“知章。”
同桌的名字被念到了。
他带着困意站起身，用手捂着打了个哈欠。
有人发出隐隐的笑声。
老师敲了敲黑板。
“你知道是哪位天文学家因为提出了日心说，而被宗教裁决为异端而烧死了？”
“哥白尼。”
我小声地提醒着。
他望着我笑了笑，却并不作答。
“坐下、下节课别睡觉了。”
老师叹了口气。
细微的笑声像是雨点般汇集起来了。
如同浪潮般一波而一波地扩散，以教室为中心，爆发了巨大的哄笑。
处身于这样的笑场之中，我也颤抖着双肩大笑着。
但是他是知道的。
“哥白尼”的名字，他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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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零零年。
他的呼吸变得不均匀起来了。
为死刑犯向上级申请医护，只会被痛骂一顿而已。
我从家中悄悄带来了食物，趁着其他狱卒注意不到的时候，与他餐盘中干枯到老鼠也不会偷吃的意大利面。
“所以这是人吃的食物吗。”
把那种货色的东西拈起，丢到了一旁。
和湿暗的地板完美融合到了一起，就是那样劣质的东西而已。
他轻笑着。
虚弱地轻笑着。
我叹了口气。
“我以为你可以成为哲学家的。”
“我成为了。”
“这种惨样也叫哲学家吗。”
“你会懂的。”
我解开了他的手铐。
他的身体像是断线地木偶般滑倒了。
“喂、”
我撑住了他。
手臂靠住他的胸口。
他呼吸着。
胸腔艰难地起伏着、甚至下一秒断掉呼吸也不会奇怪。
没有刀叉可以用。
他用手捡起食物，向着嘴边缓缓靠拢。
“想要活下去的话，为什么还要做那种事。”
带着不知对谁的怨恨，我说着。
“你会懂的。”
“不、我不懂。”
怨恨的情绪一口气爆发了。
向着虚弱的、无力的，我童年的挚友。
“你明白的、你肯定明白的吧？连哥白尼都知道、都会害怕的事情。为什么跟随哥白尼的你会不知道啊！”
“不去争辩就好、不去反驳就好、不去高声宣扬就好。这就是那样的时代、你为什么、为什么。”
“偏偏要、站在最显眼的位置啊……”
宗教犯。
我们是由神创造的。
世界是由神创造的。
教义上所言的东西，才是正确的东西。
我们沿着教义前进，就不用有任何问题。
所以违背神明的都是异端。
所以反抗宗教的都是罪恶。
而他、布鲁诺。
高声喧哗着，世界并非宇宙的中心。
木星、火星、土星。
他们所围绕的中心，并不只是托勒密的宇宙模型。
而是在那之外，偏远于我们的世界的东西。
结局理所当然。
卫兵冲进住所，人们丢着烂掉的蔬菜咒骂，神父颤抖着双肩，质问他是否忘记了神的恩惠。
“不、哥白尼……是个聪明的人。”
他的嘴唇嚅动。
“所以他必须活下去。”
“那你呢？”
微笑着。
像是孩童时期，在炽热的夏天用了整整一个下午。
用铁环编制出了托勒密的模型。
那模型之中，我们的世界是圆的。
而宇宙的中心，也并不是我们的世界。
他缓缓推动着其中的一环。
由铁环所编制的宇宙，紧密地、连续地，优雅美丽地运转了起来。
“是神迹！”
我说。
“不，是科学。”
他对着我笑着。
一如那样的笑容。
他开口了。
“我是更加刺眼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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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二年。
“你知道的吧？知章。”
“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因为是错误的东西。”
“那正确的东西是什么？”
“布鲁诺。”
知章摊开双手。
“布鲁诺才是被烧死的那个哲学家。”
“哲学家？不是科学家吗。”
“在那个时代他就是哲学家，说到底，科学也是哲学的延展。只是人们固步自封，不再前进，所以哲学变成了哲学，而不是如同科学，去探究更加根本的东西。”
“嘛……就算你这么说，试卷上填了布鲁诺的话，也是得不到分的。”
“所以我才不回答嘛。”
书本上所言的才是正确的东西。
我们沿着书本前进，就不会在试卷上丢分。
所以回答了书本之外的答案的人要被嘲笑。
所以填写了标准答案之外的东西要被扣分。
“知章你讨厌哥白尼吗。”
“不讨厌。”
“为什么呢，照那样说的话，哥白尼不是将布鲁诺的存在都夺取了的人吗。”
“不是的、那只是别人强加的而已。哥白尼是聪明的人，也是伟大的人。”
“那布鲁诺呢？”
“啊啊、”
知章微笑着。
他举起笔，在空中写着我看不见的字迹。
“他是更加刺眼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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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零零年。
火。
人群。
十字架。
微胖的主教举着圣经，念着意义不明的话语。
他每一次挥舞手杖，人们就爆发一阵欢呼。
然后他围着巨大的十字架绕行，将手杖指着被十字架所挂着的，中间的那个人。
布鲁诺。
瘦弱的身体突显着骨骼的痕迹，无力地呼吸艰难地起伏着胸膛。
他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却强撑着保持着微笑。
主教一边质问着并不能回答的他，一边示意人群高声呐喊。
然后人们高声呐喊了。
那份情绪波动着，向着四周扩散着，形成了奇形的，不正常的。
被狂热所哄抬的气场。
“异端处死！点火！”
主教举起圣经。
人群欢呼。
他嚅动着嘴唇，似乎在说着什么。
那个声音被狂热的声潮所掩盖，传不到任何人的耳中。
但是我知道。
我听到了。
“黑暗即将过去，黎明即将来临，真理终将战胜邪恶。”
我低呼着。
火焰升起。
鲜红的焰尖绕着十字架攀延吐信。
刽子手用木塞堵住了他的嘴。
他连哀嚎的声音都无法发出。
主教和刽子手从十字架的高台上撤离。
人们爆发狂热的呼声。
火焰剧烈而鲜艳地燃烧着。
连余烬也不剩，疯狂地燃烧着。
“黑暗即将过去，黎明即将来临，真理终将战胜邪恶。”
对着那具无法再发出声音，漆黑的蜷曲着、绑在十字架上的尸体。
任谁也没有听到，在声潮的边缘，有一个细小的声音，满脸泪水的抵抗着。
“黑暗即将过去，黎明即将来临，真理终将战胜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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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二年。
精神有些恍惚。
大概是陷入了奇异的状况，很快就被老师察觉到，叫了起来。
“上周是知章、这周是你啊。”
他叹着气。
“那么问个相同的问题吧，哪位天文学家因为提出了日心说，而被宗教裁决为异端而烧死了？”
“报告老师，不是天文学家，是哲学家。”
“哲学家？啊……也的确是哲学家，那他的名字是什么呢。”
我望着知章。
知章望着我。
黑暗即将过去，黎明即将来临，真理终将战胜邪恶。
最近知章教了我这句话。
不知为何，相当中意的话。
我抬起头。
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
想起数百年前，人们还说那个太阳是围绕着地球旋转的。
而真理终将战胜邪恶。
我知道下一秒老师将变得惊愕起来，然后会觉得愤怒。再之后会为了教科书上的标准回答而向我施教。
因为对着老师说出了，那个名字的答案。
并不是哥白尼。
而是。
“布鲁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