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艰难地给出回应后，两人便陷入到了类似于现在的沉默当中。
这沉默仿佛有连带效果，可将周围的喧嚣都同化。他觉得自己好像生前作恶多端而在死后被流放到宇宙尽头的什么滔天大魔王一样，身处万籁俱寂的环境当中，没有一点点声音。包裹着他的沉默像数万根烫到冒烟的针，正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扎向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令他如坐针毡，浑身疼痛；又像将他口鼻都紧紧捂住的，湿透的厚毛巾，令他难以呼吸，将他的每一秒都变作了永恒。
“好了，别浪费时间。走吧。”
在漫长到仿佛有一节数学课那么长的沉默过后，程露终于站起身，无奈松口。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成了被囚禁在宇宙尽头的大魔王的救赎。
“我请你吃圣代！”叶落忙跟着起身，挤出的笑容谄媚无比，主动加码道：“我请你喝奶茶！我请你喝上面盖着圣代的奶茶！”
程露连看他一眼都欠奉。整理整理贝雷帽，转身向书城走去。
叶落不敢怠慢，忙跟在她的身后。没走多远，忽地听见她冷不丁地发问：“司机需要在驾驶证过期前多长时间换证？”
叶落瞬间脱口而出：“90天！”
程露回过头来，深深看他一眼，眸里有无数复杂情绪交织。
接着，主动慢下脚步与他并行，并将刚才叶落卡壳的片段缓缓背来：“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
“对不起我真的错了！”
又被鞭尸一次的叶落惭愧低下头，看程露左右脚的运动鞋前前后后，前前后后地来回交替，随意系上的鞋带在空中画出一道又一道弧线。除了复读道歉，也别无他法。
他不得不这么做。比起再创造出暧昧不清的浪漫氛围，给程露带去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装傻是更好的选择。
他的装傻没有成功。但说到底，装傻并非为了真正骗到对方，而是达成一种心照不宣。
现在，既然两人明显已经达成这种心照不宣，叶落的目的便已达到。当然，要相应地付出圣代，奶茶，及良心上的刺痛等代价......如果复读道歉能解决问题，他愿意花几个小时在程露耳边复读几千遍。
程露则用无任何波澜起伏的声音回应：“我刚才也骗了你一次，扯平了。”
她的慷慨让叶落很有罪恶感。挠挠脸，苦笑道：“你那个可不叫骗我一次，顶多算恶作剧。”
“那就当你欠我一次好了。”
“行。”
这反而让叶落露出踏实的笑容，很顺滑地将自己的说话风格切换成平时那十句话里有九句玩笑的‘日常模式’，提议：“要不要给你写张券？持此券者可无条件骗我一次。”
“别讲俏皮话啦。”程露的笑容有些无奈：“说正事。今天真是来请你帮忙的。”
清楚自己顺利过关的叶落揉揉胸口，毫不掩饰地出一口气。不禁惹得刚刚还说要谈正事的程露小声嘀咕：“一副我很可怕的样子。”
“高中这一大堆人中，我的确最怕惹毛你......”见她脸色不妙，叶落连忙刹车：“好了说正事。有什么我能帮到您的？”
交谈中，程露带他走过了摆满传统文学作品的区域，目不斜视地往地下一层钻——那里摆满了教辅书，网络小说以及青春文学，可谓是初中生的天堂。
这让他感到纳闷，但却死活猜不透为什么，只能静待程露主动交代。
一前一后上了扶梯，她方才侧过身来说：“我想请会长挑几本卖得好的网络小说给我。”
是的。叶落挺了解网络小说。
虽并非那种天天追更的老书虫，每年年末，他却也会顺着各类排行榜，捡口碑最好，最火的那几本试着看。若说这个年纪的普通男生对网文的了解程度是小学五年级水平，叶落至少也有个小学六年级巅峰，或者说‘半步初中’的水平。
有许多看惯传统文学作品的人对网文嗤之以鼻，他则不觉得有什么看不下去。对于他而言，这两者不过是定位不同的文化消费品而已，从消费者的角度考虑，并无优劣之分：喜吃高级餐厅的人，偶尔会拿快餐顶饱；天天靠快餐过活的人，亦会去高级餐厅换换口味。两者不仅完全不冲突，还可说形成了一种互补关系。
排除她要买来自己看的选项，剩下的答案便只有一个：“你要写网文？”
“是的。”程露点头，说出的理由有些出乎叶落意料：“上了大学以后，我想自给自足，不管家里要钱。现在的约稿频率比较低，算了算还是不太够。”
哦，是这么回事......叶落瞬间明白。不知世间艰辛柴米油盐贵的大小姐想利用类似上大学这样迈出新一步的机会，来一场光荣而令人热血沸腾的自我成长自我独立，可又对“独立生活”这沉甸甸的四个字没有一丁点概念，所以产生了自己可以在北辰用加起来一千元出头的稿费自给自足的错觉——这是再经典不过的剧情了。初升高时，叛逆的秋公主也玩过这个套路。
幼稚，青涩，不成熟，但值得鼓励。没有谁一开始便会独立生活。至少她有迈出这一步的勇气。
既然这样，他自会认真应对，开始分析。
据他所知，程露目前与两三家小说杂志签了约，是如假包换的签约连载作家。不过，考虑到她没有自己的专栏，供稿量也不大，一个月的稿费能有几百块就要烧高香：对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女生来说，这显然负担不起大学期间的生活费。除非她天天馒头夹米饭，用免费的饭堂汤来佐餐。
试着算了算一个女生大学期间的正常开销后，叶落皱起眉头，说：“找书是没问题。不过加上网文的收入就够了？全勤好像也没几个钱吧。五六百块？”
程露迟疑着点了点头，看来自己也不大确定：“我现在一个月的稿费最少有四五百。加上保底的全勤，也有一千多了。应该，是够的？”
叶落似笑非笑地轻抚下巴，不予置评。
程露撅撅嘴，小声补充：“我还有奖学金......”
“总之先给你挑书。跟我来吧。”
他打断对方，顺手拿个篮子，加快脚步，走向自己初中时曾流连忘返的网络小说区。
意识到自己的预估好像出现问题的程露紧随其后，表情忐忑不安。
与其说这里是卖书的地方，不如说更像是是看书的地方。北辰当地的学生，估计都有过一瓶水一点钱，书城一坐坐一天的经历。
没来过的人，对此或许会有不解：无桌无椅，如何看呢？殊不知，这根本难不倒脑子活络的学生们——书架纵横交错形成棋盘，学生化身棋子落于其间。或是盘腿，或是抱腿，总之都席地而坐，抱着各自喜爱的书籍痴读。
若是坐在宽敞的大道旁，也不至于堵塞交通。但偏偏有些学生喜欢坐在两个书架之间，使本就狭窄的路更寸步难行。
程露今天穿着短裤。考虑到这么两条雪白的腿不断在坐着看书的男生面前晃来晃去，想必会影响到这些青春期小崽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叶落沉思良久，决定为我国的教育行业作出重大牺牲：需要走进两个书架之间取书时，他便将程露留在原地，亲自去拿。倒真变成了一只小鹿，蹦蹦跳跳地在这篇布满棋子的棋盘上灵活穿梭。那无需电脑查阅便知道何书在何处的超强记忆力，充分体现出了曾在书城度过无数时光的他的专业性。
拿书的过程同样流畅又高效，充分体现出了叶落身为北辰一中前学生会长的办事能力：他左手熟练控车，右手抚着下巴，视线依次扫过书架，眉头始终微皱；走路的步伐极快，因会随时随地随人流多寡而灵活调整，居然从未产生过快要撞到人的风险，像一只在鱼群里穿梭的蝌蚪；随着脚步走走停停，那只本抚着下巴的右手也不时啄木鸟似地敲击到书架上。不取则已，一出手便毫不拖泥带水，从未有过犹豫。
他专注地挑书，她则专注地看着正专注挑书的他，并跟上他的步伐。三年的相处足以让她习惯叶落这仅需一秒钟便可从插科打诨嬉皮笑脸的同班男同学摇身一变成心无旁骛一丝不苟的学生会长的奇妙体质，可却无法磨灭她对他这一点的敬佩与喜爱——世界上有的是会插科打诨整日嬉皮笑脸的男同学，也有的是心无旁骛办事一丝不苟的学生会长，可少有叶落这样能将两者完美结合的神奇物种。
叶落专注得甚至没有意识到她的目光。用约十分钟扫荡完网文区域，拿了大概十余本，他便将自己的小跟班带到某个因摆满科普书籍而无人问津的角落暂歇。
身旁那双坐下以后杀伤力想必要加倍的大长腿让叶落干脆放弃了席地而坐的想法。靠在墙壁上，拿过一本随手翻阅，他头也不抬地问：“之前看过网文吗？”
程露靠在他旁边，也效仿他拿出一本来。以书为掩护，不时偷瞟他的侧脸，观察反应：“高考之后，找了几本说是很经典的来看。不过都太长了，现在才看完两本。”
她报出几个书名，皆是曾在二人初中时期火爆一时的作品。
